張 煜
(杭州師范大學文化創意與傳媒學院,浙江 杭州 311100)
全面市場化改革背景下的中國主旋律電影長期處在一個尷尬的地位。自身肩負著傳遞文化價值的任務,卻又游離于大眾之外。縱覽全局,主旋律不主流,主流商業電影不主旋律,困擾著電影界,也困擾著中國的文化建設和社會形態共識。同時,映射出中國電影類型的不平衡病征。由此背景,新主流電影作為緩解電影類型“營養不均”,發展主旋律電影的策略性方案被提了出來。追溯源頭,“新主流電影”的概念最早在1999年《新主流電影:對國產電影的一個建議》一文中被提出。雖然歷史語境的差異性使得文中概念與當下有所出入,但該文所呈現出的包容性態度和發展策略,為主旋律電影的發展提供了極具啟發性的思路。
近年來,隨著《湄公河行動》《紅海行動》《戰狼2》《烈火英雄》《無問西東》《我和我的祖國》《中國機長》等票房“爆款”電影的出現,“新主流電影”的概念也隨之出現在大眾的視野當中。這些市場口碑雙贏的作品作為主旋律電影在商業化、市場化探索下的實踐成果,緩和了兩者類型對峙的狀態,既承載了鮮明的主流價值觀,又獲得了主流市場的認可。然而,這些電影與過往的主旋律電影有何不同?它如何實現兩個“主流”的平衡?又會帶來怎樣的連帶效應?借勢而上,從具體實踐中形成一套穩定持續的理論研究,并以理論支持和反作用于實踐成為新主流電影進一步發展的當務之急。
回歸創作模式,新主流電影顯現出對受眾鮮明的主動性,以相同性的物質作為介入的契機去刺激市場受眾的接受,從而推動主流價值和主流市場的“合流”。這種尋找共性,順勢構建的方式與“順勢療法”甚是契合。醫學概念下的“順勢療法”以“相同者能治愈”的理論為核心,通過物質介入來刺激自我治愈的功能。由此,文章嘗試將順勢療法的原則和概念作為研究的基本理路,結合實際的電影案例,去探究新主流電影如何實現順勢構建,如何推動自愈的實現以及自身優勢的發揮。
在醫學領域中,順勢療法(Homeopathy)屬于自然療法范疇,又稱為同類療法。最早可以追溯到西方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的“相同者能治愈”理論。而后,18世紀(1790年前后)德國醫生哈尼曼(Samuel Christian Hahenmann)從金雞納樹皮可引起機體發熱,同時又可用于治療瘧疾的事實中得到啟發,總結出順勢療法的根本原則,并提出了基本理論。順勢療法不同于傳統西醫的壓制療法,而是通過工藝將藥物稀釋振蕩為波動能量,穿透細胞膜,進入細胞核,靶向性地調節病變部位,提升免疫力,重建自愈力,使人體排毒、代謝、內分泌和免疫四大自愈功能能平衡運行,從而達到使疾病不治而愈的效果。
以上就順勢療法的解析中,清晰地表達出療法暗含的三個基本原則,即相同性(相同者能治愈)、微劑量以及自愈性(強調自愈法則)。文章且以這三個原則作為研究框架,與新主流電影進行一一比對,即從構建的起點到構建的過程再到構建的目標,為研究對象的分析提供了一條適合的研究理路。其中,相同性原則是新主流電影與主流市場彼此融合的基礎;微劑量原則為電影構建提供了衡量的標準和尺度;而自愈性原則則直指“合流”下創作的理想目標。
多數主旋律電影習慣性的題材選擇、先驗的主題表達要求以及黨政部門“獻禮”的功能性設計,都使這類影片大多帶有明顯的主題先行、概念先行的特點,藝術想象、藝術創新的空間都會有意無意地縮小。過往的主旋律電影,無論是電影角色的塑造還是劇情故事的呈現都給人以直觀的功能性和符號性感覺。教科書式的民族記憶重現以及高度提純化的模范故事,會與觀眾產生一種距離感。而伴隨著中國電影觀眾的年輕化趨勢,追求自由和個性的受眾與傳統的創作方式之間的不匹配性更為明顯,這種距離感也會更為加劇,同時產生出一種不適感。傳統主旋律電影的窠臼顯然已經無法滿足當下受眾的觀影需求,尋找兩者的共通性和可融合性成為主旋律電影發展的當務之急。
