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我現在要從這舊時光里,翻揀出一個故鄉來。故鄉不是一個空洞的大詞,也不是一本生硬的古書。它是纖細幽深,是盤根錯節,是一張又一張叫得出名字的面孔,是一個黎明接著一個黃昏;是山坡,田地,五谷與溪流;是羊群,雞鴨,爭吵,婚嫁,生育甚至死亡。
——題記
讀清雍正《常山縣志》。秋深,葉紅,樹下讀高頭講章,頗有些枯燥,配瓜子一碟,清茶一杯,也就舒服了。由此可見,很多時候起到決定性作用的,往往是配角。
閑有閑的讀法。也好。譬如,閑的時候,就挑犄角旮旯的東西讀。無關宏旨,雞零狗碎。其實于鄉間日子,雞零狗碎也就是宏旨了。
常山據浙上游,水陸交沖,土瘠賦重,疲敝甲海內。丙申秋,予適承乏。積馳之余,牘紛絲糾,弊叢峰房,村冷爨(讀音[cuàn],燒火做飯)煙,野滋豐草,思得邑志一觀,庶幾暗室之炬,而鏤板散失,悵然懷之……
(清嘉慶《常山縣志》序,順治十七年庚子夏五,邑令王明道題)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然而現在很多人,雖是從鄉間出來,鄉間的許多事卻已是不知了。
我的故鄉在浙江,祖先是從江西遷入,所以村人口上流傳的是江西方言。而今,村中黃毛小兒都學習講普通話,弄得從未正規上過學的老輩人,也得講普通話才能與孫兒交流。無奈那普通話說得磕磕絆絆、別別扭扭,聽來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其實方言并沒有什么不好。
方言的流傳里,有著多少文化的因子呀。
我現在久居城市,沒有講方言的環境了,但幼時許多方言的詞匯,依然會在我寫文章的時候冒出來,使我霎時一愣,覺得那個字真是傳神。
我便有心用文字記錄一些故鄉的風物。
此次回鄉過年,偶爾得到幾冊舊時《縣志》,欣喜不已。隨后兩日,我徜徉于舊志書頁間,在那些簡練至極的文字里,讀出許多親切來。
略感遺憾的是,縣志還是宏大了些。關于我一村之物,記載仍是不多。
不過,我現在要從這舊時光里,翻揀出一個故鄉來。
萬歷年間,康熙年間,雍正年間,那時修志之人,怕正是要把他的故鄉的樣子呈給我?;腥鐚ψe說鄉人舊事。
從這個意義來說,官方修的志,還是太端莊了些。
多希望有一個發須皆白的老頭從舊志的書頁間走出來,用鄉音與我漫漫閑談呀。
稻,分粳、糯,各有紅白二色,又各有遲早不同。
麥,有大麥,有小麥,又有蕎麥。
菽,即豆,有青豆、黃豆、紫豆、綠豆、赤豆、蠶豆、刀豆、豇豆。
黍,俗名蘆粟,有粳、糯二種。
粟,粳者作飯,糯者炊粥。
芝麻,有黑白二色,膏可壓油,故俗稱油麻。
(清雍正《常山縣志》之“物產·谷之屬”)
風吹稻浪。我站在田間,手握一把鐮刀。許多年了,我望望遠方,也望望腳下。常山鄉間的土產稻種,現在是愈來愈少了。不只是常山,全世界的水稻品種都愈來愈少。上次到中國水稻研究所去,沈博士帶我們參觀“種質庫”(不是種子,是種質),或者叫“基因銀行”。那是一個巨大的冰箱,收藏著世界各地數以萬計的水稻種子資源——全部是常規稻種的資源,雜交水稻不作保存;而且,他們每年還會增加幾千份收藏。
