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強
(寶應縣淮劇團 江蘇 揚州 225800)
建立在民俗土壤上的“鹽淮小戲”,連同在“香火調”基礎上演化而成的“淮調”,就其本質而言,是典型的農耕文化產物。然而,這種決定著淮劇藝術個性的原生形態,其唱調的審美與表意,卻充滿著田園色彩與質樸粗放、明快暢達的音樂格調,折射著江蘇戲曲文化清新秀麗的藝術品格。
站在歷史的角度來回溯準劇,可以顯見,自清代以來,當戲曲成為文化活動的中軸時,民間所有歌舞、雜耍之類本用于自娛自樂的民俗活動,都凝聚起一種發展向心力,紛紛由歌舞說唱等形式向戲曲表演藝術演化。早期淮劇所唱之曲,多為江淮文化地帶普為流傳的里巷歌謠、村坊俚曲。這些散落在民間帶有濃厚淮地風情的民歌、民謠、山歌、號子,經過長期的傳唱演化,再與那古儺遺韻的“社火”“香火”“門彈詞(門嘆詞)”相交融,糅進了“香火戲”中的“香火調”和“門彈詞”中的雜曲等,使得詠唱之曲的調、腔發生了變化,淡化了較多富有宗教色彩的原始風貌,增添了多重新的音樂元素。沿此基因而孕育成形的新的變體腔調——“淮調”(嗬大嗨),遂作為淮劇聲腔發展史上首個新聲腔調出現于舞臺,從而發展為淮劇最具標志性的新腔種。與此同時,用這種“土腔”表演長篇神話故事、民間戲文,如《趙五娘上京邦》《孟姜女送寒衣》等,又帶動戲曲演唱與戲曲表演兩種形式與技巧相互協調以及趨于成熟,實現了由說表形式向戲劇化轉換的初步過渡,從而使得淮劇踏出戲劇化表演的第一步——“鹽淮小戲”。
又稱“淮蹦子”“淮梆子”“老淮調”“淮北調”。這一敘事性曲牌,有著近似高腔滾唱吟誦的特點。聲腔旋律多有深沉凄婉的特色,飽含凄苦、悲憤、感傷的音調。從形態上說,有東、西路淮調之分,西路淮調字多腔少,曲性偏硬,極富原生風貌的土色。而東路淮調字少腔多,曲性偏柔,呈現出現代意味,具有柔美流暢的新質。“淮調”傳統聲腔中所固有的“起落板”板腔,是一種獨具審美特色和形式感的個性化程式結構,它連同聲腔旋律中上行必升四、下行必降七的典型“特征腔”,輔以頻繁的襯腔裝飾,已不再是獨立的音樂表現形式,而是淮劇藝術不可或缺的因素。
“拉調”為淮劇歷史上第一代男旦名伶謝長鈺與演員何孔標、陳為翰,琴師戴寶雨合創而成,始唱于傳統劇目《關公辭曹》。這一深含新質的“拉調”聲腔的構建,實是以淮劇傳統音樂文化內涵為依托,經過不斷的提煉、優化、升華、規范,最終在使觀眾產生“適應性”的審美效應中而逐步定型的,進而,被列定為淮劇聲腔三大主調(“淮調”“拉調”“自由調”)之一。
20世紀三四十年代,海派京劇盛行。此間,剛從“徽夾可”戲劇形態中悄然走出來的淮劇,復而又在與京劇的不斷交匯中,自覺或不自覺地跨過了另一道新的門檻。“京”潮涌動,其表演成熟、氣勢宏美的藝術形態,極大地刺激并影響著淮劇文化的創造。相比較而言,與徽劇相融合后的淮劇,雖然擁有自己的一片舞臺空間,煥發出新的生命活力,但面對時代的發展和伴隨著大眾審美能力與審美需求的提升,原有的藝術觀念和形態還是產生了明顯的不適應。故而,不論是堅守在故土大本營的江蘇淮劇,還是坐落于上海尚處在海派戲曲文化邊緣態勢的上海淮劇,都在歷史傳統文化和時代社會背景、舞臺藝術創造和觀眾審美創造如何相結合的同一個問題上,努力追尋著舞臺技藝多樣化的展示。
