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辰
文藝復興以來,人們總是從積極意義上去描繪、展現和歌頌人性之美,更多意義上的人性之美被賦予了勤勞、善良,有著堅定的信念和無窮的創造力。然而,隨著工業革命暴風驟雨式地席卷歐洲大陸,隨即波及整個世界,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當時的美國在經歷第一次世界大戰后迎來了工業革命后的第二個春天,大發戰爭橫財,壟斷資本迅速膨脹,資本家為了攫取高額的利潤,不斷增加工人勞動強度,勞資關系不斷惡化,兩大階級對立所產生的矛盾沖突成了當時的美國乃至整個資本主義“帝國”共同面臨的難題。生活在這個時代背景下的普通人,在絕望中找尋著自己的精神家園,又在現實生活中掙扎著度日。千百年來撫慰人們痛苦心靈的上帝不再存在,到處彌漫著的是知識界的理性缺失和美夢的一再破滅。
“一戰”前的四五十年間,在美國戲劇舞臺上到處都上演著奢侈華麗的情節劇、荒誕的滑稽劇和壯闊的音樂劇,而素有以通俗風格為主流的浪漫主義傳統的美國戲劇卻舉步維艱,無處不透露著當時的戲劇作家對人生和人性的某種半官方的態度。
從19 世紀80 年代開始,現代主義成為歐洲又一場藝術運動。隨著“社會的不斷系統化、社會化、城市化和拜金化,藝術家們越發疏遠主流社會”。其中一個本質特征就是“反對現代社會這些享樂主義和權力主義”。“大眾社會要求其公民遵守死板的職業道德”,現代主義者提倡從“這些對人性的侵蝕”中逃脫。美國劇作家響應了這一運動,嘗試著去處理新事物、新主題,實驗新形式、新語言,運用創新的戲劇技巧,脫離現實主義的苑囿,創造了表現主義戲劇。
表現主義先發軔于美術,它是對繪畫中的印象主義、文學中的自然主義的反撥。韋勒克等評論家認為文學與繪畫之間“除了顯而易見的來源、影響、靈感和合作問題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即文學有時確實想要取得繪畫效果,成為文字繪畫”。表現派戲劇常常借助象征的語言、表演、舞臺布景,用非理性的方法傳達作者的主旨。象征手法是表現主義的一大特色,也可以說表現主義就是戲劇與小說中的象征主義,其作用在于突出主題,渲染戲劇色彩,強化讀者的視覺感受。
在《毛猿》中,郵輪的布局就是當時社會的縮影,象征著社會森嚴的等級制度:在船的最底層是像揚克這樣的工人,他們為郵輪添加燃料提供動力,在他們的內心深處都壓抑著對社會的不滿,隨時可能爆發反抗;而住在船的上層享受著海風及陽光的人們象征著上層社會的富人們,他們衣食無憂,攫取著底層勞動人民的勞動果實,奢侈而腐化。
在刻畫人物形象上,奧尼爾選擇把白色作為以米爾德里德為代表的資產階級的代表色,以展示資產階級的高貴和優越感。白色在西方文化中象征著純潔、高雅,是西方文化中的一種崇尚色。劇本中描寫的米爾德里德小姐“有著一張蒼白標志的臉蛋”,“身穿白色衣服”,除了給人一種漂亮精致的感覺之外,還給人一種病懨懨、毫無生氣之感。尤其是在第三幕,描寫她進入鍋爐艙時的樣子——“白色幽靈”,加深了其生命虛弱的印象。與此同時,白色也被多次用來描寫其他資本家——“像抹了口紅的白面團”的姑媽,第五大道上全是“擦了白粉”的女人們。白色為這群資本家的代表色,他們這種衣著外表方面的裝腔作勢反映了其內心世界的空虛和虛偽,與作者原本力圖塑造的高貴形象形成鮮明的對比,這種反差諷刺了20 世紀上半葉的美國人在物質極大豐富下精神世界的極大空虛。而“黑色”則成為以揚克為代表的勞動工人的代表色,顯示出在機器大生產的工業社會中低層工人們的骯臟和野蠻。黑色在西方文化中通常是指不好的、邪惡的,他們通常稱黑色為“死色”。一開場就被描繪成大猩猩的揚克,其工作環境——黑暗的鍋爐艙以及后來被關押的黑井島監獄,都給人一種陰暗的感覺。接下來出現的形象:“黑黑的沉思者”“戴著黑色帽檐”在第五大道上的瘋子,都烙上了黑色的印記,除了給人一種骯臟和暴力的感覺之外,還能感受到他鮮活的生命力。揚克在其安身立命的黑鍋爐艙里工作得自信滿滿,他“比其余人更健壯、更兇猛、更好斗、更有力”。在他眼里只有產業工人才是頂事的,他們鑄造鋼鐵、開動機器、推動輪船,創造了世界。至于有錢的資本家,他們不頂事,“那些有錢的家伙,他們自以為了不起,他們算個屁!他們不頂事。可是我們這些人,我們在前進,我們是基礎,我們是一切”。揚克渾身帶著被稱為“死色”的黑色卻顯得生機勃勃,作者刻意的安排暗示揚克的驕傲自大,為他的悲劇命運埋下了伏筆。