這令人嘆為觀止。我們常以為,水稻嘛,不過就是那么幾種,秈稻、粳稻、糯稻。其實都不一樣。每個地方原先都有不同的水稻,也就是“土水稻”。云南出紅米,江西井岡山也有紅米,陜西洋縣有黑米。這些土水稻有什么好?好就好在,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也養一方水稻(或者說,這世上有多少種人,也就有多少種水稻)。這土水稻,無論它繁殖多少代,長出的水稻產量和品質都不會有什么變化。它的缺點,也很明顯,就是產量很低,所以農人種著種著,也就不愿意種了。于是,這些土水稻的品種也就不斷地消亡。
我們現在日常能吃到的,大多是雜交稻。雜交稻,由不同水稻品種雜交而來,品質好,產量也高,缺點是只能生長一代。農人若把雜交稻的種子留下來,第二年種下去,將顆粒無收。因為雜交稻的染色體已經變化,不會繁殖了。
《縣志》上說,常山的水稻各有紅白二色——這是土水稻的樣子,我是沒有見過紅色的。事實上,常山種植的“粳稻”并非粳稻,是秈稻。粳米短肥圓,東北米即是。南方的米,修長一些,都是秈米??诟猩弦膊灰粯?,秈米多干爽,粳米黏性強。沈博士這幾年主要研究“長粒粳”,已經突破了重重障礙,各種各樣的長粒粳在他的手上誕生。每年,他仍然會從那個巨大的、浩如煙海的種質庫里,按自己需要的方向,取出十來份水稻資源,進行他的研究。
沈博士說,水稻的故事,就是坐下來說幾天幾夜也說不完。譬如,有一種海水稻,就是在海灘和鹽堿地里也能生長。雖然產量低得可憐,但在科學家眼里,這幾株海水稻可就是寶貝。有一次我在海南陵水縣,到水稻科學家們的田間去看,各種各樣的水稻長得形態各異。怪不得農民會開玩笑說:“還水稻專家呢,這水稻還不如我種得好!”
話說回來,我老家,現在只有糯米是自家留種的。糯米屬于常規品種,每年秋天收割之后,父親就挑最大的穗頭,割一大把扎好,掛在墻頭曬干。這一把穗子,就是來年的種子了。不知道這些稻谷的種子,代代相傳,歷經了多少年。江西萬年縣大源仙人洞,出土了距今約一萬一千年的水稻;我們現在耕作的水稻,以及碗里的米飯,是不是跟那些先民有關?
有一次我在廣東,參加一個散文創作研修班。一位社科院的老師說,中國的農民終將消失。這是從經濟學的宏觀角度來看的。但我以為,只要土地還在,水稻就一定會在——一個只有工廠沒有田野的世界,將是多么可怕;只要還有土地,就一定還會有人種田,不管他的戶籍本上寫著“農業戶口”還是“非農戶口”,他依然是一個農民。種田的手段也許會變,可能是開著飛機種田,但那有什么區別呢?一萬年以后,我相信故鄉的土地上,依然還會有水稻生長。盡管,它們也許無法避免地,會很孤獨。
麥,有大麥,有小麥,又有蕎麥。
菽,即豆,有青豆、黃豆、紫豆、綠豆、赤豆、蠶豆、刀豆、豇豆。
(清雍正《常山縣志》之“物產·谷之屬”)
在稻之外,雍正《常山縣志》還寫到麥、菽、黍、粟、芝麻。
從前說的“五谷”,分別是稻、黍(黃米)、稷(高粱)、麥、菽(大豆)。另一說,則是把“稻”換作“麻”。這五種莊稼到底是什么樣子,估計很難有人分得清了,現在的人真正實現了“五谷不分”,是不是也算一種進步?
