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心,吳燕飛
(寧波大學科學技術學院 人文學院,浙江 慈溪 315300)
奇幻文學是人類精神的一種延伸和構建,其人物形象和敘事方式對主題表達影響深遠。國內奇幻文學主要研究《封神榜》《西游記》《山海經》等本土經典作品,研究目標過于集中,缺少對西方奇幻敘事作品的關注,內容不夠豐富。本文旨在對西方奇幻文學作品的不同敘事視角和人物形象進行研究,希望實現一種新的突破。美國文藝理論家艾布拉姆斯(M.H.Abrams)在《文學批評術語詞典》(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中將敘事視角(point of view)定義為:“敘述故事的方法——作者所采用的方式或觀點,讀者由此得知構成一部虛構作品的敘述中的人物、行動、情境和事件。”
本文主要參考熱奈特的分類:零聚焦型指“無所不知的敘事者的敘事”,即敘述者>人物,這是傳統小說所采用的主要敘述方式;內聚焦型指“敘述者只說某個人物知道的情況”,即敘述者=人物,敘事效果在于體現敘述內容的客觀性。畢格奇幻文學系列作品上部《最后的獨角獸》以全知全覺的零聚焦視角進行敘事,下部《雙心》以有限的內聚焦視角進行敘事,兩部中的主要角色“獨角獸”和“李爾”因敘事視角不同,展現出不同的面貌和形象,表達了彼得·畢格奇幻文學作品的深層主題。
《最后的獨角獸》講述世上最后一只獨角獸為找尋同伴來到人類世界。當獨角獸成為人類口中的傳說,真實也被看作虛妄。旅程中,獨角獸誤入女巫的囚籠,得到魔法師救助,廚娘加入他們一起拯救其余獨角獸。在前往國王城堡的途中,獨角獸遭到天敵紅公牛的追捕,魔法師情急之下將她變成美麗的少女,騙過了紅公牛。少女和同伴來到城堡,與王子相愛,漸漸遺忘自己身為獨角獸的一切記憶。國王發現了獨角獸的真實身份,想將她同其他獨角獸一樣趕入大海囚禁。在同伴的幫助下,少女變回獨角獸,打敗紅公牛,解放所有同伴。和朋友、愛人分別的獨角獸帶著喜悅、愛和悔意回到自己的森林,她有了人類的情感,不再是純正的獨角獸。
1.獨角獸的傳說和神話
獨角獸的名字源自拉丁語,即神圣獨角擁有者。最早的獨角獸傳說起源于公元前5 世紀末,一位名為克特西亞斯的希臘醫生認為獨角獸的角制作成的杯子能夠去除一切毒素。獵人選擇以圍獵的方式騎馬追捕獨角獸,為了保護幼崽,成年獨角獸會拼死抵抗,殺死馬和騎手。那個時期刻畫的獨角獸暴力好戰,雖始終偏愛純潔少女的撫摸和馨香,卻也對這份純潔有著天然的破壞欲,獨角獸會渴望用尖角破壞純真。隨著時間流逝和藝術加工,獨角獸逐漸成為純潔的代名詞,各種童話故事中的獨角獸也逐漸變得溫馴起來。在各種故事里,獵人都讓少女在森林里歌唱,誘惑獨角獸,趁機將轡頭套到獨角獸頸上,躲在一旁的獵人會取走獨角獸的犄角。同樣的,許多畫作都將少女和獨角獸作為一種固定的奇幻組合。達·芬奇、拉斐爾都有類似的作品,十九世紀法國象征主義大師莫羅更對獨角獸情有獨鐘,西方文學、奇幻小說也不時有獨角獸出現,有些基督教派甚至認為獨角獸是耶穌的化身。不管是哪一種傳說,獨角獸都象征著永恒的純潔與堅定,是神話中毋庸置疑的光明美麗的象征。
2.零聚焦視角下的獨角獸形象