相同性是順勢療法當中的基礎性原則。“通過相同者,疾病產生;通過使用相同者,疾病被治愈”,即當一種物質在健康的人身上所產生的癥狀和患病的人一致,那么這種物質就可以治療該病。主旋律電影要打破與受眾之間的隔閡,就需要回歸到受眾本身。從受眾中尋找主流市場與主流文化之間適合介入的物質,在完成順勢構建后,返還并推動受眾心理的轉變,將原本觀影中不適的距離感轉化為舒適的熟悉感。熟悉感是指內在意識被激活的一種狀態。觀影狀態中觀眾的熟悉感一方面來自習慣的觀影經驗,另一方面來自觀眾日常的生活經驗。
回歸電影的構建,從源頭出發,尋找了一個介入的契機。首先,以“好看”的形式讓觀眾便于接受。在多年的電影創作和觀影實踐的發展中,創作者和觀眾彼此構建了一套被普遍熟知的規則和樣式——“類型電影”。主旋律電影的類型化策略是其占領電影市場的可靠方式。縱覽這些市場口碑雙贏的主旋律電影,傳統電影的“三分法”界限已然模糊,類型化的敘事模式與主流價值觀相融合的構建策略被廣泛使用,而且頗具成效。譬如,《中國機長》《烈火英雄》采用了災難片的敘事策略;《攀登者》融合了冒險片的敘事策略;《戰狼2》則結合了動作片的敘事策略。其次,以“平視”的姿態讓觀眾樂于接受。過往的主旋律電影通常采用宏大的敘事模式。觀眾均以仰視的視角進行觀賞和膜拜。敘事視角和觀看視角的不平等,讓觀眾難以與劇中角色產生認同心理,構成互融關系。而如今的主旋律電影則呈現出貼近觀眾的“平視”姿態。這點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獻禮片《我和我的祖國》中尤為明顯。影片以7個短篇故事來展現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的幾個歷史節點,大部分都是從小人物的視角出發。《相遇》里默默無聞的科研人員高遠;《奪冠》中為女排加油的上海市民群像;《回歸》里的普通女警蓮姐;《北京你好》中出租車司機張北京……以小視點作為切入,與觀眾保持平視的狀態,來完成重構中國民族記憶和民族身份的目標。影片顯然讓觀眾達到了一個舒適的觀影體驗,一經上映,票房口碑雙雙飄紅。
微劑量原則為構建的過程框定了一定的標準,不僅決定了治療的性質和方式,還強調了物質介入所需要考慮的融合因素。順勢療法認為只需要使用極微小的劑量便可減輕或治愈病癥;過度的大劑量會以極端否定的方式,加重患者的反應。安舒二氏定律指出“所有物質都是一樣,微小劑量起刺激作用,中等劑量起抑制作用,大劑量起殺滅作用”。順勢療法相對于對抗療法,更加注重對受眾自愈能力的激發,而非抑制或殺滅。
微劑量原則以剛起作用為優,首先強調了介入物質的“度”。《新主流電影論:主流價值與主流市場的合流》一文中就曾對一些冠以主旋律之名的電影表示了質疑。文中表示這些電影雖然置入了正面價值觀,但實則是標準的娛樂類型片。主旋律電影與類型片的融合,“度”是一個很關鍵的因素。唯類型化為創作標準,商業化、娛樂化元素過度介入都會影響電影價值觀的傳遞。同時也改變了起始的動因,由主旋律電影借勢類型策略轉變為商業類型片借勢主旋律電影。而相反,過少的元素投入則無法達到預期的目標,無法發揮“治療”的作用。再者,微劑量原則還強調了物質的稀釋。換言之,主旋律電影的順勢重構需要講求融合的策略性和方法性,而非直接拿來、生套所能實現的。介入物質的融合為我所用,為原文本加值以構成嶄新的電影模式。