蕎麥,故鄉并不多見。蕎麥多被用來釀酒。有一年,我騎車越過山丘,見梯田里漫布一片白色碎花,也不認得那是什么。后來拿了照片回去問母親,母親說,那是蕎麥。這倒讓我吃了一驚,原來蕎麥的花也是這樣美好。
鄉人用蕎麥配比糧食谷物焐燒酒。蕎麥燒比谷燒價錢要貴,因為大家覺得蕎麥燒好。好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吃起來覺得,蕎麥燒要烈一些,谷燒要柔一些。聽說番薯燒、玉米燒、高粱燒性子都烈。谷燒即使是56度,我也覺得入口頗柔,大約是從小吃稻谷長大,比較適應此酒。吃慣了谷燒,也就不喜歡吃別的燒酒了。
焐酒是很好玩的:
放進去稻谷,焐出來是酒。
放進去蕎麥,焐出來是酒。
放進去番薯和高粱,焐出來是酒。
放進去愛情,焐出來一個孩子。
放進去時間,焐出來蒼老的農夫。
不說焐酒了,還是說蕎麥。蕎麥開花,比水稻開花好看。月明蕎麥花如雪。
事實上,大麥、小麥,與蕎麥相距甚遠,連遠房親戚都算不上。麥是禾本科,蕎麥是蓼科。
晚稻收割后,鄉人多種冬小麥。
《縣志》上有“農八條”,其中有云:
“農貴乎盡地力。常山與西安接壤,然西安田畝多,于四月栽秧,六月獲稻。獲稻之后,急種黃粟以乘其隙,謂之偷空。九月收粟,則又及時種麥。其地畝則二月初旬,即于麥隴中種豆,四月刈麥,六月刈菽。菽麥登,則種芝麻、黃粟等物,既收則又種麥,為來歲之計……”
這是說,農人要學會彈鋼琴。要在有限的光陰里,讓土地發揮出最大的效用,不要無謂地荒廢,無論是光陰、土地,還是人的力氣。
《縣志》上的“農八條”,幾乎包括了精耕細作的所有要求——農貴乎力勤,農貴乎糞多,農貴乎開塘,農貴乎置具,農貴乎通溝,農貴乎盡地力,農貴乎乘天時,農貴乎齊人力。
農業是件大事。富蘭克林在其所著的《四千年農夫》中寫道:“中國南部一般都種雙季稻,在冬季或者早春時節,田里可能還會種植其他谷物、卷心菜、油菜、豌豆、黃豆、韭菜和姜等農作物,不停地輪作以使農田全年食物總產量最大化。”他說,“由此,人們需要花費大量的精力用于思考、勞作和積肥,這些工作超過了美國人所能接受的極限。”
土地和人一樣,需要休養生息。農人有很多好的方法,來讓土壤保持肥沃,比如輪作。在晚稻收割前,人們會在田間播種紫云英的種子,在晚稻收割之后,紫云英可以一直生長到下一個插秧時節。紫云英是牲畜的青飼料,也是肥田的好植物??茖W家用了三十年時間研究發現,紫云英這樣的豆科植物,能把空氣中的氮轉入到泥土中。此外,農人幾乎是下意識地,會在田埂上種滿各種豆類,豌豆、黃豆、綠豆、豇豆等等。
中國人之所以“農貴乎盡地力”,一年四季排滿了勞作的日程,幾乎是不得已而為之。在我小時的記憶里,鄉人在六月收獲早稻之前,常用一個詞語來形容生活的窘境:青黃不接。許多人家不得不借糧,收獲后歸還。而在收獲之后,這樣困窘的狀況并未得到多大的好轉:絕大部分所得都要用于交“公糧”。上交“公糧”并歸還借糧之后,糧倉里已所剩無幾。
要有飯吃,農人不得不把所有的力氣用于耕種。而即便如此,他們的生活依然無法過得優渥。
