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特·朱利安
美國年輕人開始性生活的年齡推后了,這讓很多家長和教育工作者都松了一口氣。美國疾控中心的調查發現,從1991年到2017年,有過性生活的高中生比例從54%下降到了40%。同時,美國青少年的懷孕率急速下滑到最高點時的1/3。上世紀90年代,這種趨勢廣受歡迎,如今卻引人擔憂。有跡象表明,青少年性生活的推遲可能是一種信號,標志著身體親密行為的大衰減,而這種狀況會一直延續到他們成年。
近幾十年來,圣地亞哥州立大學心理學教授珍·特文格對美國人的性生活如何以及為何減少進行了研究。她表示,比起前兩代人,如今的年輕成年人性伴侶更少;20歲出頭的年輕人中,愿意禁欲的人群占比是X世代(譯注:1965—1980年出生的一代)同年齡段的2.5倍。
在與性研究學者、心理學家、經濟學家、社會學家、心理治療師和年輕成年人交流后,我得知,出現“性蕭條”的可能原因有:“勾搭文化”、經濟壓力、焦慮、精神衰弱、抗抑郁藥的廣泛應用、流媒體電視、塑料釋放的環境雌激素、下降的睪酮水平、數字色情行業、震動棒的“黃金時代”、約會軟件、“直升機父母”、智能手機、信息泛濫、睡眠不足、肥胖……總之,似乎隨便講個什么現代弊病都能與之扯上關系。
有些原因則相對積極樂觀。比如近幾十年間,兒童性侵案的比例有所下降,而性侵可能導致性早熟和濫交。此外,如今缺乏性欲的人可能不再有那么大的壓力,也許他們只是需要時間仔細挑選一個生活伴侶,又或者比起愛和性,更看重學業和工作的人變多了。
“性衰退”現象并非美國獨有。大部分國家都未曾認真跟蹤調查其公民的性生活,但現有研究均顯示出性延遲和減少的趨勢。2001年的英國全國性態度和生活方式調查得出結論,16~44歲的英國人每月平均性生活超過6次,而到了2012年,這個數字已降至不到5次。在差不多同時期,處于戀愛關系中的澳大利亞人每周平均性生活次數從約1.8次下降到了1.4次。芬蘭的研究也發現芬蘭人性交頻率降低,與之對應的是自慰頻率上升。
在荷蘭,性生活初體驗的平均年齡從2012年的17.1歲上升到了2017年的18.6歲,其他類型的身體接觸也推遲了,包括接吻。這條新聞并未像在美國那樣讓人大松一口氣,而是引發了憂慮。一名教育工作者發出疑問:如果跳過了這個不僅包括調情和接吻,還包括直面傷心和失望的關鍵發展階段,這些年輕人還可能準備好應對成年生活的挑戰嗎?
2018年,瑞典發起的一項全國調查表明,瑞典人的性生活也減少了。作為出生率最高的歐洲國家之一,瑞典顯然不愿出現生育風險。“如果有利于優質性生活的社會條件惡化,比如因為壓力或不健康的生活方式,這就是一個政治問題。”對此,瑞典衛生部長寫道。
而在面臨生育挑戰和人口危機的日本,2005年,18~34歲的日本單身人群中,有1/3從未有過性生活。2015年,這一比例升至43%。宣稱不愿結婚的人也變多了。(當然,婚姻并非性交頻率的保證。一項相關調查發現,47%的已婚人士至少近一個月內沒有性生活。)
十來年間,西方媒體將日本人的性冷淡和“草食男”(在戀愛上清心寡欲)的涌現聯系在一起。此外,“蟄居族”(閉門不出超過半年)、“單身寄生蟲”(20歲以上卻依附父母生活)、“御宅族”(狂熱粉絲,尤其是動漫粉)的出現據說都加劇了所謂的“單身綜合征”。以前,大家說起這事,潛臺詞都是“日本人真是奇奇怪怪”,但現在,人們漸漸意識到,這個國家不應被視為孤例,而是前車之鑒。