這種加值效果可以從敘事文本和商業元素兩個角度推進實現。其一,實現主旋律電影敘事文本的魅力加值。在題材的選擇上,近年來不少主旋律電影都選擇以當下的真人真事為文本進行改編。立足于當下,構建“身邊”英雄的形象,從而增加觀眾的認同感。譬如,《烈火英雄》以“大連7·16油爆火災”為原型;《紅海行動》根據2015年3月29日“也門撤僑”事件改編;《湄公河行動》取材于“10·5中國船員金三角遇害事件”等。而在重大歷史題材和價值典型人物的敘述中,選擇增加更為生活化、流行化的元素,降低時代差異下的隔閡,以貼近觀眾。譬如,影片《決勝時刻》更關注刻畫毛澤東的私下生活。片中他會關心兒子和下屬的戀愛問題,甚至還會幫助警衛員寫錦囊追女生。由此,將毛澤東的形象擺脫了歷史教科書中的特定狀態,刻畫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物角色,大大拉近了主人公與觀眾的距離。
其二,實現主旋律電影商業元素的魅力加值。具體來看,商業元素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首先,更加關注影片的視聽呈現,滿足觀眾的觀影需求。《戰狼2》中近兩分鐘的水下搏斗;《紅海行動》海、陸、空三線調度,挑戰觀影極限的激烈對抗;《中國機長》萬米高空的飛機事故……這些商業大片中的奇觀化畫面都被融合進主旋律電影之中。其次,考慮電影主創團隊的個人號召力。如今的主旋律電影中時常可以看到“流量”明星的身影。強大的粉絲效應為影片帶來大批的受眾,隨之提高了影片的關注度和普及度。當然,影片還融合了商業片的營銷方式。如借助品牌合作,擴大影片影響力;互聯網平臺發起主題活動,增加與觀眾的互動等。
人類先天就有著穩定且強大的自愈系統。區別于傳統直給、對抗、介入的方式,順勢療法尋求能刺激病人自身內部自愈力的物質,促使機體的生理與系統處于最佳狀態。自愈才是順勢治療的最終目的。而對新主流電影而言,自愈也是它的期許。在新主流電影的順勢構建中,介入的物質同樣只是作為觀眾和電影內容的黏合劑,在吸引觀眾進入影院的同時架構起兩者之間的情感聯結,并在觀影的過程中,以推動自愈功能的發酵。當然,新主流電影的順勢構建想實現的自愈不僅在于觀眾本身,它更是一個宏觀視角發散而來的未來期許。
其一,推動電影觀眾的自愈。新主流電影在滿足觀眾觀影視聽期待的同時,又能從電影文本中得到心理上的滿足。譬如,《我和我的祖國》重構民族記憶,構建身份認同。又如,《戰狼2》把握“強大祖國”的概念,激起強烈的歸宿感。兩者結合令觀眾得到最理想化的觀影體驗。其二,推動主旋律電影的自愈。主旋律電影一直游移在主流大眾的外圍,無法與接受者相互聯結,縱然內含主流文化也無法實現其文本價值的轉化。在日漸深化的后現代語境下,主旋律電影同所有形態種類的影片一樣,需要納入當今國家文化價值體系和電影文化產業的新格局之中,才能產生持續的生命力與藝術新質。如今,主旋律電影以“新主流”的姿態出現在觀眾的視野當中,打破了先前所面臨的困境,也算是完成了一個階段性的自我自愈。其三,推動中國電影的自愈。商業電影和主旋律電影長期處于一個兩極分化,同時又各自存在問題的狀態。市場導向下的商業電影可能存在過度娛樂化的問題,而主旋律電影又因各種限制可能出現泛情化的傾向。新主流電影顯然試圖打破兩者分化的狀態,模糊兩者間的類型界限,使之達成平衡,由此來緩和中國電影的不平衡關系,推動中國電影產業的均衡發展。