數千年來,農業一直是國家稅收的主要來源。到了現代社會,工商業取代農業成為稅收的主要來源。農業稅賦于2006年取消,農人再不用交“公糧”,肩上的壓力一下子輕了許多。
美國人富蘭克林在一百年前寫下這樣的句子:
“農民就是一個勤勞的生物學家,他們總是努力根據農時安排自己的時間。東方的農民最會利用時間,每分每秒都不浪費?!?/p>
直到今天,我故鄉的農人們依然如此——他們不僅僅種水稻,還依據現在已經成為世界“非遺”的二十四節氣,種植小麥、油菜、豌豆、黃豆、番薯以及其他各種蔬菜瓜果。一年到頭,他們精打細算,統籌安排。他們是走在時間前面的人。
而更多的農人,早已離開土地。他們的麥田已經長出了工廠。
紙,大小、厚薄、名色不同,其料不產于常山,惟球川人善為之,工經七十二到。
硯,有紫石,有黑石。原《志》云“山已刳盡”,今更百余年,存其名而已。
苧麻,江西、福建人墾山廣種。常民多利其稅,然刳山取土,培壅麻根,遂致拋棄棺骸,傷殘龍脈。惟績為女工之一,而常民棄不肯為,有害無利,識者憂之。
(清雍正《常山縣志》之“物產·貨之屬”)
從四川夾江買了兩包手工粗紙。打開,隱隱有竹料腌塘氣息。
本來是想用來寫毛筆字。寫了幾天沒有長進,就丟下了。有一次給朋友寄書,怕快遞莽撞磕壞了書,就找了幾張黃紙包了寄去。朋友收到,說有雅氣。
其實沒有。不過是兩張紙。有的,怕還是竹料腌塘之氣吧。
以前在衢州,這樣的竹料腌塘是很多的。腌的竹子,用來造紙。
2004年6月28日,我寫的一篇通訊短文刊登在《浙江日報》上,題目是“衢江終結千年土法造紙”。文章不長,姑且摘錄于此:
把青毛竹劈成片,用石灰或燒堿腌在塘里數月,再送進小造紙廠經過粉碎、搗漿、漂白等工序后制成一張張毛邊土紙……隨著最后一家土法造紙企業的關閉,這一沿襲千年的民間土法造紙工藝,6月中旬終于在衢州退出歷史舞臺。
衢州市衢江區盛產毛竹,自古有以竹造紙的傳統,到去年仍有26家土法造紙企業,年產土紙約兩萬噸。因工藝原始,這些企業年排放廢水數千萬噸,全年排放污染物COD(化學需氧量)在3600噸以上,超過國家排放標準四至十倍。
去年以來,該區依法關停了這26家竹造紙企業,八千多個竹料腌塘被平毀,毛竹制紙轉向竹制品深加工,昔日惡臭襲人的腌塘如今種上了蔬菜、綠樹,溪流恢復清澈。
那是我做記者的第二年。這個職業,有一點好,可以見證一些事物的出現,也可以見證一些事物的消失。
然而余生也晚。老家常山縣,據說在明清時期,造紙業還頗為興盛。明人陸容在《菽園雜記》中記述,“衢之常山、開化等縣人以造紙為業。其造法采楮皮蒸過,擘去粗質,糝石灰,浸漬三宿,蹂之使熟,去灰。又浸水七日,復蒸之。濯去泥沙。曝曬經旬,舂爛,水漂,入胡桃藤等藥。以竹絲簾承之。俟其凝結,掀置白上,以火干之。白者以磚板制為案桌狀,圬以石灰而厝火其下也?!卑言旒埖囊坏赖拦ば颍加浭龅煤苊靼?。
球川系一古鎮,舊時曾有一景,曰“球川晾雪”,說的就是其紙業繁盛時的景象,十里溪灘,皆晾滿白紙,望之如雪。這景象,后來消失,我也無緣得見。
至于硯石,歷史上也有。現在常山縣與江山市交界之處,有一個地方名“硯瓦山”,據說明清時期曾出西硯,且是貢品。今已不存。舊時瓦當可以拿來當硯。