日本是世界上最大的色情片生產和消費國,色情片流派不斷推陳出新,同時也是全球高端性玩偶設計市場的引領者。常住東京的日裔美國作家羅蘭·凱爾茨說:“這代人發現,現實世界的戀愛不夠完美,不如虛擬性愛那樣誘人。”但更具說服力的可能是,日本人正不斷推出新的生殖器刺激模式,因此根本不再需要傳統性生活方式。英國《經濟學人》雜志2018年的一篇文章中提到了一種男人付費自慰、女性職員在旁觀看的日本商店,并解釋道,由于很多日本年輕人認為性交令人厭煩,讓自慰變得更加享受的服務正不斷繁榮發展。
有數據顯示,自1992年到2014年,美國男性每周自慰的比例翻倍,達到54%,女性自慰比例更是翻了三倍,達到26%。更容易觀看到色情片當然是一個原因。2014年,43%的男性表示,他們在過去一周內看過色情片。十年前的一項研究表明,用過震動棒的女性占比過半,而如今這種成人用品顯然只會更受歡迎。
考慮到西方文明長期以來一直反對自慰,這種轉變尤其引人注目。在《美國之性》一書中,作者講述道,谷物早餐制造商家樂氏曾力勸19世紀末的美國父母采取極端手段,包括不打麻醉的割禮術和對陰蒂施用具有腐蝕性的石炭酸,避免他們的孩子沉湎于性欲。實際上直到20世紀,自慰都被視為禁忌。當20世紀90年代這本書出版時,自慰相關的文字仍會“引來緊張的嗤笑或導致震驚和惡心感”,盡管當時這種行為其實已經相當普遍。
以領導斯坦福監獄實驗著稱的心理學家菲利普·津巴多曾發出警告,自慰導致的拖延癥可能讓年輕人在學術、社交和性生活上全面失敗。經營“你頭腦中的色情片”網站的美國人加里·威爾遜也發表了類似觀點,認為看著網絡色情片自慰讓人上癮,會導致大腦發生結構性變化,引起勃起功能障礙大流行。
真相似乎更加復雜。證明年輕人中存在勃起障礙大流行和色情片讓人上癮的論據均十分稀缺,但這并不是說色情片的泛濫和真實生活中的性欲無關。紐約著名性治療師伊安·科爾納說,雖然他不認為色情片不健康(他會將一定類型的色情片推薦給一些病人),但他確實知道很多受到色情片影響的男性“仍會像17歲時那樣手淫”,從而導致性欲減退、性生活受損。科爾納認為,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女性來到他的診所,抱怨她們比伴侶的性需求更加強烈。
1992年我上高中時,青少年懷孕率正值幾十年來的最高水平,青少年開始性生活的中位年齡跌至新低,為16.9歲。此后,青少年懷孕率開始下降。這種發展廣受歡迎,雖然專家們未就其出現的原因達成一致。生育控制政策的擁護者們自然認為是節育的功勞。是的,青少年已經能夠更好地采取避孕措施,但這并不足以說明問題。支持禁欲的基督教團體認為這是禁欲教育的功勞,但青少年懷孕率在那些并未實行禁欲主義課程的地方也在下降,而且有研究表明,“貞操宣言”和禁欲主義教育并不會真正導致禁欲。
這種趨勢仍在繼續:每一代青少年都會更晚一點開始性生活,懷孕率一直都在慢慢下降。但是,90年代興起的“勾搭文化”完美地掩蓋了這一事實。1997年,《紐約時報》報道說,大學校園中的隨意性行為“似乎接近歷史新高”。它沒有給出多少數據支持,卻第一次向它的讀者們介紹了“勾搭”一詞。自那以后,人們就開始高估中學生和大學生的隨意性行為數量。近年來,一些研究開始糾正這一觀點。例如,社會學教授麗莎·韋德在她的書作《美國“勾搭文化”:校園中的新型性文化》中指出,約1/3的“節制者”選擇完全不參與“勾搭文化”,略多于1/3的大學生偶爾“勾搭”,但內心矛盾,只有不到1/4的大學生熱衷于“勾搭文化”,其他大學生正維持著長期的戀愛關系。
2014年的一項研究也發現,千禧一代的大學生并不比他們X世代的同齡人擁有更多性生活或性伴侶。從2005年到2011年對兩萬多名大學生實行的大學社交生活在線調查也顯示,四年大學生活中“勾搭”的中位次數為5,其中1/3只涉及親吻和撫摸。大部分受訪的大學生表示,他們希望有更多機會找到一個長期的戀人。
