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相思書不成，桃花扇底系飄零
——對孔尚任《桃花扇》中道具“桃花扇”運用的解讀

趙玉清

（華東師范大學 上海 201100）

戲劇“道具”是指戲劇演出中所用到的一切家具、器物等外在輔助之物，與軍戎所用的“什物”以及宋元之后出現的“砌末”有關聯。道具對于戲劇的作用不可忽視。在中國古代戲劇史上，直接以道具冠名的作品也是浩如煙海，如《桃花扇》《風箏誤》《一捧雪》《紫釵記》《玉簪記》《香囊記》等，可以看出，中國古代的戲劇作家們早已意識到道具的運用對于戲劇的重大價值。在這其中成就較大的當屬清傳奇孔尚任的《桃花扇》。清代戲劇家孔尚任在《桃花扇凡例》中說：“劇名《桃花扇》，則桃花扇譬則珠也，作《桃花扇》之筆譬則龍也。穿云入霧，或正或側，而龍睛龍爪，總不離乎珠；觀者當用巨眼。”由此可見，桃花扇作為道具，其重要作用不言而喻。

一、《桃花扇》之道具“桃花扇”突出戲劇主題

孔尚任在寫作《桃花扇》時曾言：“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所借的離合之情，便是侯方域與李香君的愛情悲歡離合，所寫的興亡之感便是南明王朝的歷史。在婚姻觀上，孔尚任追求突破門當戶對，展現男女自由愛情的“離合”。這把“扇子”便成為愛情的信物，此時“扇子”可表達愛情主題。在國家層面上，孔尚任展現了南明王朝的興亡畫卷，“扇子”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緊密相連，此時“扇子”表達政治主題。

（一）道具“桃花扇”言明愛情主題

古往今來，借男女戀情來寫國家興亡的戲劇也不在少數，如梁辰魚的《浣紗記》以范蠡、西施悲歡離合的愛情為線索，講述吳越兩國的興亡。但《桃花扇》與這類戲劇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無論是寫愛情還是寫國家興亡，都用劇中最重要的道具“扇子”貫穿始終。在《桃花扇》中，“扇子”第一次出現是在第六出“眠香”：（外）且不要忙，侯官人當今才子，梳攏了絕代佳人，合歡有酒，豈可定情無詩乎？（凈）說得有理，待我磨墨拂箋，伺候揮毫。（生）不消詩箋，小生帶有宮扇一柄，就題贈香君，永為訂盟之物罷。

由此便可以看出，此時“扇子”是作為侯方域與李香君的定情信物，這是“扇子”第一次作為重要道具登場來表現其愛情。在第二十二出“守樓”中，李香君被迫要出嫁，她手持扇子，怒斥李貞麗與楊龍友，詩扇曾是她和侯方域的定情信物，當日楊龍友李貞麗皆在場，如今二人卻要她改嫁他人，如此水性楊花，深為不齒。此一出“扇子”與第六出極為相似，桃花扇為定情信物，這是“扇子”第二次作為重要道具來表現其愛情。隨后經過“濺扇”“畫扇”“寄扇”等，作為其愛情定情信物的扇子輾轉飄零，也表現了侯方域與李香君愛情的悲歡離合，直到第四十出“入道”，張瑤星撕毀桃花扇，桃花扇所承載的愛情同樣也被撕毀，侯方域與李香君最終離散，扇子完成了第三次作為重要道具來表現其愛情的作用。

（二）道具“桃花扇”言明政治主題

正如上文所言，《桃花扇》是“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寫作《桃花扇》的最終目的不是愛情，而是國家興亡。此一主題，不僅蘊含了清王朝統治之下漢人的民族興亡之悲，而且還從哲理的高度揭示出個人命運與國家存亡密不可分，表現出鮮明的國家至上的思想。

在劇中從第一出到第四出，作為道具的“桃花扇”并沒有出現，這四出主要是交代了南明王朝的大背景，也交代了侯李二人相戀的大背景，復社文人興起，奸佞小人被打壓，政治貌似清明。

從第九出“撫兵”開始，孔尚任又一次交代時代背景，“豺狼當道，虎豹專權”，奸佞小人奪權，復社文人離散，在第十二出“辭院”中，侯方域為躲避追兵離開李香君，李香君便已預感到此去一別，恐后會無期。直至第二十二出“守樓”，侯李愛情上升到最高悲劇層面，李香君以扇子來怒斥眾人，以扇子來驅趕楊龍友，最終血濺桃花扇。這一描寫與前文的鋪墊相契合，此時扇子承載的是李香君的血淚，是李香君對侯方域的一片真情，同樣也承載了許許多多如李香君一般的南明人民對國家的一片真情，在惡勢力的逼迫下勇于拿起武器反抗，但最終血濺桃花扇，則意味著這一反抗以流血告終。

