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潔瑕
(安徽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2)
作為美國文學史上的經典作家,霍桑(1804-1864)及其作品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然而,國內讀者和批評界長期以來過于關注他的長篇力作《紅字》,而忽略了對其短篇作品的閱讀和詮釋。其實,霍桑的創作生涯始于短篇小說,并憑借短篇小說集《重述的故事》蜚聲文壇。他的很多短篇作品,如《好小伙布朗》《牧師的黑面紗》《胎記》《韋克菲爾德》等在國外備受推崇。霍桑同時代的作家愛倫·坡、文學批評家馬蒂爾森、作家博爾赫斯,以及格非、畢飛宇、蘇童等國內作家,都對其短篇《韋克菲爾德》有頗多贊譽。但是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國內批評界長期以來未對它予以足夠重視,現存的研究成果甚少。在此,論文選擇《韋克菲爾德》為研究對象,以期將更多霍桑短篇帶入學界視野。
“含混”一詞,主要見于新批評文論家們的論述。1930 年,燕卜蓀曾在著作《含混七型》中將其細分為七種類型。古爾靈在《文學批評方法手冊》中指出:就效果而言,它指的是意義的模糊性、游移性和歧義性;就方法而言,“常常是故意采用的一種表達方式,以便產生多種可能的解釋,從而豐富作者所要表達的意義,加強戲劇性效果和審美效果”。論文將分析含混在《韋克菲爾德》這一短篇文本中的表現,進而探究文本的主題思想及霍桑的創作意圖。
《韋克菲爾德》的情節看似簡單,卻給讀者留下一個又一個謎團,例如,韋克菲爾德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他究竟為什么會毫無征兆地離家出走?當他忍不住習慣性地踏上回家之路,只差幾步就能推開房門時,又是什么讓他最后一刻停下腳步?而最后,20 年漂泊在外之后,他又為何選擇回家,從此變成了溫情的丈夫,直到去世?這些難解之謎無疑讓小說充滿了懸念和張力。
在一系列的謎團之中,最為難解的自然是韋克菲爾德這樣做的動機是什么。作家本身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但通過故事敘述者給予了一些提示。例如,敘述者曾暗示,主人公生性自私傲慢,愛慕虛榮,他時有玩弄詭計的癖好。他想讓家人方寸大亂,即讓家人認識到他的不在場會多么具有災難性,繼而意識到他不可替代的重要性,認可他才是這個家庭的中心。據此,一些讀者和評論家指出主人公身上展示了人類乖戾的一面,如沉溺于孤立、隔絕和異化。而這一切,則源于人性之罪。不可否認的是,霍桑確實在大多數作品中表現出對探討人性之惡的強烈興趣,最典型的當屬《紅字》和其短篇名作《好小伙布朗》《牧師的黑面紗》。
細讀文本,敘述者在小說中的另一處暗示給我們的可能解釋是:我們周圍存在一股神秘的力量,我們無法控制,卻又逃脫不了它的影響。小說中寫道:“一種我們無法控制的力量把它強勁的手放在我們所做的每件事情上,也必定會把每件事的結果編織成一張鐵一般堅硬的織物。”據此,評論界形成了另一種觀點,認為霍桑試圖強調上帝的重要性,以及人類對上帝之力的依從,總有看不見的上帝之手在主宰人類的行為和生命過程。從這個角度出發,一些研究者將霍桑歸為保守主義者和宿命論者。
小說中韋克菲爾德的兩次微笑頗為耐人尋味。文中第一次提到他的微笑,是在他離家出走之前,“門彈開了,她看見丈夫正在對她微笑,笑臉一會兒就不見了”。第二次微笑,是在20 年后,主人公決定回到妻子身邊,重新回歸家庭。“他走進去時,我們瞥見了他的臉,認出了那個狡黠的微笑”。這兩次微笑無疑具有強烈的象征意義。究竟韋克菲爾德為何而笑,他的微笑意味著什么?第一次微笑可能是慣常的告別禮儀,或為自己作弄別人的計謀得逞而自鳴得意。那么第二次微笑呢?它可以解釋為回歸家庭的自我滿足,還可以解釋為一種逃脫不了既定命運的絕望。這一切,霍桑都沒有給出明確的回答,其慣用的“留白”手法不免讓讀者產生各種想象和猜測。