在民國二十八年,演員筱文艷與何叫天在一次合作主演《七世姻緣·梁祝哀史》的當口,為塑造一個不盡一樣的祝英臺形象,試圖避開“土腔”,用新的聲腔來化解老調陳腔的平庸乏味,于是便在琴師高小毛、鼓師王士廣的助力與潤筆下,將醞釀已久隨口哼吟的唱腔碎片,精心調制編織而成一曲線條流暢、音調悠揚的新穎曲牌。這一詞格長短相宜,旋律脫胎于“拉調”,音調略帶京調“皮黃”痕跡的淮腔新聲,因有別于“淮調”唱腔的硬梆曲性,又改了“京夾淮”那“一句京劇‘西皮原板’、一句淮劇‘拉調緩板’”式的“南腔北調”,且體式多變,運腔自如,有很強的可塑性,故被稱之為“自由調”。
“自由調”貌似“自由”而并非“自由”,相反,這種在形式上更趨于平民化氣質的自由創新,從骨子里顯示了它質樸而不粗俗、雅致而不雕琢的特點,聽其曲,大有滿口余香、清純悅耳之感,讓人著迷,令人陶醉。而此種唱調的基本形態,再與那早在“拉調”時期就初見端倪的王亞仙的“回龍腔”、仇孟七的“垛子板”、何叫天的“連環句”、孫東升的“孫八句”等板腔交織于一體,更具有綜合性形態特點,從而構成了一個較為規范化的“自由調”腔系,極大地豐富了淮劇聲腔藝術的表現力,凸顯了淮劇藝術的審美品位。
“自由調”橫空出世,猶如一股旋風,迅即聲傳大江南北,成了淮劇音樂文化的主流。平素演出,只要每遇“自由調”腔起,必是掌聲如潮,喝彩陣陣,人們對它的癡迷甚至到了“沒有自由調不成戲”的狂熱程度。這足以表明它所產生的審美價值,已非個人所好,而是為廣大觀眾所認可。
一曲人們鐘愛的“自由調”,改變了淮劇的生態。它不獨是淮劇音樂史上一次最為深廣的曲體革命,是淮劇藝術史上最具光輝的里程碑,其永恒的審美價值,更是在展現淮劇的歷史地位和文化精神。“自由調”雖然始創于20 世紀30年代末,但它那華美的藝術形態所產生的影響,使淮劇在文學、表演、音樂、唱腔、鑼鼓、化妝、臉譜、服飾等方面,積累起一整套規范化的程式展示。淮劇名家筱文艷更曾向京劇旦角蔣艷琴俯首求教過《虹霓關》《寶蟾送酒》《霸王別姬》等精品劇目。而淮劇的一些資深名伶,練就了一身過硬的基本功底。所有這些,均使淮劇有了質的飛躍,“江淮戲”亦在這形態劇變中而定名。
基于戲劇情感的表達,和淮劇素以表現悲劇為長及“重唱”的個性特點,淮劇聲腔中旋律、節奏、音色等各種要素,都充滿著一種純天然的旋律美,既凄婉蒼勁,又抒情明快。
淮劇聲腔曲牌豐富而多彩,在為數百余首聲腔曲牌中,可歸類為“三大聲腔系統”和“三種聲腔類型”:“三大聲腔系統”,即“淮調腔系”,含“香火調”“葉子調”“字腔”“南昌調”“下河調”等;“拉調腔系”,含“淮南調”“淮北調”“悲調”等;“自由調腔系”,含“悲自由調”“大悲調”“中悲調”“小悲調”“三截調”等。
