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萍
期盼已久的冬雪,終于靜靜地飄落在泰山上,也飄落在了山腳下的普照禪寺。白雪蒼茫,玉樹瓊枝、瓊樓玉宇,一時間,這山城上下猶如換了一副容顏,成了冰雪仙境。
清晨,下了一夜的大雪仍在繼續。雪霰飛揚,伴著清洌洌的風迎面而來,清爽入肺,精神不禁為之一振。沿著松柏小道踏雪前行,不知不覺,便過了“云門”。這“云門”刻石蹲臥在小道東側,像個分界線一樣,將紅塵隔斷在了“云門”之外,踏進“云門”大概就進了慧光普照的清靈之地了。此刻的“云門”刻石上披上了厚厚的白雪,與深紅、蒼勁的刻字兩相映照,更顯得清逸脫俗,別有一番韻味。此時,心底具澄澈,肝膽皆冰雪。
普照寺,這座因六朝松而得名的六朝古剎,此時是寂靜而悠然的。紛揚的大雪中,沿著山路前行,猶如走進了“深山藏古寺,大雪掩柴門”的古畫卷。站在寺門外,已經可以聽到僧人們誦經的聲音,由遠而近。“本無聲而有聲,人聲磬聲梵聲聲聲覺夢;自有色而無色,山色水色月色色色皆空。”門柱上懸掛的這副楹聯向人們昭示著“放空塵心、觀復本真”的佛家氣場。
門口的一對石雕獅子,威嚴沉著地凝望著遠方,頭上和身上早已被白雪覆蓋。鐘樓、鼓樓分立于寺門內東西兩側,僅僅是看著,耳畔就仿佛聽到了六朝時期的晨鐘暮鼓響徹山林,穿越到了今天。青青的竹林園依然在寒冬中保持著青蔥的傲然姿態,雪紛紛揚揚地落在竹葉上,沙沙作響,如同輕紗一般輕柔細微,若有若無。這一叢叢、一簇簇碗口粗的竹林,不知長了多少年,才有今天的繁茂。清《岱覽》曾描述:普照寺“煙籮竹中,清馨縹緲,一時步履尋幽,覺明漪絕底,淡不可收”,更有清代蔣大慶的《詠普照寺》寫道:“玲瓏竹千竿,澄泓水半畝”“雪滿寒山僧掩寺,任他春色逗殘冬”,寫盡了這片竹林的婉轉風流和雪中普照寺的畫意詩景。
拾階而上,來到大雄寶殿前院,隱隱約約,臘梅的香氣不時撲面而來。落雪無聲,清脆的木魚敲擊聲,伴隨著禪師們打坐誦經的聲音越發清晰悠遠,聲聲入心。這一刻,整個世界好像突然安靜下來。
殿前兩棵粗壯挺拔的銀杏樹高聳云天,前不久,兩棵樹上金黃的扇葉落了厚厚一地,屋檐上、寺院內、臺階上全都鋪上了金黃色的“月亮”,滿目璀璨。這一場雪,給黃葉蓋上了一層溫柔的雪被,葉子安然地沉睡了。腳下松松軟軟,一步一步“咯吱咯吱”作響,銀杏樹南面那棵年歲久遠的柿子樹,依然掛著許多玲瓏剔透的果實。紅彤彤的柿子上披裹著白雪,看上去就像市面上賣的“雪紅果”零食一樣,秀色可餐。小鳥們飛來飛去嬉戲玩鬧,享受著這冰爽、甜蜜的美餐,歡叫聲也格外清脆悠揚,給寂靜的寺廟增添了幾分生機和靈動。
據史料記載,明宣德年間,從高麗漂洋過海而來的高僧滿空登泰山、訪古剎,在黑龍潭之上建竹林寺,又見普照寺衰敗凋落,于是就在泰山駐錫20余年,將普照寺拓修、重建一新,僧徒信眾眾多,興盛一時,人數何止千人。后來,公元1463年,滿空禪師坐化圓寂。逝前吟出一首意味深長的偈語:“吾年七十五,萬物悉歸土,光芒照萬丈,無今亦無古”,留下舍利百余顆,這位高僧也算是功德圓滿。
后來到了清代,名僧元玉及后來繼承衣缽者不停興修普照寺,不僅使其煙火一直延續下來,而且使普照寺居然成為“泰山第一名剎”。
大雄寶殿內塑有釋迦牟尼銅像,殿后有聞名遐邇的六朝松。這棵滄桑古松粗達數抱,樹冠如蓋,枝干遒勁,盤曲有致,如蛟龍出水。松下有篩月亭,四個亭柱上分別刻著楹聯:“引泉種竹開三徑,援釋歸儒近五賢”“曲徑云深宜種竹,空亭月朗正當樓”“收拾嵐光歸四照,招邀明月得三分”“高筑兩椽先得月,不安四壁怕遮山”。亭下有五音石,用掌拍擊四角及中間部位,就會發出不同的聲音,聽之如磐,余音悠長。