我在家鄉的溪里玩,石頭很多,菖蒲也多。我常撿石觀賞而忘人之所在。溪石滑膩有之,粗拙有之,拾一塊方正的做鎮紙,拾一塊粗陋的當假山——還沒有拾到過合適做硯的。
十一月,與詩人志華兄同去安徽歙縣,在古街一個小店里買得一方鱔魚黃硯臺。現在這方硯臺與家鄉的溪石一樣,在我的書桌上擺著。偶爾從電腦屏幕上抬起眼來,看見這樣的幾塊石頭,一叢菖蒲,心就安靜下來。
瀫泉,在縣西十步。水味獨勝,疑泉脈與瀫水通云。
孔家塢泉,在縣后山之左。高峰環翠,隱士孔清植果園在焉。山泉盎溢,甃為石池,至今猶沾溉百家云。
詹家坑泉,在縣前百步外。發源于白龍洞。山石壁峻聳,草木懸崖……后園詹西來因先世安樂窩,構金川書屋,貯圖籍其中。詩載《藝文志》。
魯家塢泉,在縣后山之右。深源僻塢,內有澗水,甘冽殊常。
白露泉,在縣北門外里許??滴跷迨四辏瑲q大旱,僧天然感夢,從白露岡下探得泉源,遂名白露泉。剖竹接入奉恩寺中,甘冽出眾泉上。知縣孔毓璣有記,載《藝文志》。
嚴谷泉,龍山石壁嵌空,處處有泉沁溢。其清洌似白露,而泉味差薄。
(清雍正《常山縣志》之“水利·泉”)
很欣喜在縣志中讀到這一節關于泉的文字。有一次,我與家人一起驅車幾十公里至鄰縣開化,到龍潭公園壩上的智慧泉接取天然山泉水,運回泡茶。友人飲之,也贊不絕口。想到杭州有虎跑泉,濟南有趵突泉,許多市民每天去泉邊取水,成為城市一景。譬如杭州,早上六點多,虎跑公園半山腰的取水口就有四五十人排隊,在一塊巖石下面接水。除了虎跑這個最傳統的接水點,杭州還有中天竺、梅家塢、黃龍洞、水樂洞等地,既有好景,兼有好泉。譬如濟南,也有很多取水點,有些是市民長時間習慣、自發形成的,如琵琶泉、迎仙泉等,也有的是園林部門為滿足市民需求而專門設置的,如趵突泉景區杜康泉取水點、黑虎泉取水點、五龍潭公園玉泉取水點等——總之,許多人早起,去取兩桶水回家泡茶、熬粥,幾乎是一種生活習慣與城市風物。
陸羽《茶經》上說:“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又說,“其山水,揀乳泉、石池漫流者上,其瀑涌湍漱,勿食之。久食令人有頸疾……其江水取去人遠者,井取汲多者。”陸羽的意思是,用山泉水泡茶是最好的,其次為江水和井水。
熱愛飲茶之人,對水是很講究的,水質好壞能影響茶湯滋味。古人鐘愛山泉,因山泉多出于巖石重疊的山巒,山上植被繁茂,山巖斷層細流匯出而成山泉,水質清澈甘甜。北宋皇帝趙佶不僅是藝術家,還是茶藝鑒賞家,他撰寫了《大觀茶論》,可謂宋代茶文化的重要著作。《茶論》中說到水的取舍,“水以清輕甘潔為美。輕甘乃水之自然,獨為難得。古人品水,雖曰中泠惠山為上,然人相去之遠近,似不常得。但當取山泉之清潔者。其次,則井水之常汲者為可用……”
這說明,有山泉水可取用,乃是愛茶人之福。
常山縣城,怎么可以沒有這樣的一眼泉水,供愛茶人取用烹茗呢?也不知城里愛茶之人,是去何處取水的。好在現今物流業發達,網上徑可購買桶裝水來用。然而對于愛茶之人,若是自己從山上接水運回加以品飲,除了取水搬挪活動筋骨之外,又能增添自己動手的許多樂趣,茶益香,湯益美,一舉兩得,豈能廢之?