實際上,近幾十年來,青少年談戀愛的現象似乎不那么普遍了。1995年的一項研究發現,66%的17歲男孩和74%的17歲女孩稱自己在過去的18個月中有過“一次特別的戀愛關系”。而2014年的一項研究發現,只有46%的青少年表示自己曾約會、“勾搭”或和他人有過戀愛關系,而這聽起來比之前的標準還更加寬泛。
所以,到底是什么阻止了青少年談戀愛?近25年間,青春期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心理學教授特文格去年曾寫道,對于青少年來說,不僅是約會,其他與長大成人相關的活動也在減少,比如飲酒、有償工作、無父母陪伴的外出和考取駕照。
這種轉變和另一項主流變化不謀而合:父母對子女的教育和經濟前景越來越感到焦慮,尤其是富人和受過良好教育的人群更是這樣。“棒球隊6點30分開始訓練,學校8點15分上課,戲劇俱樂部下午4點15分碰頭,做志愿服務的救濟施食處傍晚6點供餐,對了,還得完成電影劇本,這樣你很難有時間去想性的事情。”一個已經離開校園幾年的男人回顧自己的高中生活時這樣說道。他表示,壓力太大,他不得不犧牲戀愛關系,將注意力集中于自身發展。好些20多歲的年輕人都說,這種壓力一直延續下來,貫穿他們的整個大學階段。
在美國西北大學教授“婚姻101”課程的心理學教授亞歷珊德拉·所羅門在和大量學生交談后得出結論:“勾搭文化”既是導致社交障礙的一個原因,也是社交障礙造成的一個結果。一名學生曾對她說:“我們‘勾搭是因為我們沒有社交技巧,我們沒有社交技巧是因為我們‘勾搭。”她的學生發現自己不得不在隨意性關系和沒有性生活之間作出選擇,因為第三種選擇——固定戀愛關系中的性生活——很難達成而且可能以無法負責告終。很多學生接受了戀愛不如學業和職場成就重要的觀念,不想在大學期間談戀愛,以免擾亂自己的成才計劃。
性研究學者德比·赫比尼克曾在《華盛頓郵報》上發文指出,“性衰退”現象有一層特別意義,它是人們對強制性關系的一種逃避。畢竟就在幾十年前,在美國很多聯邦州,婚內強奸都還未被視為非法。因此,性冷淡可能是對糟糕性生活的一種健康回應,意味著部分人不再過他們不想過的性生活,更加有勇氣說出“不,謝謝”了。
有數據表明,比起前幾代人,如今的年輕人更可能嘗試色情片中流行的性行為。赫比尼克曾平靜地告誡印第安納大學的學生:“如果你剛和某人在一起,不要玩窒息游戲,不要射在對方臉上,不要試圖肛交。”她認為,所有這些都可能嚇跑一些人,導致性欲減退。
赫比尼克的一些研究證實了性交疼痛的普遍存在。而且,大部分女性并不會將之告訴自己的伴侶。我們有理由相信色情片可能造就了一些令人極其不快的早期性體驗。有研究表明,由于缺乏高質量的性教育,十幾歲的男孩會看色情片來幫助自己理解性,而令女性感到痛苦的性行為在主流色情片中十分普遍。
在采訪中,我聽到太多年輕女性說:“他做了一些我不喜歡的事,后來我發現這是色情片里的情節。”窒息游戲是最常見的例子。一些人確實喜歡所謂的“性窒息”,他們認為大腦缺氧會帶來更強烈的性高潮,但這種行為非常危險,除非被要求,否則是絕對不能對別人做的。31歲的舊金山女士苔絲提到,在過去的幾次性經歷中,“我注意到他們試圖玩窒息游戲,但事先并未和我商量。”另一位女士表示自己在性生活中“被窒息”了很多次,她最開始甚至以為這是正常的,“很多人都不認為他們需要先征求同意。”
性研究學者威廉·馬斯特斯和維爾吉尼亞·約翰遜多年前就曾指出,以色情片作為性行為的參考,會導致在性生活中過分擔憂自己的外貌和聲音,而這對性功能不利。
