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常芳這部關于少年與他們所處時代的小說集《蝴蝶飛舞》之后,腦海里最先浮現出來的是艾青的詩句:“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因為心中有愛,所以小說里字字句句都充滿對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們的深情。常芳的寫作以智者的洞察力和仁者的胸懷選擇為愛守望,透徹而又隱忍,記錄時代又超越了時代,讓我們常懷著驚喜去感受文學的真諦。
愛是人世間第一奧秘,愛會創造生命的奇跡,會賦予絕望的人以希望,也會令人為之瘋狂。人性的明亮與幽暗都因為愛而不斷被放大,但這世間不懂愛不會愛缺乏愛的人太多,所以真正有著人間關懷的作家往往自覺地把自己的創作使命穩穩地扎根在這里,做一個為愛守望的人。他們與喜樂的人同樂,與哀哭的人同哭,他們矢志不移,要喚醒更多人去明白這愛的奧秘。常芳,是中國當代文壇自覺踐行這使命的作家之一。
真正的文學必是自帶力量的,常芳亦不肯敷衍自己對文學的真愛。她默默地沉潛于現實生活,堅持用心靈寫作,努力創作可以跨越時代、直抵人心深處的作品。為愛守望,意味著作家要做一個警醒者,不投機不畏懼,如實地把看到的說出來對人以示警戒,也意味著作家要對人類有更悲憫的關懷,對人生苦難有更敏感的體會,對現實的丑惡有更清醒的認識。在一個欲望呼嘯充滿誘惑的時代,常芳有她泰然自若的堅守,于眾聲喧嘩中仍然清音嘹亮,從來悲憫情懷,始終溫潤如玉。
孩子是家庭的希望,是國家的未來,守護這份希望和未來是成年人的責任。一百年前,魯迅曾經大聲呼吁“救救孩子”,今天,常芳同樣以敏銳的眼光和憂患意識,讓我們看到了孩子成長中遭遇的那些令人心傷的疼痛,愛的扭曲和愛的缺失正在成為我們的社會頑疾,也殃及了我們弱小的孩子。小說集透過描寫懵懂少年們敏感脆弱的心靈體驗,讓我們看到司空見慣的社會現象背后那隱藏的傷痕和哀痛。社會和時代帶給成年人的所有問題與傷痛,弱小的孩子們同樣會一一面對。但是孩子們感知這個世界的心靈和情感模式,常常會被成年人的世界所忽略,或是以另外的方式消解掉。常芳敏銳地抓住了這根社會敏感神經,從孩子的視角切入,緩緩展開人在社會的大機器運轉中的壓力、無奈和傷害,深深的焦灼感和沉重的憂慮讓我們格外想去行動,想去一起呼喊,或許一切就會有所改變。
《一只烏鴉口渴了》里多動癥孩子林林聰明活潑,一片天真爛漫,爸爸媽媽都非常愛他,看起來一家人其樂融融。然而上了小學的林林被宣判得了多動癥,幸福終被撕開了一道創口,讓我們看到了里面的累累傷痕。愛要如何表達才能成為孩子成長的力量?家長們自己受成功的欲望綁架,轉臉再去綁架孩子;學校追求效益甚于孩子的健康與快樂;社會不公引發的敵意也在給孩子的心理蒙上陰影。孩子們夾在被渴望成功的焦慮所折磨的大人們中間,無處可逃。常芳以細膩的筆觸來描寫林林的遭遇,看似歲月靜好的生活,里面卻充滿了令人唏噓的憂傷。孩子病了令人心疼,然而生病的豈止是孩子?我們的成年人還是健康的嗎?《白色蝌蚪》里的大雷小雷小哥倆為了去尋找失蹤的同學嚴婷婷而把自己走丟了。小說雖然是圍繞著孩子走失來寫的,但呈現出來的卻不單單是孩子們的問題。嚴婷婷的爸爸在外面又找了女人,要跟她媽媽離婚了,她的世界要塌陷了。大雷的爸爸忙著在非洲掙錢,常威脅媽媽要離婚,媽媽一邊照顧兩個孩子,一邊忙著跟不同的男人約會。蘭姨做房地產的老公在外面養了女人,她只能和要好的姐妹組織成家庭生活后援團,抱團取暖。孩子的走失是一種極不穩定的生活狀態,而在這個不穩定出現之前,他們賴以生活的家庭早就岌岌可危了。走失并不是小說的焦點,背后所呈現出來的充滿病態的家庭和社會成長困境才更讓我們觸目驚心。
《蝴蝶飛舞》講述的是孤獨癥患兒夏茫的故事。夏茫媽媽生下夏茫后因腫瘤導致子宮切除,從此怨天尤人,天天抱著金毛大狗,卻對兒子不管不問。爸爸在火車上工作常不在家,奶奶對媽媽的冷漠深惡痛絕又無計可施,可憐的夏茫封閉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跟蝴蝶說話。孤獨癥孩子需要無微不至的關愛,才有一點點被喚醒的希望,然而,在這個病態的缺乏歡樂和愛的家庭里,夏茫沒有指望獲得應有的照顧。當焦慮的爸爸最終下決心辭職回家照顧家庭的時候,卻為時已晚,無人看管的小夏茫在雨中追著蝴蝶,扎進了暴漲的護城河。