彼得·畢格在《最后的獨角獸》中塑造了承載神性的存在——獨角獸,畢格奇幻世界中的獨角獸純潔善良,是每一位少女都期盼出現的奇跡。書中的獨角獸有著高尚的情懷,在后世百年的潤色中已然代表了正義和光明,獨角獸的形象高于人性,是人類為寄托精神所創造的神明、神性的宿主。在畢格奇幻文學中獨角獸象征美好,但作者也保留了它們早期傳說中的殘暴性情。在主人公之前,被法師變成男人的獨角獸殺死了不懷好意的獵人以及最后勇敢打敗紅公牛的主人公都驍勇善戰。
(1)獨角獸身份與人類女孩身份
獨角獸變成人類女孩時的名字——阿瑪爾忒亞,與希臘神話中喂養宙斯的山羊仙女同名。仙女也同樣有著神奇力量的角——能帶來永久富饒的豐饒之角,它同獨角獸能夠吹散死亡治愈傷痛的角是一種相似的對照,同樣代表人類想要追求的美好愿景。獨角獸所象征的不朽、永恒、強大和美麗正是人類歷史上所執著追求的夢想。當獨角獸變成人類女孩阿瑪爾忒亞后,恐懼地抓撓讓她失去自由的人類皮囊。被囚困的獨角獸即便有美麗的容貌,軀殼是空蕩而沒有靈魂的,這空洞正是人類本身的不完善。如果阿瑪爾忒亞選擇成為人類,就意味著世上最后一只獨角獸會消失,其他獨角獸會被永遠困住,被徹底遺忘。當所有人都不相信獨角獸的存在時,它們也就真正消失了。當人們一味選擇舒適,只顧規避風險,人性中可貴的品質也將消逝。
這些都明確表明了獨角獸的立場,對于他們來說,人類的皮囊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枷鎖牢籠。作者借此向讀者表達自己對于人類社會種種限制的不滿和掙扎以及對獨角獸所象征的美好的渴求。人類軀殼為阿瑪爾忒亞帶來的美好,其背后卻是苦澀和沉重的,象征對人類面對危險困難時選擇逃避的嘲諷。但作者本意并不是想要責備生活,他仍然對世界保留一種純真的信任,而這種美好完整的品質正體現在獨角獸身上。作者將自己對高尚的信任寄托在獨角獸的形象上,所以女孩終要重回獨角獸的身份,打敗紅公牛,拯救自己的同胞。從人重回獨角獸,這一神性的回歸加強了奇幻故事中的宿命感。
(2)女孩重回獨角獸
最終,阿瑪爾忒亞要重新成為獨角獸,才能打敗紅公牛,解救獨角獸同胞們。獨角獸是神性的象征,而神性是最高的人性。二者不可分割,卻又并不相同。擁有過人類靈魂和心情的獨角獸不僅僅是獨角獸,她還擁有了阿瑪爾忒亞。這是神性的蛻變,亦是神性的悲劇。神性講求超越性、無我性,是人性不可跨越到達的境地。神性是同美最接近的一種德性,是純美和仁慈的顯現。重回獨角獸身份的阿瑪爾忒亞救贖他人,卻又無法避免自身的痛苦與無助。這種神性的展現糅合人性的弱點,既是神性的蛻變,亦是神性的悲劇,更加引人深思、令人動容。
3.內聚焦視角下的獨角獸
《雙心》講述小女孩蘇子為拯救村子和朋友前去尋找國王李爾幫忙,殺死擁有兩顆心臟的獅鷲。在魔法師和廚娘的幫助下,蘇子找到了老國王李爾,國王答應了女孩的請求,卻在與獅鷲的搏斗中死亡,獨角獸受魔法師呼喚,殺死獅鷲,取得和平。全文以小女孩蘇子的第一人稱內視角書寫,從一個完全旁觀的陌生角度觀察獨角獸形象。當國王李爾被獅鷲殺死,阿瑪爾忒亞出現,打敗了獅鷲,并狠狠踐踏怪物的尸體。這一舉動所體現出的情感是憤怒。和上一部作品旨在歌頌獨角獸象征中的神性部分不同,《雙心》中的阿瑪爾忒亞同時糅合了神性和人性。作者并不吝嗇展現同時擁有人類女孩和獨角獸靈魂的阿瑪爾忒亞所擁有的人性特點,阿瑪爾忒亞的角色變化既是神性的蛻變,亦是神性的悲劇。
