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婕
(北京電影學院 北京 100088)
丹麥導演卡爾·西奧多·德萊葉的里程碑式作品《圣女貞德蒙難記》,讓其躋身于電影大師之列,片中開創性地運用了持續特寫等拍攝手法、200 余句簡略有力的無聲默片臺詞、縝密有趣的劇作結構以及大量有著多重宗教、哲學隱喻意味的標志物,由小見大地指向了影片的主題傾瀉和文化指征。私生子的身份、生母的去世以及跟繼母的隔閡,使得德萊葉的電影中往往會有一個受難的女性形象。這個女性往往是純潔的、自我犧牲的、受壓迫的。圣女貞德在大特寫下眉宇間的斗爭,凝滯而有意味,指向的并不是圣女貞德表面上的孤異,實則拉近了每個人的靈魂,給人以警醒、救贖。
《圣女貞德蒙難記》是一部技巧簡單的影片,用純粹干凈的片子來表達深刻的東西,德萊葉打破常規,運用很多有意味的靜物,配以一幅幅似動非動的畫面,“庫里肖夫”效應讓觀者玩味體驗。
“十字架”是一種信仰,也是一種宗教意味,十字架及類十字架的東西在影片中反復且規整地出現,每一次“十字架”的出現,都承擔著獨立的敘事作用。
第一次的“十字架”。這次并不是真正的十字架實物,而是窗戶投射在地上的十字陰影,在貞德心里,是一種救贖。當這個十字架投射在地上時,下一個鏡頭是貞德微笑的表情,她認為自己可以被救贖,上帝看了她的所作所為來救她。果然,當所有人否認貞德效忠國王的忠誠性時,一位參加審判的老者出現了,主動為貞德讀信,看起來溫和而又堅毅,在接下來的審判中,每次回答,貞德都看向老者。但是,地上的十字架是虛無的、泡沫的,注定一切都是虛妄。在引誘貞德回答了不想回答的問題后,老者露出了自己輕蔑的表情,此時地上的十字架虛影也已蕩然無存。這個騙局,用十字架隱喻了魔鬼撒旦會隨時迷惑大家,也體現了眾生群像的虛偽,更加體現了貞德的真摯、勇敢。
最后的“十字架”。這次十字架出現的片段是極其經典的片段,圣女貞德受刑時,十字架始終出現在貞德的周圍,高懸在頭頂的上方。十字架貫穿了貞德受刑的全部過程,是一種基督徒的受難與死亡,如耶穌受難一般,是死亡,更是新生。貞德受刑時十字架連續出現,不斷加強情感,從表層表達——貞德相信的東西,到深層次表達——宗教的庇佑,再到詳細表達——文本的結合和出現,基督教的受難與貞德相連接。
火刑柱是圣女貞德殉難的地方,是她恐懼,但又勇敢面對的地方,火刑柱上面死過很多人,這樣的意象有些戾氣和血腥。當火刑柱出現時,十字架也同時出現了,產生雙重意象的疊加和對比,火刑柱是死亡,十字架是重生,火刑柱是血腥,十字架是圣潔,火刑柱是大眾審判,十字架是貞德的自我。當貞德殉難時,一邊是火刑柱下的貞德,一邊是十字架的指示,畫面中煙霧繚繞,一切都走向高潮,貞德殉難,令觀者有極大的不適感。
德萊葉的鏡頭運動有著強烈的個人主義風格,與同時代的愛森斯坦、格里菲斯相比,不是主流的鏡頭語言方式,始終游弋在邊緣。在影像風格上,德萊葉對油畫有種癡迷的態度,《圣女貞德蒙難記》中能看到布魯艾爾和中世紀肖像畫的痕跡。
《圣女貞德蒙難記》影像風格最突出的特點是特寫、大特寫,在德萊葉的“貞德”之后,后輩以其“貞德”的經歷為底本進行改編,但是近百年過去了,仍是德萊葉的“貞德”最深入人心,很大的原因就在于,全部貞德的影像都是細致的大特寫,并且德萊葉導演還善于運用“超驗主義”和“表現主義”,割裂情節與特寫人物的連貫性,在觀者的心里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在片中,因為運用過多的大特寫,導致很多鏡頭看起來很相似,但每段所表達的情感是不同的,沒有贅余之感。以特寫鏡頭對面部細微表情的揭示為標志,從默片時代就發展起來的電影“微相學”,其審美價值在于超驗性滲透在直觀性之中,也就是“看不見”的世界借著“看得見”的事物而顯現,這一點尤其體現在宗教電影中。
導演拍攝十九歲的貞德時,總是讓貞德微仰著腦袋,眉宇間緊皺著,看向斜上方,開始審訊時,貞德的眼中帶有希望和光芒,經過幾次交鋒后,逐漸發現法官的無能,特寫中的頭依然向上微仰著,但是眼里早已沒有光彩,在貞德意識到自己要被處死時,頭仰得更高了,但是眼神空洞,眼睛中布滿了眼淚和分泌物,最后貞德毅然決然跟隨內心、跟隨上帝,眉宇舒展,眼神中重現了光彩。片中的每個特寫,都是內心情緒的流露,用眉宇之間的斗爭串聯起并不連貫的畫面。
影片攝像機的運動,讓空間增添了一種模糊性和不確定性。攝影機的大量特寫以及獨特運動,割裂了敘事空間,把空間抽離了敘事邏輯,空間不再是具象的、可知的,反而是模糊的、曖昧的。德萊葉在鏡頭的運用上打破了經典好萊塢式的鏡頭,與經典好萊塢是相對立的,不追求清晰平穩,反而追求一種割裂和多義性。一提到圣女貞德,就會浮現絕望而無助的眼神,這也是割裂敘事和畫面的有益結果——只記住本體是什么。