此外,有研究表明,隨意性關系比和固定伴侶發生性關系產生的生理愉悅感更少。研究“勾搭文化”的社會學家寶拉·因格蘭將之部分歸因于“為伴侶量身定做性技巧”的重要性,也就是說,知道自己的伴侶喜歡什么。尤其是女性,性喜好可謂天差地別。一項研究發現,和一個新對象“勾搭”時,只有31%的男性和11%的女性達到性高潮。相反,如果問處于固定戀愛關系中的人最近的性生活情況,有84%的男性和67%的女性稱他們有過性高潮。其他研究也有相似結論。當然,也有很多人享受無關高潮的美妙邂逅,有1/3的“勾搭”都不涉及性。
一些人表示,他們正在中斷性生活和約會。有研究表明,就算是已經開始性生活的年輕成年人也常常會中斷很長一段時間。有些人說是由于抑郁,還有的說起禁欲決定,就好像他們是準備休假,遠離一份不稱心的工作。
“千禧一代討厭裸體。健身房每個不滿30歲的人都會在浴巾下穿好內衣,這是種文化巨變。”品牌咨詢公司Redscout的創始人約拿·迪森德2017年在采訪中說。套房式主臥設計的演變也出于大致相同的原因——“人們想要專屬自己的更衣室和浴室,即使是夫妻倆也要分開。”全國的健身房都在翻新更衣室,以滿足年輕客戶的需求。一位健身房設計師表示:“60歲以上的老年人可以一群人一起淋浴,但千禧一代需要隱私。”
而一個人裸體的時候越少,就越容易對裸體感到不適,而且可能對自己裸體的樣子感到擔憂。根據赫比尼克的研究,人們對自己生殖器的感受預示著他們的性功能,大約20%到25%的人——可能受到色情片或整形手術廣告的影響——對自己的身體不滿意,而這對性生活不利。陰唇整形術市場的利潤正變得越來越豐厚。
大多數人認為,禁欲并非他們的主動選擇(比如因為宗教信仰),而是在遭受創傷、感到焦慮或抑郁后陷入的境地。遭遇性暴力是很多女性決定禁欲的原因。近幾十年來,美國人焦慮和抑郁的比例一直在增加,尤其是在十幾歲、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中這一比例更是急劇上升。焦慮會壓制大多數人的欲望,抗抑郁藥和抑郁本身都會降低性欲。
18歲時還未有性經歷的年輕人到25歲時約80%都已經有了性生活,但25歲時還沒有性生活的年輕人以后有性經驗的可能性就要小得多——根據2009年的一項研究,至少在45歲之前保持沒有性經驗狀態的可能性較高。成年后真正的單身狀態比我們想象中要穩定得多,只有50%的20多歲異性戀單身女性會在一年內開始約會,年齡更大的女性這樣做的可能性更小。
“性衰退”的其他原因和我們如今的生活方式息息相關。比如,睡眠不足會嚴重抑制人們的欲望,夜間看手機等現今流行的生活方式也會讓睡眠質量大受影響。有研究表明,對女性來說,多睡一個小時會使第二天發生性行為的可能性增加14%。
睡眠不足這樣的小事怎么會影響性這樣的人類基本需求呢?一個可能的解釋是:我們的性欲是很容易消失的。人類需要性,但作為個體的人并不需要。性教育工作者艾米麗·納高斯基表示,沒有人死于性冷淡,“我們可以餓死,死于脫水,甚至死于睡眠不足,但沒有人會因為沒有性生活而死。”
2017年,美國的出生率創下歷史新低,新生兒數量比2007年少了50萬,盡管同時段處于最佳育齡的女性數量其實增加了。如果這種趨勢繼續下去,將產生巨大的影響。一個直接的影響就是孤獨和疏遠帶來的政治后果,比如那些在網上制造仇恨、在現實生活中實施暴力的“非自愿單身漢”。而且,孤獨的年輕人很容易受到各種極端思想的影響。如今擾亂歐洲的民粹主義不滿情緒,部分正是受那些未曾真正成年的成年人推動的:比如在意大利,25~34歲的年輕人中有一半仍在和父母同住。
[編譯自美國《大西洋月刊》]
編輯: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