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簡史

王士強

你的村莊

你的村莊是一個傷口

疼痛，難堪，揮之不去

一個巨大的秘密

橫臥在貧瘠而荒涼的山嶺

它有灰暗的四季，有如螻蟻、草木，周而復始

也曾繁茂燦爛，五光十色，唇齒留香

有救命的糧食，養育你的童年、少年

又把你打倒在地，灰頭土臉

耳邊的笑聲燦爛而驕傲

你的村莊是你整個的世界

你唯一的敵人

你走，你跑，無論如何

也要離開的，被你視若夢魘的

村莊。你成功了

鮮花與懷抱，道路與天空，世界遼闊

然而，你的成功便是徹底失敗

有如隱疾，在無人處，在孤獨時

你的村莊來襲

它已破舊、低矮、老瘦

面目全非，遠隔千里

而你，愿意為它付出淚水

你的身體里包含了一個村莊

有如回聲，有如富礦

你知道，離開不代表恨

淚流滿面也不代表愛

你的樂園

村莊之外的大自然

是你，和你們的樂園

東嶺、北嶺、西北嶺、西嶺、西南山、南山

西溝、東溝、西溝水庫、東溝水庫、南溝、下河

你們撈魚、摸蝦、捉螃蟹、釣魚

采蘑菇、粘知了、捉蝗蟲、捅蜂窩、摘野果

偷蘋果、掏鳥蛋、烤玉米、燜地瓜、燒花生

野外是童年的天堂

夏天在河里、水庫里

洗澡、摸魚、打鬧

冬天到水庫溜冰，小心翼翼練習滑倒

帶作業本爬上高高的樹杈，在上面寫作業

等待過路人的驚嘆

當你回鄉，河水已污濁

水庫已不能游泳

百年老樹已被連根掘起

（栽上速生楊）

山坡的草場被改成了梯田

（野花、野草、野果再也難覓蹤影）

夏季水大渾濁（失去草地的保護，泥沙俱下）

冬季河干（常年河成為季節河）

孩子們玩變形金剛，打電子游戲

看視頻。對大自然無動于衷

你的樂園一去不返

村莊簡史

40年前，你第一次見到它

新奇，興奮，隱隱的敵意與不安

密林與曠野陪伴你的童年

天寬地闊

30年前，通電

電燈、黑白電視、自行車

開田辟地，土木大興

20年前，通電話

彩電、冰箱、拖拉機、摩托車

挖掘機開進來，數人合圍的老樹被連根拔起

造梯田，建水庫，河水渾濁

10年前，通硬化路

網絡、電腦、手機、汽車

外出打工，水土流失，棄耕，空置

地方志載：“清朝中期，張姓由臨沭南石河

遷此居住成村。相傳，北宋末年，楊文廣征南，

在村西小山安營扎寨，

在東面嶺坡，演練兵馬，設立射箭場，

箭落此嶺，故名楊嶺箭。”

而今，村莊只剩老與幼

許多房子已空無一人

有人起新樓，平時空著，過年返回住幾日

有的老屋已坍塌，無人管顧

楊煉詩句：“回不去時，回到故鄉”

你已離鄉二十載，鄉音已改，鬢毛正衰

故園舊夢，四顧茫茫

你如何回到你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