影片有諸多倒置的影像,在圣女貞德被處死時,圍觀的大眾涌向刑場,鏡頭從大眾的頭頂拍攝,定機位,搖擺鏡頭,跟隨大眾從橋這邊到那邊,一開始為正常跟隨,到越過攝像機時,攝像機無法正常跟隨,所有人物倒置,整個世界也隨之翻轉過來,有種擠壓的怪異之感,這樣的鏡頭在同一個地點運用多次,人潮涌動——憤怒慷慨——覺醒反抗。倒置的鏡頭從鏡頭語言來說,是一種個人風格化的表達,但是從文化研究來說,表層是一種大眾的不滿,是一種壓迫——反抗之意,深層是一種宗教的聚集、意念的力量。鏡頭倒置了,社會顛倒了,不公平的事情發生了,但是秩序打破了,平民也可以走上街頭爭取權益,顛倒之后,有利有弊,一切都不合理,一切也都合理。
這樣不合常規的鏡頭,在敘事和剪輯上,使得整部影片不斷被打破,不安感不斷出現,德萊葉運用嫻熟的剪輯方式和剪接思維,把控整部影片的情緒和節奏。他從未涉及政治,也不關心宗教,至少比不上他對于人類的深厚且強烈的興趣,不管是什么人,是哪里人,或者有什么信仰,在這一意義上,《圣女貞德蒙難記》既是他的觀點的延伸,也可能是其觀點的終極宣言。德萊葉在不長的影片中,刻畫著、重現著眾生相,觀者也在其中發現自我。
《圣女貞德蒙難記》是一部默片,講述了審判圣女貞德的故事,默片與審判兩個詞語放在一起仿佛有種無力感,但德萊葉導演用最簡略的語言——200 余句進行審判,把默片和審判恰如其分地放在了一起。
影片中對圣女貞德進行多次審訊,每次審訊看似相同,實則步步緊逼,在逐漸的拉鋸過程中,貞德和法官的權利話語發生了不一樣的變動。在本部影片中,運用了七個空間對貞德進行殘害和審訊,分別為法庭、囚室、刑訊室、囚室、墓地、囚室、庭院,讓貞德簽罪狀書的有三次,可從這幾次逼迫簽署罪狀書的臺詞中分析德萊葉的“默片審判”。
第一次讓貞德簽署罪狀書是在第三個空間刑訊室中,法官不斷用言語和底線威脅貞德,貞德不卑不亢進行回擊。
法官:聽著,貞德,我們知道你的幻想不是來自于上帝……而是來自于魔鬼。
首先對貞德示好,說“幻想來自于魔鬼”,言外之意,我們可以原諒你,你簽了吧,這不是你的本意。讓貞德有所動搖,到底自己堅持的立場是不是對的,企圖讓貞德從內心懷疑自己。
法官:你如何分辨好天使和惡天使?你在撒旦面前下跪,而不是圣米歇爾!難道你看不出來是惡魔改變了你的意志……耍了你……然后又背叛了你嗎?
以上幾句話,是一種挑撥離間的手法,不管對方是不是魔鬼,是不是上帝,總之,你已經被拋棄了,還不簽字嗎?貞德會想,是真的被拋棄了嗎?
法官:教堂向你張開了雙臂……但如果你拒絕了它,教堂會拋棄你……
以上兩句話,是一種警告,貞德執迷不悟,就會被教堂拋棄,她最相信的就是教堂,教堂從貞德最在乎的東西開始逐漸剝離。
法官:你會獨自一人……
貞德:獨自一人,與主同在!即使你把我的靈魂與我的軀體分離……
以上幾句話,是貞德沒有受法官的蠱惑,不卑不亢地回答,她堅信自己的道路,“相信”支撐她走下去。
法官第一次逼迫貞德簽字,經歷了示好——離間——警告——蠱惑這四個心理階段,讓貞德內心無比痛苦,但是她相信自己和上帝,所以,她依然沒有簽,高喊要與主同在。貞德在“對話”中深知對方的惡意,但仍決定進行抗爭。
第二次簽罪狀書是在囚室,法官假意讓貞德領圣餐,在貞德最虛弱的時候繼續洗腦,但是,貞德還是選擇了相信。法官通過說貞德“靈魂迷途——身體褻瀆——魔鬼送來”,逐漸讓貞德進行自我懷疑,貞德身體虛弱,信念消減,但是還存有理智,重復自己的忠誠。貞德一人對抗權威,誰才是真正的“撒旦——魔鬼”,一目了然。
第三次簽罪狀書是在墓地,準備判決前,他們的目的不是判決貞德,而是想讓貞德簽字,期間用的話語,嘴上說是為了貞德,其實是為了自己的利益。這里用了“國王——生命——同情”對貞德進行最后的摧殘,但是貞德在最后還是相信自己的一切,簽字后,又反悔了。法官的利欲熏心與貞德的真誠堅毅,形成鮮明對比。
與第一次相同,第二次、第三次簽罪狀書,均運用了迂回的話術,每一句話都彰顯出德萊葉的智慧。《圣女貞德蒙難記》是對邏各斯中心主義的一種回應,即德里達所謂的西方思想界一以貫之的傳統:相信口頭語言,相信只有在場的語言才能完善地表現思想,達到世界的客觀真理。
眉宇間的凝滯斗爭具有重要作用,德萊葉放在特寫上的眉宇,使每張畫幅都產生凝滯效果,開創了新的審美形式。貞德純凈誠毅,用自己救贖每一個人,人物形象飽滿豐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