常芳對弱小的孩子群體的關注讓我們看到了她內心的柔軟和目光的敏銳。生病的是孩子,而孩子生活的環境是不能選擇的,常芳讓我們直面這更令人堪憂的社會和家庭環境,該反思的是我們成年人的麻木和冷漠。
常芳是一個有責任感的作家,非常看重對時代主題的關注和把握。小說集中的《青黃》《桃花水母》《上海啊上海》都有著鮮明的時代特點。無論是描寫集體化大生產的物質極度匱乏時代的人間悲劇,還是刻畫改革開放初期人內心的躁動不安,常芳將人的思想情感命運和時代的變化緊密聯系在一起,讓我們從中一窺大時代下小人物的細碎生活和他們的情感世界。
今天的富裕生活讓我們看到了富裕背后無底線的道德潰爛,時代之殤讓我們內心充滿不安。那就讓時光倒流50年,物質匱乏時代又如何?《青黃》里的少年二青在饑荒年代雖然家里窮困,但爹娘孝順奶奶,疼愛他和妹妹,一家人也算過得平安。但這種平安日子極其脆弱,二青爹偷割集體的麥子被抓,絕望中用鐮刀殺死了抓他的工作組組長顧大華,自己也被槍斃了。那是一個高舉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雖然二青擁有一個充滿了愛和溫暖的家庭,但這個家庭的幸福仍然被荒謬的時代所毀滅。常芳的與眾不同,是把憤怒化作了憐憫,用真愛來溫暖靈魂。作為守望者,她揭示社會的傷痕,以引起我們療救的注意,她看到了社會的病態,更看到了人性的軟弱,看到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與愛的缺乏。
《桃花水母》中的鄉下姑娘春來與史小普一起上學放學,一起看桃花水母,心里藏著對史小普的好感慢慢變成了眷戀。但命運卻讓他們擦肩而過。小說的明線寫的是春來的單相思,暗線是史小普的娘多年默默地承受不能與青梅竹馬的戀人牽手的痛苦,最終喝敵敵畏告別了人世。兩代人的愛情悲劇交織在一起,而春來正年輕,她未來的命運會如何?常芳沒有說。但我們看到這是一個改革開放的年代,鄉下姑娘的命運也會因此多一些自主選擇的機會吧?
《上海啊上海》寫鄉下種菜姑娘石榴對上海大都市的向往,南京路的繁華讓她做夢都想去看看。但哥哥石康的女朋友張小眉去了上海就像斷線的風箏,少年時代的愛情迷失在城市里再也找不回來。這是一個正在發生變化的時代,膨脹的欲望開始屏蔽淳樸的情感,海枯石爛的誓言已經讓位給了擁抱新變化的渴望,那時候打工潮才剛剛開始,常芳讓我們在這里聽到了那個時代將要起變化的前奏。
《四季歌》和《少年法海》是兩篇特別的小說,一個講的是白骨精的前世人生,一個則是常芳寫的白蛇傳前傳。小說集中這兩篇作品讓我們驚喜地看到了常芳寫作的靈性維度。話說后來的白骨精當年只是一個12歲的如花少女玉兒,因大旱跟著爹娘從長安往洛陽投親,半路上父母染瘟疫身亡,自己則被臭小子陳袆也是后來的唐僧用石頭打死。但月老已經告知兩人,他們的夫妻姻緣是命中注定的。所以死去的玉兒姑娘魂游天外,參悟佛法,并被菩薩指派500年后在唐僧取經路上對他進行考驗,最終讓他歷經劫難完成取經大業,待他取經歸來他們還要完成早就注定的姻緣。常芳沒有把白骨精的故事變成一個女鬼復仇記,而是以詩歌一般的語言展現了怨恨被歲月化解的淡淡憂傷。月老和菩薩代表著比人間更高維度的超越性存在,他們有著對人間萬物更明晰的洞察。生命的脆弱在于疏忽間人經歷了生死,生命的堅韌在于千年過去注定仍會有同樣的故事發生。四季永遠在不停地流轉,日光之下卻無新事。
《少年法海》同樣充滿了超越時代的禪機。少年馮文德愛上了姑娘白小素,幸運的是他也獲得了少女的芳心,不幸的是白小素先一步被父母應給了許公子。白小素新婚夜自殺,馮文德在噩夢中看見許公子大喊法海禪師救命,因為他深愛的白娘子喝了雄黃酒變成了大蟒蛇。少年馮文德大徹大悟,拜在來自天竺的度馬禪師門下成為法海禪師。“生有時,死有時;殺戮有時,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撕裂有時,縫補亦有時。”度馬禪師的這個經文,讓遭遇愛情重創的少年馮文德有了安慰,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物都有定時,逝者不可追,來者猶可待,糾纏不休又何苦?