相對于對抗療法直接、抑制、大量、對抗的特點,新主流電影的順勢構建繼承了順勢療法自然、自愈、順勢、微量、平衡的理念,在人文藝術的領域內,在講求個性和自我的受眾群體中顯現出獨特的優勢。
對抗療法的抑制和殺滅,展現出滿滿的排他性特征。然而,單一的電影類型已經無法滿足多樣化的觀眾需求。縱覽如今的電影市場,很少有電影是以一種電影類型呈現在觀眾的面前。各類型之間所顯現出的不是彼此獨立,而是互相合作。類型的融合、搭配、組合、加強成為電影生產的發展趨勢,甚至由此產生了新的電影類型或亞類型。譬如,隨著《湄公河行動》《紅海行動》《戰狼2》等電影的熱映,構成的一種新主流大片中新的亞類型,即顯現出當下性、跨國性、奇觀性上的“異域奇觀性”特點。同時,《戰狼2》以三種類型或亞類型為底子——戰爭或軍事電影、動作電影、超級英雄電影,并以動作片為主打,而面對各種類型或亞類型都有所超越、有所融合。電影類型間的主動靠近,在彼此借勢中形成了融合的交叉點。這一來緩和了類型間的對峙關系,二來也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對觀眾觀影期許的內心補償。
電影是人民大眾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也是具有龐大受眾數量的大眾文化形態、大眾傳媒和文化產業。換言之,電影是構建在大眾文化之上的藝術形式。當主流文化與大眾文化保持一致的情況下,討論就不復存在,是毫無意義的。而當兩者產生差異的時候,主流文化進入大眾文化的空間中,則是以一個闖入者的身份。其方式和方法是需要仔細思考和斟酌的。對抗療法以一種較大劑量介入,在接受者體內產生化學效果。此時的藥性大、效果快,但相對的藥物毒性和副作用也隨之增加。一旦處理不好就容易造成接受者對藥物的強烈反抗性,形成固定的思維和抗拒的心理狀態。而順勢療法則恰恰相反,靶向性注入微小劑量,刺激身體啟動對應的平衡機制。雖然療法在劑量調試和核心把控的步驟上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但成形后的觀眾接受度會大大提升,反抗心理會大幅度地降低。兩種療法恰好對應著主旋律電影創作方式的嬗變。新主流電影以一種軟植入的方式,負載著所要傳遞的主流價值,闖入主流市場中,在主動的、潛移默化的過程中完成文化傳遞的工作,并且推動主流價值和主流市場的“合流”。
中國新主流電影是主旋律電影跨入主流市場的探索性成果,且目前在市場、社會上都產生了較好的反響。當然,中國新主流電影目前尚處于一個發展和探索的階段。因此,在文章的最后還是需要就目前的發展現狀來表達對于新主流電影的未來期待和方向的預測。其一,類型的多樣化融合。目前的新主流電影已經呈現出多樣化類型的趨勢。然而,青春片、體育片、政治片、現實題材的劇情片等都還存在類型上的空白。這些尚未涉及的類型將會是新主流電影在類型模式探索過程中的不竭動力。其二,題材的時下性選擇。全球化、信息化的時代背景,推動著事物的快速更迭。實時關注和選擇適宜的時下事件和社會熱點,會成為溝通市場觀眾,傳遞當下文化內涵的一種有效策略。其三,持續性地探索,直至構建出一套中國新主流電影的創作路徑。在電影理論和電影實踐的共同努力下,推動新主流電影完成類型模式的構建,類型身份的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