在國王李爾又一次因為英雄使命死亡后,獨角獸沒有復活他。這說明阿瑪爾忒亞已完全獲得了人性之愛。正如書中所寫,“她不僅僅是獨角獸,在所有獨角獸中,只有她知道后悔和愛為何物,她身上有些部分仍和人一樣,這使她永遠區別于其他獨角獸。”阿瑪爾忒亞,獨角獸,人性與神性相結合,此角色不再是純粹的完美。與崇高神性不同,人性中的溫暖品質都是不完全的高尚。獨角獸體內阿瑪爾忒亞的那一部分愛著李爾,對她而言,死亡是給愛人的解脫,這份人性之愛讓阿瑪爾忒亞做出了不同的選擇,這讓她人性中的神圣意義遠大于單一的神性。作者寫這些相互沖突的點,除了塑造更豐富的獨角獸形象,也是借獨角獸體現人性的強大。《雙心》中被歌頌的不再是神的光輝,而是人性中的脆弱和善良,不完美的美德。縱使不完美,人性的可貴亦是不可或缺的。
1.零聚焦視角下的李爾形象
開始以王子身份登場的李爾和莎士比亞作品《李爾王》中的國王同名,莎翁筆下的李爾王自我流放,來到人世間受苦難的洗禮,李爾王經歷痛與難后認識了世界和人生,明白自己過去的錯誤和愚昧。認不出獨角獸的李爾王子有著同樣的愚昧,這點和李爾王不知人間疾苦前的無知一樣。剛出場時的李爾愚昧天真,這都是人性的不足之處。而李爾王子因愛情受到挫折所感到的痛苦,也正對應李爾王被流放到人間時經歷的種種磨難。結尾時他對阿瑪爾忒亞不含私欲的愛情,同李爾王最后對世界有了新感知和認識相對應。目前沒有文獻可以證明莎士比亞的李爾王和獨角獸中的國王李爾有相似性,但通過對角色形象塑造及故事發展經歷的研究,筆者估計李爾王文學母體對李爾這一角色的塑造有一定的影響。
(1)蒙昧的李爾
起初,李爾王子不相信獨角獸的存在,他認為“公主用歌聲吸引獨角獸,為它套上金轡頭”這種習俗很可笑。李爾絲毫不知自己一見鐘情的女孩正是世上最后一只獨角獸。這時的李爾將榮譽等同于愛情,為阿瑪爾忒亞做盡一切英雄之事,卻都是無用功。認不出獨角獸的李爾王子同李爾王最初的無知一樣,他們是愚昧的,有著人性的缺點。李爾遇見阿瑪爾忒亞時,沒有認出這個美麗的女孩曾是一只獨角獸,只把她當作人類,這樣世俗的情感無法打動一位神秘姑娘的心。
(2)受到愛情洗禮的李爾
隨著李爾漸漸了解阿瑪爾忒亞身上的神秘之處,他的情感也在潛移默化地發生改變,逐漸褪去人性中的自利。因此,當阿瑪爾忒亞決定忘記自己的身份,維持現狀和王子永遠在一起時,李爾說不。這時,李爾的愛是純凈的,不含占有欲的神性之愛。李爾堅信獨角獸們會被拯救,他愿為心愛之人的自由而戰斗,哪怕要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正是這份摒棄世俗欲望的神性之愛,讓李爾由王子身份轉變為英雄形象。雖然獨角獸選擇離開,但英雄仍愛著她,正如李爾曾承諾:“她就是阿瑪爾忒亞小姐。獨角獸、美人魚、女巫。不管你把她叫什么,都不能使我驚訝或害怕。我愛她。”
(3)成為英雄的李爾