這兩篇小說,帶給我們特別的閱讀體驗。從前我們常常會先給這類作品扣上“宿命論”的大帽子來一場批判,卻往往忽略了其中更豐富的精神內涵。人類大腦的確聰明,但還遠遠沒有聰明到領悟所有世間奧秘的地步,人類眼光的確敏銳,但肉眼所限還遠沒有達到穿透所有的現象進入本質的程度。人知夏蟲不可以語冰,但我們人類的智慧在浩渺的宇宙中,某種角度來講又與夏蟲何異?倘若我們放下唯我獨尊的傲慢,把人類放到人性、神性、佛性、魔性更多的層次和千年萬年時光流轉的無限維度去考察,那種超驗的光照會讓你變得通透和富有洞見,足可讓人放下愛恨生死的執念。肉眼可見的現實是一個維度,肉眼不可見的世界有別一種風景,古今中外眾多偉大的經典作品,無論是中國的四大名著中的超自然元素,還是古希臘悲劇的神話母題,更不用說基督教背景的作家莎士比亞、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等等西方文學大師的杰作,往往是借助于超現實的光來照耀局促污濁的人間現實,呈現出靈動豐富而高遠的文學意義。常芳的寫作也在尋求這種超越現實的光照,從而帶給我們更多的現實啟發。
常芳首先是個詩人,所以她的小說語言有著天然的詩意和靈動的美感,行云流水般的表達讀來令人如沐春風。至今猶記得十年前讀常芳的長篇小說《桃花流水》時的驚喜,老濟南的神韻蕩漾在大明湖、百花洲、護城河的綠波里撩人心扉。那時還年輕,我勸她趕緊改成電視劇吧,拍出來你就火了!常芳卻微笑著慢慢說:“不著急”,——十年過去了,到今天她也沒著急。我們常會看到某某時尚作家游走于寫作和影視媒體間好似風光無限,但常芳一直不為所動,始終在按著自己的節奏不斷推出新作,每一篇都帶著她對歷史對時代的叩問與思考,對社會環境中人們的慈悲與關懷。她說:“讓別人去熱鬧吧,我也不反對,但是若去迎合這樣的潮流,我卻饒不了我自己。我還是想讓生命真正留下一些印跡,那些熱鬧不是我想要的。”是的,老實說,作為讀者,那樣子產出的作品也不是我想讀的。期待直面人生的真正好作品,讀者與作者確乎于此心有戚戚焉。
寫作此文恰逢新冠肺炎疫情肆虐,一時間慘痛的人間悲劇沉重到令人無法呼吸。長久以來我們的文壇雞湯文口水文泛濫,全民娛樂集體狂歡,但是在這樣的危機時刻都變得失去意義。這時候我們會重新發現什么樣的文學才更有力量,什么樣的作者才更令人期待。君子弘毅,常芳一直對自己有期許,生活對她亦有回報。她的寫作始終在立足當下,卻永遠開放地面向過去和未來。有真意,不矯情,努力探索人性內在的幽微,溫柔觸摸人類憂傷的靈魂,常芳,一直在路上。
常芳把寫作當做生命一般熱愛與尊重,作品呈現出來的便是“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氣度。這樣的氣度,只能來自于心無旁騖對愛的堅守。有使命感的創作者,會清醒地看到生活中虛謊的陷阱繞道而行。文學的真諦,必是由作者像先知一樣敏感地穿透現象,幫助讀者抵達真實的歷史和未來。有什么樣的作者,就會塑造什么樣的讀者。從長遠看,好讀者需要作者的好書如花香來引領,好作者需要讀者的好眼力如泥土來培養。我相信常芳們堅守嚴肅寫作的意義,終究會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有力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