主人公的名字韋克菲爾德(Wakefield),牛津詞典中釋義首先指向英格蘭約克郡北部城市,此地自中世紀以來是農業和紡織業重地。而故事的發生地在國際性大都市倫敦,這在霍桑的作品中比較罕見。霍桑大多數的作品中,故事的發生地都在美國新英格蘭地區。或許作者認為將背景放在倫敦才更能警示現代都市人面臨的困境。Wakefield 一詞的詞頭是wake(清醒),按理主人公做事應該頭腦清醒、理智有序,但是他的系列行為卻給人以夢游之感。例如,他毫無理由地離家出走,離家之前已經在附近街區租下公寓,而且一走就是20 年,還在其間喬裝改扮,暗中窺探妻子的行為。20 年后,家人已經將他遺忘之時,他又毫無征兆地回到家中,這一系列乖戾的行為和動機實在和清醒不相吻合。或許,霍桑想到了另一個相近的單詞wakeful,其釋義中含有alert、vigilant 之意,即警覺的、警惕的,這倒更加契合主人公的性格。
正如瓦格納(Waggoner,H.H.)所暗示的,這個故事的含義有多重解釋:它可能意味著一個人的孤立“只有以死亡為代價才有可能”;或者它意味著我們不是自己命運的主人,因為我們就像古希臘悲劇里的俄狄浦斯一樣,受到一種我們無法控制之力的影響;它還可能意味著我們不應該打破“將我們與社會聯系在一起的有機關系”。毫無疑問,這個短篇的主要成功之處在于它意義的含混性和模糊性。博爾赫斯甚至將其重要性與卡夫卡的《變形記》相提并論。從某個角度來說,這篇小說似乎采用了一個霍桑常用的主題,即孤立與社會之間的關系。而霍桑本人給出的意見更傾向于回歸社區。例如,在描述了韋克菲爾德和妻子告別并在離自己家不遠的一間小公寓里住宿之后,敘述者對韋克菲爾德的行為作出了一些評論:“……他租的公寓和他以前的家之間存在著幾乎不可逾越的鴻溝”。
讀者應該注意到整個故事的結尾:“因此,一個人哪怕只是離開一小會兒,就得冒著永遠失去自己位置的可怕風險。就像韋克菲爾德一樣,他也許會成為世界的棄兒。”霍桑似乎是在通過敘述者之口傳達這樣的信息:人在這個被時空影響的世界里必須是一個社會性存在;世俗的交往是重要的,作為個體的人參與社會是必然的。
有趣的是,離群隱居,最后又選擇回歸家庭,這樣的情節和霍桑本人早年的生活經歷多少有一絲相似之處。眾所周知,霍桑婚前曾在家鄉塞勒姆鎮度過約十二年的獨居生活。在給同學朗費羅的信中,他曾稱自己這段時間像貓頭鷹一樣,晝伏夜出。但是,霍桑的避世隱居又和韋克菲爾德有著本質的不同,他主要是為了獲得精神和心靈上的自由、寧靜、閑適,以創作自己的作品。而小說中,敘述者透露韋克菲爾德更多是出于自己的虛榮心和驕矜心性。因此,韋克菲爾德離家出走隱居鄰街的原因更為膚淺。
霍桑很多作品都具有含混的特點,存在很多未定點或空白,而正是這樣的特點打破了讀者的固有思維,給讀者廣闊的想象空間,從而帶來陌生化的審美體驗,正如朱立元在《美學》中所提,“審美理解具有多義性的特點,從而使審美對象的含義顯得豐富多彩和不可窮盡”。
霍桑生活的時代,正值整個美利堅民族高歌猛進,鼓吹大規模機械化生產。以愛默生等人為代表的超驗主義思想盛行一時,樂觀進步是那個時代的主基調。作為作家的霍桑卻保留著一份難得的清醒,深刻地思考人性的弱點、國家和社會的走向。雖然他的作品由于朦朧模糊、虛無縹緲給讀者帶來一定的閱讀難度,留下很多難解之謎,但也正是這種若隱若現的創作特征給后世以無限遐想、多重解釋的空間和余地。他筆下的主人公不僅屬于他那個時代,也同樣存在于我們現在的時代。作品中反映出來的現代人的生存困境和面對都市化與現代性的焦慮,雖然在當時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但無疑是當下,也會是今后文學創作和討論的重要母題。霍桑的作品能夠超越時代,在美國文學史上具有難以撼動的地位,這也是一個重要原因。在快餐經濟和碎片閱讀大行其道的時代,細讀霍桑的短篇小說,能給我們帶來心靈上的平靜和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