李爾為了解救所有的獨角獸,同紅公牛戰斗而死。受到同伴幫助的阿瑪爾忒亞重回獨角獸身份,打敗紅公牛,驅逐了李爾王子身上的死亡。老國王死去后,舊的制度被推翻,新國王李爾成為偉大的英雄。復活的李爾從過去的愚昧中掙脫出來,新生的不只是肉體,更是精神,他受到洗禮成為英雄,其形象籠罩上神性的光輝。在這里李爾的英雄形象已經塑造完成,有關他的敘事文本在后期充滿英雄主義色彩,他具備英雄的一切品質,善良、忠誠、誠實等,完成一系列不可思議的壯舉,最后為愛人獻上生命去戰斗,同時在結局受到神圣眷顧,由獨角獸驅逐死亡而復生。在宏觀視角下,李爾的英雄形象屬于雖敗猶榮型,這類英雄通過不懈努力以及自我犧牲換取相對勝利,獲得精神上的永恒。英雄形象往往折射出人們的需求,李爾所代表的形象正是人類對善良正直美好品質的追求。故事中的英雄登上王座被賦予神圣光輝,脫離人性中的愚昧平庸,到達神性彼岸。最后成為英雄和國王的李爾,正是作者對美德需求的寄托。不管結局如何,英雄性格中都具有一種百折不撓、敢于抗爭的精神特質。無論英雄事跡成功與否,他們都讓人類贊賞和敬佩。
2.內聚焦視角下的李爾形象
前篇《最后的獨角獸》在全知視角下編織完成背景豐富神奇的奇幻世界,但仍有局限性,即讀者在閱讀時會產生距離感,難以深入體會人物的心理感受,降低了故事參與度。而《雙心》通過一個小女孩的眼睛進行觀察,用第一人稱在有限的微觀視角下進行敘述,使用與前篇不同的敘事視角,感知和體驗都在蘇子“我”身上。同前篇相比,有足夠世界背景鋪墊的《雙心》側重于人物間的交流互動。雖在故事情節展開上有一定局限性,但在世界觀和人物形象都已建立的前提下,內聚焦視角更加貼近自然語言,能加強讀者的閱讀體驗,使之自然產生代入感,能夠更好地認同書中人物。
(1)李爾人性的回歸
遲暮英雄再難殺死惡龍,完成艱巨任務。人本性的體現即人性,和神性不同,人性具備多種弱點、負面情緒和精神層面的脆弱。上部作品中,李爾成為英雄后被賦予神性,后續卻不是寫他成為英雄之后的盛世,而是借蘇子“我”的視角講述英雄遲暮后的經歷,打破了英雄不會老去死亡這一充滿神性光輝的概念,給予讀者新奇感。作者書寫了李爾作為人類,肉身上天然的局限性。英雄會老會死,這是英雄的悲劇,也是所有人類的悲劇。作者在李爾這一角色上所賦予的“人性”,降低了文學作品中普遍英雄形象所要求的崇高感,將其道德意義結合敘事結構體現,帶來啟示性。遲暮的英雄國王在死亡的那一刻重歸人類的身份,他從神回到人,返璞歸真,擁有人性的美好。
《最后的獨角獸》使用零聚焦的宏觀視角,能夠建構大時空下的宏觀框架,強調長時段和寬視角的立體解釋。即把奇幻文學置于宏大體系中,通過宏觀視角構造出一個奇幻世界,借助充滿神性光輝的獨角獸傳說,構建了一個充滿神性,慢慢跨向人性的獨角獸形象,連接李爾這一人類角色,賦予人英雄光環,塑造角色神性,將人類對永恒之美的精神追求寄托在角色上,敘述了一個輝煌的英雄史詩,使故事本身具有立體性、通透感,易于促成讀者對作品世界觀形成有高度、有深度、有厚度的認識和感悟。
在已有宏觀框架體系完全建立的背景下,作者改用內聚焦視角續作了《雙心》。利用內聚焦視角在微觀之處著力的特點,通過小女孩蘇子的眼睛,對獨角獸和李爾進行細微觀察,以第一人稱的視角進行敘事。作者著力于內心體驗,凸顯更多細節,營造情境氛圍,更有利于塑造角色形象以及剖析人物內涵,更加細致具體地闡述這兩個角色的含義,以微觀視角完成從神性回歸人性的壯舉,升華文章主旨,體現人文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