在第四十出“入道”時，南明王朝已然滅亡，而承載了其興亡的桃花扇也被人為撕毀，興亡之感，由此結束。孔尚任借一把小小的“扇子”揭露了閹黨余孽是造成侯李愛情悲劇的罪魁，更是導致南明王朝覆滅的禍首。

因此，孔尚任的《桃花扇》具有雙重主題，“借離合之情”，即男女之情主題，侯方域贈扇李香君，李香君血濺桃花扇，一把扇子便寄托了男女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即抒發家國興亡主題，李香君寄送桃花扇，桃花扇最終被撕毀，南明王朝覆滅，侯李二人雙雙入道，這把扇子又承載了家國天下興亡之感。由此可見，小小道具“桃花扇”在突出戲劇主題方面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二、《桃花扇》之道具“桃花扇”串聯敘事結構

從元末明初的南戲開始，傳統的戲劇結構發生了重要的變化，從原來的單線結構變為雙線結構，南戲《琵琶記》便是雙線結構之典范，一條寫蔡伯喈離家后的次次遭遇，一條寫趙五娘在家的種種苦難，雙線結構對比，造成強烈的戲劇效果。經過“四大南戲”“三大傳奇”，這種模式漸漸走向成熟，直至清初“雙璧”《桃花扇》與《長生殿》將這種模式運用得出神入化。孔尚任的《桃花扇》在結構上非常清晰，一條是侯方域與李香君的愛情離合，一條是南明王朝的興亡，雙線結構在劇中交叉進行。

道具“桃花扇”對于戲劇整體而言，有著串聯戲劇起承轉合的重要作用。第一出“聽稗”到第十二出“辭院”為《桃花扇》之“起”，此一階段在家國天下這條線中主要介紹了南明王朝政治黑暗腐敗，復社文人與阮大鋮之間的主要矛盾，并借助侯李二人的結合這一男女愛情線來推動家國天下這條線中的主要人物阮大鋮登場，阮大鋮主動給侯李二人提供結合物資更微妙地傳達出此時閹黨勢弱，而李香君的嚴辭拒絕也為后面侯李二人飄零埋下伏筆。在男女愛情這條線中主要描寫了侯李二人初相見以及結合，侯方域贈桃花扇給李香君，此時作為重要道具的“桃花扇”在第六出“眠香”中首次出現，成為侯李二人的定情信物，亦為后面二人離合的象征。此為《桃花扇》之“起”，道具“桃花扇”開始穿針引線。

第十三出“哭主”到第二十三出“寄扇”為《桃花扇》之“承”。此一階段在家國天下這條線中主要介紹新皇登基，閹黨重新掌權，以及前線戰場情況。正因閹黨重新掌權，身為復社文人的侯方域與阮大鋮之間有著新仇舊恨的矛盾，所以侯方域遠走，才有“男女離情”。而此時“桃花扇”作為重要道具，引出后續情節的發展，經過“濺扇”“畫扇”“寄扇”，將敘事線索引向侯方域。

第二十四出“罵筵”到第三十八出“沉江”為“轉”。桃花扇隨著蘇昆生輾轉飄零，而所寄主人侯方域也如同桃花扇一樣輾轉飄零，南明王朝同樣也是身處風雨飄搖之際。第三十九出“棲真”到第四十出“入道”為“合”。侯李二人終相遇，然南明王朝覆滅，桃花扇被撕毀，侯李二人雙雙入道。至此，“桃花扇”作為一個重要道具完成了串聯戲劇全局的重要作用。

整部劇圍繞“贈扇”“濺扇”“畫扇”“寄扇”“撕扇”來展開情節脈絡，細看這五件事分別為侯方域、李香君、楊龍友、蘇昆生、張瑤星五人所為，一把“扇子”不僅串聯起全劇基本框架，更將整部戲劇的重要人物也串聯起來，在整部戲劇結構中起著重要的穿針引線的作用，基于此，道具“扇子”的重要功能不言而喻。

三、《桃花扇》之道具“桃花扇”本體意象解讀

“意象”一詞在中國古代文學理論中出現得很早，且應用極廣。皎然的《詩式》、鐘嶸的《詩品》、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到近代的王國維等等，都對“意象”作了充分解讀。簡而言之，“意象”就是主觀的“意”和客觀的“象”的結合，也就是融入詩人主觀情感的物象。所謂“借物抒情”“托物言志”便是意象的功能。戲劇中的意象與詩歌中的意象特性并不相同，詩歌中的意象往往具有“跳躍性”，而戲劇中的意象更注重整體與連貫。在《桃花扇》中，“扇子”便是戲劇的主體意象，劇作家借“扇子”來托物言志。劇中主人公李香君多次以“桃花扇”自比，感嘆桃花薄命扇底飄零的個人命運，同時李香君血濺桃花扇，雪白的宮扇被染上鮮血，既是李香君高潔人格品質的象征，又是南明王朝時代動亂的外化，因此“桃花扇”在一定程度上也暗合著家國命運的意象。