“三種聲腔類型”,一為“主調類”,是淮劇最具標志性的主體聲腔,如“淮調”“拉調”“自由調”。二為“基本曲調類”,是主調外的一些輔助性曲調,如“悲調”“下河調”“靠把調”“南昌調”“葉子調”等。三為“一般曲調類”,系經過戲劇化處理而衍生的民歌小調,如“蘭橋調”“調兵調”“磨房調”“八段錦調”“打菜苔調”“柳葉子調”“十送調”“跳槽調”“小補缸”“拜年調”“種大麥”“銀紐絲調”“虞美人調”“四季游春調”“五更調”“高郵西北鄉調”等。
伴隨戲曲音樂的不斷演化和遞進,淮劇的聲腔也在適時地遠離民謠體那種單純的呈示性陳述,漸而由曲牌連綴體向板式變化體轉換,從傳統戲曲的單一板式向成套唱腔板式創新。這種多態化、規范化了的曲牌體式的拓展,不獨是一種音樂形態質的蛻變,也示意著一種文化進程。
此外,在淮劇傳統音樂文化的歷久積淀中,尚保有一套獨屬淮劇自身的結構嚴謹的表現程式,即唱腔表現程式中的“起板——行腔——丟板——落板(或接板)”和鑼鼓表現程式中的“背板——短板——三番(悲板、清江譜)——丟板——收頭”,必須緊扣相連。這種專用作伴唱的功能性結構方式,凸顯出淮劇音樂風格的獨特,更具音樂性以及美學價值。
淮劇音樂聲腔的發展,凝聚著歷史上不同時代人們的創造。當一種腔調流傳各地,與當地人文環境、語言特色、審美情趣相交織時,它便在這種可變性的演化過程中,形成具有本土特色的音樂形態。
西路,泛指江蘇清(江)、淮(安)、寶(應)一帶的淮劇。因它們在地理上與連云港、徐州乃至山東鄰近,受到柳琴、梆子、淮海戲唱腔和演唱方法的影響,加之西路特有的“淮調”系源于兩淮地帶的牛歌、號子,其旋律走向、音樂情態都帶有一定的“倚味”,故西路淮劇聲腔內在的明顯特征,有著類似民俗山歌那一呼一應式的演唱,素以剛勁之氣取勝。總體風格是直腔直調、激越飽滿、古樸簡練、粗獷豪放。
東路,概指鹽阜、建湖一帶的淮劇。受水鄉清幽淡雅環境的影響與純和語言音調的滋潤,其聲腔語言語調、旋律線條,較之“淮調”那剛烈的曲性顯得柔順平和,其曲性旋律多呈活潑跳躍的戲劇性音調。早年東路淮劇并沒有“淮調”,以演唱“下河調”“拉調”為主。后為了提升淮劇聲腔的表現力和審美新意,遂取經于西路“淮調”,將其引入東路予以解體式延展,使聲腔形態多了一點曲線型的旋律線條,煥發出另一種清新秀麗的“味道”,時稱“軟淮蹦子”。所謂東路之說,實由“淮調”為起因而逐漸形成。由此可見,東西路淮劇的區別,全在于其聲腔雖同出于一個“聲腔體系”與“源頭”,卻因其旋律組織和音調色彩存有兩個不同層面的不同走向,故反映出兩個不同地區兩種不同的藝術表演形態。
南路,實指以上海一地為代表的淮劇。當本鄉本土的淮劇移至上海都市文化圈后,其聲腔的發展夾在江浙一帶吳語語系的漩渦之中,向著更舒雅、更豐富的方向發展,并有著現代性、創新性文化品格的自覺追求,故其聲腔在保有淮劇醇厚音韻的前提下,突出其委婉輕柔、秀美抒情的江南風格。而其以“自由調”為主的表現形態,開放、多態的音樂色調,更突出了南派淮劇的海派文化特色。
總之,隨著時代的變化,淮劇曲牌與聲腔明顯注重傳統與現代的融合,強調色彩化的轉換,唱腔旋律的發展更趨于多元文化的兼容,淮劇音樂風格漸具現代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