在一些文學作品中,會同時出現兩種空間,一種處于支配地位,稱之為“自我空間”;另一種則處于被支配地位,稱之為“他者空間”。“他者”是西方后殖民主義理論中的一個術語。狹義的“他者”是與“自我”相對的概念,西方人將“自我”以外的非西方世界稱為“他者”。廣義的“他者”是泛指在任何領域內一個與主體既有區別又有聯系的參照物,并且“主體和他者之間的基本關系是沖突的”。“他者空間”,顧名思義,即“處于被支配地位空間”,是空間理論學者將西方文化中的身份認同、后殖民理論和女權主義等思想融入空間研究中所得出的成果。“文學空間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人和社會一樣的身份和主體性,當其中一個處于邊緣和被支配地位時,這個空間就是作品中的他者空間。”
從物理上的他者空間來看,揚克的悲劇就始于他與米爾德里德彼此的“他者空間”發生碰撞的那一刻。揚克生活的空間成了以米爾德里德為代表的資產階級眼中的“他者空間”,排除在資產階級所處的“自我空間”之外。“被白色鋼鐵禁錮的、一條船腹中的一種壓縮的空間。一排排的鋪位和支撐它們的立柱互相交叉,像一只籠子的鋼鐵結構”,描繪了揚克生活的惡劣環境,這與米爾德里德“街道寬闊、整潔,身邊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珠寶店和皮毛店”華麗奢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當“穿著斜紋布褲子,笨重難看的鞋子……胸脯上都是毛茸茸的”的揚克遇到了 “有一張蒼白、標致的臉,臉上明擺著一種瞧不起人的優越感”的米爾德里德,揚克對自我身份的認定發生了動搖,開始對自己的身份和價值進行探尋和求索,從此開始他頗具喜感而悲劇的一生。
在精神上,揚克對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甚至盲目自信,與同伴難以契合,經常遭到同伴的嘲諷,米爾德里德出現前后皆是如此。其他工人畏懼他,也僅僅由于他力量上的強勢,他的精神世界是孤獨的,處于精神上的“他者空間”。即使離開了郵船,悲劇也沒有終止。在世界產業工人聯合會,一心希望復仇的揚克屢屢遭到懷疑與排斥,自我身份的認同再一次缺失。當精神世界被遺棄的揚克將希望寄托于大猩猩時,死神也隨之而來,看似荒誕的情節卻折射出揚克長期處于精神上的“他者空間”,以及內心的無助與恐懼。
有些評論稱“《毛猿》是奧尼爾最直接涉及社會問題的一部作品,如一部現代寓言”,認為《毛猿》帶有強烈的政治寓意,奧尼爾借此批判了資本主義對工人階級的剝削。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奧尼爾在1922 年的采訪中說道:“我已經變得對各種政治和社會運動都漠不關心。我曾經是個活躍的社會主義者,后來是一個冷靜的無政府主義者。然而現在覺得這些都無關緊要”,“戲劇對我來說就是生命——是人生的實質和詮釋……人生是一種奮斗,而且經常是(就算不總是)失敗的奮斗;因為我們大多數人的身上存在著某些特質,妨礙我們去實現夢想完成愿望。然后,隨著人類不斷的進步和發展,我們總是好高騖遠、眼高手低。我想這就是為什么我對各種形式的政治和社會運動都漠不關心的原因”。奧尼爾曾經強調,他覺得越來越緊迫的是要表現和詮釋人對生命的抗爭。從這個意義上說,奧尼爾更多地關注的是社會上人們的生活。當揚克發現這個社會毀了他,而他卻不能報復社會,他“屈服退縮了”。《毛猿》從這個角度,描述了主人公揚克從盲目自信到震驚沮喪,再到惱怒甚至絕望的過程是一個理想主義者被現實一次次打擊最后在找尋自我的途中迷失自我的過程,這場悲劇實質上彰顯了揚克完成由沉迷于“原始驕傲和過分自我”到追求真實與自由的心路歷程。而其副標題“關于古代和現代生活的八場喜劇”可以視為反諷的一個好例子,意在突出表現人性的悲劇。
《毛猿》的反諷創造了它的喜劇效果,而人性的悲劇才是作者所極力表現的主題。主人公揚克的悲劇一方面來自社會大環境的影響,使他不得不面對殘酷的現實,最終迷失了自己,走向死亡;而另一方面,也源自他自身的性格悲劇,盲目自信使他被伙伴孤立,精神家園被遺棄,精神世界被一層一層地剖開,在探尋自己身份認同的路上變得癲狂。奧尼爾的《毛猿》不僅在表現主義上登峰造極,在探究人性的角度上也可圈可點,可以說為美國戲劇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