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鏡像（選章）

之之

納赤臺昆侖神泉

海拔3500 米之上那一泓泉，是來自時光的箴言。

冰封于雪山穹頂的文字，在巖石的疊壓中行走。上古開始在暗夜中持著火把的先民行影彳亍，哼著低度慢拍的號子，被純潔濾去喧囂和欲望的胴體，比我見過的任何一段俗世都要干凈。

失傳的家書一定鐫刻于此，某些段落在波光后面叮叮咚咚作響，無盡的幽深回蕩著刀耕火種、鐵馬蕭蕭的質感。

雪花與高山草甸的枯榮是最古老的筆畫，從玉虛峰和玉珠峰飛舞而來，由遠到近，由狹隘到博大，由阡陌到交融，黏著歷史多維度的視角。而這歲月滄桑的瞳孔，把黃沙、甲骨、羌笛、烽火全都沉進去，讓牧歌、哈達和桑煙為此頂禮膜拜。

膜拜它的通透和清澈，膜拜它的堅韌和深刻。

堅韌和深刻決定一條河的走向，也滋養這條河摟抱的廣袤土地。

而我，一枚匍匐在這片土地上的草籽，正被一滴熱淚浸潤。

西大灘冰川石

雪水滲漏，山體被冷漠崩裂，冰川石在昆侖河谷兀自翻滾。

奔跑或許不是本意，但有的遠行是必須的，靈魂對肉體的游離或者回歸都是如此，就連背叛或者良心發現，也必須在一次又一次行走中完成審判。

行走于昆侖，把靈魂放得比草根還低，狂野的心與倦歸的夢，才能找到謙卑的重心。保持重心，他鄉與故鄉這兩個需要相互平衡的矢量，能讓留不住的影像趨于靜止。

這時，我把父親的白發安放在一叢沙棘的根部，它記得每一個游子的基因。我一邊行走，一邊呼喚自己的乳名，這樣才有回到搖籃中的感覺。

關于歷練，游子最喜歡遠離家鄉那種無法回頭的窒息感。在時光的碾壓下，我是磨礪成沙冰川石，沉入大海。

當月亮從西南的小山村送來唔兒的歌謠，風在空空的燕巢中領走了幾聲嘆息。當雪花為一場道別追出千里之外，冰川才明白，越是孤獨的石頭就越是勇敢。

有的滄桑巨變就發生在一微秒間，但關于故鄉的坐標，我和冰川石都不曾忘記。

可可西里索南達杰保護站

凍土之上，冰雪和沙礫只會發出冷漠的暗器，只有太陽溫暖的手指撫慰生靈。五月的卓乃湖湖畔，要等母性的呼喚傳播開來，天邊的莽夫才會翻開綠色復蘇的樂章。

高貴冷漠的樂池中，所有蟄伏的樂手都直立起來。棕熊、狼群忙著殺戮，只有敬畏生命的法則讓它們低下頭來。野毛驢、藏羚羊和鼠兔忙著咀嚼，一蓬草失去的青春讓它們低下頭來。覬覦甘海子的清純，月亮從烏云的羽縫中低下頭來。

從卓乃湖到太陽湖，我也低下頭，用一聲淺吟按住所有野性的騷動。

整個夜空肅靜，為一個人默哀。當最后一滴熱血流盡，可可西里零下四十度的地平線上，兩道冷峻的光芒讓邪惡的槍口低下頭來。

也許，還有邪惡躲在莽原的黑暗中，但更多的善良擎著火把。

三岔河口與流淌的海子

太多的圣潔之物，源自雪山穹頂給予生命的厚贈。明亮的光陰流淌著，漫過細密的草身，把曠野放空的大腦摳成星羅棋布的海子。

在同一條血脈里流淌，是親情既定的速度。我是被海子賦予靈魂的波浪，追趕已然出發的同伴。

我們在海子里呼吸，海子在我們的瞳孔里瘋長，長出阿媽真實的奶香和溫馨，長出氈房和炊煙高舉的云朵，它們形狀虛幻而內心溫存。

離開穹頂的圣潔宮殿，我們開始想念一片云、一枚雪、一棵草、一股桑煙，但我們也渴望聽到一粒麥子發芽的聲音，期待她成熟的香。

索性在這個多岔的河口暫時停下來，與群山一起沉默和思考。

而后，一條河乳汁豐沛，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