（一）桃花扇——命運的外化

桃花扇是李香君個人命運的外化。在第二十三出“寄扇”【錦上花】：“一朵朵傷情，春風懶笑；一片片消魂，流水愁漂，摘的下嬌色，天然蘸好；便妙手徐熙，怎能畫到。櫻唇上調朱，蓮腮上臨稿，寫意兒幾筆紅桃。補襯些翠枝青葉，分外夭夭，薄命人寫了一幅桃花照”中便點明李香君和桃花扇的勾連。從一開始的“贈扇”到后來的“濺扇”“畫扇”到“寄扇”到“撕扇”，從“名妓”到“孤寡”到“守節”到“罰入內廷”到“入道”，“桃花扇”作為重要道具，完成了其本體意象價值。在第二十八出“題畫”中，侯方域手持桃花扇前來尋李香君，遇見畫士藍瑛，侯方域交代了這桃花扇的淵源，本為雪白宮扇，但濺上香君鮮血，由此引出李香君閉門守志的決心，映射了侯方域為國守志。第四十出“入道”，張瑤星手撕桃花扇，引領侯方域與李香君雙雙入道，桃花扇艷跡亡，桃花扇衷情滅，桃花扇的最終結局也是二人愛情的最終結局。

桃花扇是南明王朝命運的外化。戲劇開篇的時代背景是復社文人占領主導地位，閹黨余孽如阮大鋮之流勢微，在第二十三出“寄扇”中，李香君血濺桃花扇，此時與前幾出的“迎駕”“爭位”“移防”等相呼應，家國動蕩，朝不保夕，個人亦是如此，此時的桃花扇則是風雨飄搖的南明王朝的載體。直到第四十出“入道”桃花扇被撕，南明王朝就此走向覆滅。作為重要意象的道具“桃花扇”完成了它的任務。

（二）桃花扇——愛情的意象

在《桃花扇》中，扇子是牽動男女主人公愛情的關鍵，一柄詩扇貫穿全劇始終。在第五出“訪翠”中，侯方域至閨樓初見李香君便被其樣貌才情所驚艷，于是，第六出“眠香”中，侯方域贈扇李香君，一把雪白的宮扇，便成為兩人的定情信物。此時的桃花扇象征著純潔的愛情。之后，兩人被迫分離，一把詩扇連接著男女兩方，侯方域遠去，李香君拿著詩扇追憶二人感情。這時的桃花扇，充作“月老”的意象，牽連著有情人。香君日日睹扇思人，她被逼迫嫁給田仰為妾，但誓死不從，在眾人強迫她時，她毅然揮起手中的扇子擊退眾人，于是，一把雪白的宮扇，便成了斗爭武器，從“濺扇”到“畫扇”“寄扇”，這是桃花扇作為道具的關鍵之處。雪白扇面被血浸染，題畫桃花，這是李香君在用鮮血捍衛愛情，此時的桃花扇象征著堅貞的愛情。

桃花扇輾轉飄零，終至侯方域手中，侯方域攜此扇來尋李香君，卻不想人去樓空。這小小的扇子也隨著山河破碎、人家飄零而飄零。在白云庵侯李二人輾轉飄零終團圓，然而此刻早已山河淪陷，國既無國，家又何家？張瑤星一把撕裂桃花扇，作為侯李愛情的象征之物破裂，那么愛情也就走到了盡頭，最后侯李二人雙雙入道，這桃花扇便成了斬情利刃。“贈扇”“濺扇”“畫扇”“寄扇”“撕扇”，扇子雖小，卻承載著二人最真摯的感情，扇子作為愛情的意象不可忽視。

四、結語

一片相思書不成，桃花扇底系飄零。《桃花扇》以道具“桃花扇”來命名，一柄詩扇貫穿全劇始終，有著明顯的道具作用。它概括著全劇的主題，塑造著劇中人物的形象，聯系著劇中人物的命運，充當著一個“月老”的意象，它見證了侯李愛情的開端，也見證了侯李愛情的終結，更顯現了南明王朝一代興亡的歷史畫卷。

注釋：

①孔尚任：《桃花扇（桃花扇凡例）》，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版，第11 頁。

②③孔尚任：《桃花扇》，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版，第48 頁、第156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