縣志上的這一節“泉論”,文字大美,所記之瀫泉、孔家塢泉、詹家坑泉、魯家塢泉、白露泉、嚴谷泉,都在縣城各處不遠之地,徒步可至,讀這些文字,仿佛可以感受到當時常山縣城生態環境之美好,想那時小城遍地甘泉,若是稱作“泉城”,似亦無不可。尤其是縣令孔毓璣所寫《白露泉記》一文,記北郊奉恩寺中白露泉事,讀來令人欣喜不已。
前不久,縣社科聯曾舉辦茶文化圓桌派活動,數位專家學者、茶文化愛好者匯聚一堂,從常山茶葉的種植歷史,聊到茶道、茶藝,我因事未能赴會。現在讀到縣志中的這一節,倘有茶人愿意推動,當可尋訪城中諸泉舊跡,若舊泉還在,則疏浚清理,復其生機,亦可剖竹引泉,烹泉煎茶,不啻為小城一件雅事也。我則由此想到白居易的一首詩: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塵。
無由持一碗,寄與愛茶人。
慕仙亭,在縣東南一里。萬歷初,邑人徐深為伊祖謙受家傭浮空立。
(清雍正《常山縣志》之“亭臺”)
浮空,不知何許人。洪武庚子,來傭里擇徐益家。問姓名里居,不答,因以浮空呼之。嘗為益董獲,酣睡寢室,顧一日十余處俱有一浮空在焉。饋食上源姻族,計往返百余里,不數刻輒至。忽謂益曰:“君家有大難,請往營之?!币婺^。乃徐氏有富戶在京師得罪,將門誅。及行刑,會失富戶名,遂得脫。蓋浮空篡取私去其籍云。一日醉酒,朗吟曰:“人間功行滿,天上夢魂高?!蹦俗P焓暇吖讱?,葬東明山。是夕,大雨雷電,以風啟棺。尸蛻,遺一屨跡,深入石中。益孫深為作慕仙石亭以記其事。
(清雍正《常山縣志》之“仙釋”)
真是一個好故事,頗有《聊齋志異》的趣味,或《閱微草堂筆記》的感覺?!犊h志》“文部”說,“文章貴乎有用,是故風云月露多屬可刪。今其存者,大抵皆有關興除之故,及人心、學術、民情、風物之宜,期于此邦多所裨益云爾?!钡拇_如此,怪力亂神之類,一般不會收在這樣的地方志書里,大抵還是以“有用”為標準。然而什么又是“有用”呢?除了人心、學術、民情、風物之宜,地方的故事傳說,還真是寶貴的文化遺產。
想到衢州有“三怪”,這也是蒲松齡記錄在他的《聊齋志異》里的,也是衢州人老少皆知的傳說?!搬橹菀轨o時,人莫敢獨行。鐘樓上有鬼,頭上一角,象貌獰惡,聞人行聲即下。人馳而奔,鬼亦遂去。然見之輒病,且多死者。又城中一塘,夜出白布一匹,如匹練橫地。過者拾之,即卷入水。又有鴨鬼,夜既靜,塘邊并寂無一物,若聞鴨聲,人即病。”說是衢州城里有三個妖怪,獨角怪、白布怪、鴨怪,一個躲在鐘樓上,人深夜見了,就把人嚇壞了;一個藏在縣學塘,觀音娘娘的白腰帶變的,人若去撿拾,就會落水而亡;另一個是蛟池塘的鴨怪,夜深人靜時也會出來害人。這幾個怪物的傳說流播甚廣,人們也津津樂道,若有外地客人乍到衢州,本地人也會作為風物或地方文化,熱心向客人普及,甚為有趣。
常山本地的民間故事與傳說,應該也有不少,我小時候就聽過一些。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這些故事漸漸被遺忘了。我想還能記起那些美妙或神奇的故事的人一定越來越少了。杭州有一本《西湖民間故事》,出版社的一位朋友跟我聊起過這本神奇的書,它暢銷四十多年,一共賣了幾百萬冊。不管對于新杭州人,還是對于杭州這座城市里剛剛成長起來的青少年,它都是一本必讀書。如果你想了解杭州這座城市,就去讀它吧。在斷橋與西泠橋走一走,在雷峰塔邊停一停,你會想起許仙和白娘子,想起可惡的法海,想起美麗可人的蘇小小,這就是城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傳統文化;你吃著一塊東坡肉,嚼著一根蔥包檜,就會想起蘇東坡、蘇堤,想起奸臣秦檜,并把蔥包檜嚼得“吱吱”響,這也是傳統文化。如果沒有這些,杭州這座城市將會黯然失色。