篩月亭亭北有并肩而立的摩松樓和藏經樓。藍色的匾額高高懸掛在樓上。坐在亭中,看紛紛白雪在樓前不停飛舞,不知不覺,眼前竟浮現出一位清癯儒雅的僧人身影,那分明是元玉與詩友們雪天在此亭品茗吟詩雅聚的情景。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雪天訪友自古都是一種難得的情懷。亭外白雪飄飄,禪院寂靜,亭內元玉和三五好友參差圍坐,爐子上燒著的茶水滋滋地冒著熱氣,元玉高聲吟唱著新寫的詩作,一好友有節奏地用手掌擊打著五音石,叮叮咚咚伴奏,還有好友飽蘸濃墨,奮筆疾書,記錄下他們脫口而出、靈光頻現的佳作詩文,還有的好友則閉目傾聽,滿臉的陶醉,他們沉浸著、享受著,討論著,一陣陣會心的歡笑驚動了亭外古松上的鳥雀,嘰嘰喳喳地飛開了。
元玉,字祖珍,是清康熙年間普照寺的住持,是博學多才、德高望重的“詩僧”。曾在寺廟東墻外“包崖筑臺,開池伐石,種竹載蓮”,構建“石堂十二景”,自號“石堂老人”,又與數位名士結社,號稱“石堂八散人”。這八人當中,有學者、山民、僧人,也有鄉紳等,清康熙年間山西督學使張四教在《石堂八散人記》中說:“八人者,出不同也,地不同也,業不同也,貧富不同也,而其心同也。其心何以同也?同其正直和平也同其清潔溫雅也,同其瀟灑樸略而猶一煙霞之骨也,山水之癖也……此八人者,貧忘其為貧,富忘其為富。思即見,見即喜,光明正大,表里如一,雖父子兄弟何以過焉如。”這幾人雖出身、地位、貧富各不相同,但共同的情趣愛好和灑脫率真的性情卻是相通的。正因如此,有趣的靈魂才會碰撞出智慧的火花,為后人留下美談。
元玉經營“石堂”十幾年,打造出了普照寺周邊獨特的“石堂人文景觀”。善男信女燒香拜佛之余紛紛慕名來此游歷,一時間,游訪至此的文人墨客、社會名流絡繹不絕。如今石堂已荒廢,但石堂老人的題刻還隨處可見。普照寺的菊林舊隱院是元玉所居住的禪房,房門上的楹聯“松曰好青,竹曰好綠;天吾一瓦,地吾一磚”,便出自元玉筆下。在普照寺外東側“荷花蕩”原址溪岸邊的巨石坪上,今天的我們仍可以看到石堂老人當年題寫的《石堂銘》,二百多字的銘刻,詳盡敘述了創建石堂的經過和感受。其中“作如是觀,一花一石,靈山慧脈;不如是觀,一石一花,肉眼塵沙”幾句尤妙,表達了他看待客觀世界與人內心相互作用的關系,既注重精神的超脫出世,又保持行為的積極入世。還有他在荷花蕩玲瓏巖上的題刻:“竹竹竹,汝得我亦非孤獨;竹竹竹,我得汝亦非孤獨”,正所謂“真僧只說家常話”,寥寥數語,卻無不蘊含著對生命的哲學思考。
此刻,鳥聲啾啾,在枝間盤旋。早已做完早課的僧人排成一隊陸續從后院穿過,留下一行長長的腳印。不一會兒,與藏經樓相接的菊林舊隱院中,古琴聲傳來,凝神細聽,是《空山幽禪》的曲子。不知是哪位師父彈奏,若有若無的樂聲在飄飄灑灑的雪天禪院中,格外清雅、靜美。恍惚間,又仿佛這古琴曲是500多年前的滿空禪師在彈奏,抑或又是300多年前的詩僧元玉在雪天撫琴抒懷。古今之人,情致往往是相通的,一首曲、一首詩都可以感受到跨越時光歲月的溫度和審美。天地寂靜,雪是靜的,心是也靜的,只有琴聲縈繞在雪片中輕舞飛揚,穿越了古今。
禪寺聽雪,雪落無聲。聽雪,也是聽心,聽雪的剎那,心里就如同開出一朵清幽的花。此時,寺院的花圃園中,兩棵高大的虎蹄臘梅正傲雪綻放,幽幽的暗香在寺院里浮動游弋,這花香,無古亦無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