慕仙亭還能找得到嗎?如果一座城市的傳說與故事不可避免地會在時光里逐漸遺失的話,應該有人去做這件事,至少,仙是可以慕的,至少,在慕仙的時候,也會覺得這一個地方太好了,有仙氣。
菜,有白菜、青菜、芹菜、油菜、甜菜、冬菜、凍芥菜、莧菜。
萊菔,一名蘿卜,小而赤者曰湖蘿卜。
芋。薯。蔥。蒜。韭。薤。芹。芫荽。萵苣。瓜。瓠(有大腹細頸者,老刳去其穰為瓢)。筍。姜。茄。蕨(根可作粉,貧民采以備荒)。
(清雍正《常山縣志》之“物產·蔬之屬”)
我走到菜場去看,攤上花色琳瑯滿目,不唯當季的蔬果,即便是反季節的蔬果,或是原產自熱帶的蔬果,現在也不罕見了。到底,農業技術在進步,物流條件更是今非昔比,蔬菜的品種,自然也比過去豐富多了。
我卻只想到了葛——菜攤上并沒有。葛是好東西。小時候上街,見有山里人蹲在街邊賣葛,一根粗如手臂的長葛,已然煮熟,有人來買,就引刀橫斷,割下幾片來。這是最樸素的賣葛之法——既不稱重,也不議價,古風猶存。人家買了葛,就撕一小塊下來,放進口中大嚼。這葛塊甜津津、粉糯糯,嚼了一會兒,口中只余一些絲絡渣渣。
我記得當年在縣醫院上班,偶爾也有同事帶幾片葛來,分饋眾人,一人一片嚼而食之。
葛藤在山野極多,漫山遍野地攀爬,然而葛的生長又極慢,要許多年之后,那地下的葛根才長得粗壯結實,味道也尤甘美。挖葛是件非常辛苦的事。
有的山里人家,挖出粗壯的葛根來,敲打碾碎,磨出粉來,水洗,沉淀,曬干,制出葛粉。這葛粉與番薯粉、藕粉相似,但比番薯粉、藕粉都佳。西湖藕粉是好東西,天下聞名。上世紀20年代,影后胡蝶在拍《秋扇怨》時跟男主角林雪懷熱戀,曾邀請鄭正秋、秦瘦鷗等人游西湖。據秦瘦鷗講,那天走到平湖秋月,他跟林雪懷發生了一點小爭執,二人鐵青著臉互不說話,氣氛尷尬極了。后來,是胡蝶出面解圍,請大家吃藕粉。
“虧得平湖秋月的藕粉,真不錯,每人喝了一碗,不覺怒意全消,依舊說笑起來?!?/p>
好一碗西湖藕粉。
后來,胡蝶與林雪懷在上海鬧離婚,秦瘦鷗聽說了,忽生奇想:
“想到平湖秋月去買兩盒藕粉來,各送他們一盒,使他們喝了,也能立即平下氣來,言歸于好;但我不該偷懶,始終沒有去,于是就不曾調解成功。”
葛粉有這樣曲折婉轉的故事嗎?也有的。白居易在杭州任刺史,有一天,他邀請靈隱寺的韜光禪師進城赴宴,為此特意寫了一首詩:
白屋炊香飯,葷膻不入家。
濾泉澄葛粉,洗手摘藤花。
青芥除黃葉,紅姜帶紫芽。
命師相伴食,齋罷一甌茶。
葛粉、藤花、青菜、紅姜,都是又簡單又美好的事物。白居易用心可謂良苦,然而韜光禪師這樣的高僧,豈能為一頓齋飯動心,便也寫了一首詩婉拒。
馮唐曾說,世間美好的事物都是半透明的。這話想來,還是很有意思的。
到朋友的民宿云湖仙境吃晚飯,飲的酒是自釀的葛根酒。這酒好,不覺就多飲了一兩。朋友這幾年從城市回到鄉野,在山上引種了許多葛,夏天到來的時候,葛藤已然爬滿山坡。朋友在山坡上搭了一個小小的篷屋,春夏秋冬,他都獨自住在那里。
葛根們在土地里延伸生長,我想,它們也都是半透明的吧。
梅。杏。桃。李。柰。蓮子。梨。枇杷。橘。橙。柚。石榴。棗。栗(小者為榛,俗名茅栗)。菱(四角)。芡(俗名雞豆)。林檎(一名花紅)。柿。榧。荸薺。
(清雍正《常山縣志》之“物產·果之屬”)
我對林檎很感興趣。
林檎也叫花紅。我小時候吃過花紅。蘋果的品種很多,我到水果店里看到,蘋果的品名各種各樣,都記不住。有一次翻古羅馬學者瓦羅的著作《論農業》,其中“儲藏蘋果”一節說道:“蘋果中可供儲藏的品種有小榅桲、大榅桲、斯坎提亞蘋果、斯考迪亞蘋果、‘小蘋果’和那一般叫‘甜酒’如今通稱‘蜜蘋果’的一些品種……”
讀《縣志》,看到縣里原先也是種花紅的,但是現在沒有了?,F在很多地方小品種都沒有了,比如桃,本地品種的桃,有莧菜桃、毛桃、黑桃,現在這些都見不到了。李子也是,原來有一種本地品種的黃李子,也見不到了。
關于記憶里的那些蔬果,我曾寫過一篇文章,收在散文集《草木滋味》里。這里姑且摘錄一點:“我記憶中,鄉下自家菜園子里的黃瓜,從架子上摘一根,胡亂地擼兩把,把瓜刺兒弄干凈了,就可以入口。一咬,嘎嘣脆!汁水豐富。滋味,是被陽光濃縮了的黃瓜的味道——真的是黃瓜,不像現在,黃瓜,都是青的瓜?!?/p>
是這樣的。想想看,小時候的桔子,每一瓣都有濃重的桔子味。小時候的西瓜,那么多籽!可是沒有天理,就是甜。水汪汪的呀,從田頭抱回家,剛擱到桌子上呢,嘣!它自動就裂開了,西瓜的清香,在里頭滿了,繃不住,就飄了出來?,F在的西瓜,你用拳頭砸砸看。
是不是記憶里的事物,只是因為時光的阻隔,而給它加上了修飾的濾鏡,變得一廂情愿地“美好”了呢?
也不是的。比如說番茄,我記得小時候的番茄,成熟之后果漿飽滿,柔軟生脆,輕輕一咬就果汁迸濺??墒俏覀儸F在從菜市場里買到的番茄,真是硬。有一次,我與農科院的科學家朋友聊天,說到這個事,他一語道破其中奧秘:一個原因是,菜市場里的瓜果,都是距離成熟尚早時采摘的,運輸過程中才慢慢成熟;另一個原因,是品種改良使果皮變厚,這也是為了適應遠距離運輸的需要,不至于在路途上腐壞;還有一個原因,很多瓜果都是在溫室大棚中生長,缺少陽光猛烈地照射,也缺少風雨溫柔地撫慰,又能好吃到哪里去呢?
總之,現在的瓜果,都是為了跟得上這個時代的發展,才不得不跟著做了許多的改良。
當我翻開清代的《縣志》時,看見梅、杏、桃、李、枇杷、石榴,下意識以為就是我們今天吃到的滋味,事實上,果已經不是那個果了,味道也不是那個味道了。
在漫長的時光里,一切都在悄悄地發生變化。
——這且不說了吧。木心說,一個人到世界上來,來做什么?愛最可愛的、最好聽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最好吃的水果是什么樣的?我以為,就要到我們的鄉下來,守著一棵或幾棵果樹,而且是那老品種的果樹,靜靜地等候著成熟。千萬不要在沒有成熟時采摘。要有耐心,直到果實在枝頭散發芬芳,直到鳥兒和昆蟲都已聞到香味變得迫不及待,直到那些果實已抵達它自己的巔峰時刻——此時,請你摘取和品嘗它。
此時,你才知道,那些瓜果的新鮮、清脆、豐富、濃烈、香醇、圓潤、淋漓,都是什么樣的;你才能領略,黃瓜之所以為黃瓜,花紅之所以為花紅,楊梅之所以為楊梅,毛桃之所以為毛桃——那些最原初、最本真的味道,就這樣,在舌尖上緩緩爆裂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