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美的小說之美是狂放的美,就像他筆下的吉普賽女郎,有一種野性、放縱和原始。他的筆觸也有曼妙輕柔,有不能避開的殘忍,無法自拔的冷艷,練達世故的冷漠。梅里美畫出了十九世紀法國上流社會的風俗畫,充盈的浪漫主義情調和那種理智的批判向度,讓人感受到一種冰層下面涌動的力量。
《卡門》在世界文學版圖上一直星光璀璨,自從比才的四幕歌劇1982年由中國歌劇院第一次搬上漢語舞臺后,在國內更是備受推崇,經久不衰。梅里美將一個悲劇寫得風情萬種,在有限的文學空間里,展現了卡門的無畏、潑辣,當然也帶著無奈和反叛。沉浮于聲色犬馬的漩渦里,卡門無法隨心所欲,我行我素,只好隨波逐流,紅塵翻滾。她酷愛自由,奔放不羈,但始終步步驚心,身不由己,處于弱者地位,缺乏安全感。卡門是一個貪婪的驚嘆號,是一曲夜店挽歌,折射出一種扭曲的世相人生,映照出浮華社會的虛偽、無情和頹廢。
梅里美筆下這種狂放之美,掩蓋不住一種深入骨髓的慘淡,像罌粟之花讓人不寒而栗,看似美好的事物潛伏著腥風血雨,殘酷的美,實際是無法抗拒的痛。
吉田兼好是一個法師,他用一只法眼,看這個紅塵世界,總帶著俏皮的善意,帶著入世的警覺,睿智、機敏和乖巧,有一種只可意會的禪味。
禪境是一種修行,是一種氣度,也是一種生活姿態。徒然并不是無聊,它是一種閑逸。看似漫不經心,實則處處留痕。這些隨手記下的點滴,是本真的寫意,是自然的情狀,是曠達的流瀉,猶如浮在心頭的明月,有一抹“云深不知處”的邈然。
兼好法師說:“保留某種不完善會使事物顯得有趣,并使人感覺到還有一點發展空間。”這個意思就是,有轉身的地方,才有回旋的余地。法師用三只眼睛看世界,我們只能用兩只耳朵來體味。世上有一些不易體察的事情,發覺的秘密就在于你開了慧眼。其實,所謂慧眼,大概就是比別人多一分細心、細膩、細致的考量。這“徒然”也就顯得不那么空洞而有了一些實際的意思。
任何事情,包括幸福的弓箭,都不宜拉得太滿。儲備下力量,才能保持勇往直前。《徒然草》就是讓你“徒然”的時候,放松下來不再“徒然”。
愛,也會饑渴,過分的饑渴就是畸形。畸戀充滿危險,步步驚心,是頹廢的土壤上一朵惡之花。三島由紀夫是一個冷靜、固執、細膩的作家,他用扭曲的視角寫出人間現實的悲苦。
《愛的饑渴》是一本寂寞的小書,寫一對夫婦感情不和,女人兩次要自殺,丈夫死后又被公公霸占,但內心里又狂戀著自家的仆人,最后反而殺死了他。全書十二萬字,在越寫越長的年代,這只能是一部小長篇。三島寫得很節制,很冷靜,卻很見分寸,很有質感,甚至字里行間都透露出一絲絲銳利的寒氣。小說的骨骼棱角分明,語言的肌肉充滿彈性,放射著蒼白的人性之光。
家庭需要經營,愛情經營不善,就會危及婚姻殿堂,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三島由紀夫的小說,寫的是不常見的悲劇,其實是虛幻的枝繁葉茂遮蔽下的一枚精神惡果。這是長期隱藏的一角陰暗之處,卻最能體現世間的愛恨情仇。當純凈和明麗不再眷顧人生,慘淡的結局已經預示著唯美的毀滅。纏綿、暴力和血腥只隔著一層遮羞布,一旦揭開,所謂的愛就是咫尺天涯。一切愛都有根源,真愛不可出軌,原罪不可饒恕,變態不可同情。只有痛惜和嘆惋,像一道難以愈合的傷疤,為灰色的饑渴愛痕打上時間的烙印。
好書是有氣場的,好作家就是氣功師。感受大師氣場,親近的過程就是心靈震撼的過程,也是精神升華的過程。可惜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親近大師,這是多么貴族化的精神之旅啊。普魯斯特就是這樣的大師。有時候你要睡了,昏昏欲睡的那種,這時候天昏地暗,就要合上雙眼,正像普魯斯特的小說一開頭營造的那股氣氛,心里說“我就要睡了”,但實際上反而清醒了,在氣場的作用下,你仿佛諦聽到了普魯斯特的娓娓懇談。
《追憶似水年華》是一部長河小說,它適合在任何情況下閱讀,每讀一頁就有一頁的收獲,它的奇特也許就在那漫長的絮語里。
在斯萬家那邊,夜幕低垂的時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燭光一直在夢里,在普魯斯特不倦的思緒里搖蕩。一群鮮活的少女舞蹈著,“斯萬夫人在鋼琴前坐下,她從粉紅色或白色的,總之色彩鮮艷的雙縐絲的便袍的袖中,伸出那雙嬌美的手,張開手指撫彈琴鍵,依然是那種存在于她的目光中卻不存在于她心中的憂郁。”
“對某個形象的回憶只不過是對某一片刻的遺憾之情”,普魯斯特用夜色和水一樣清澈柔和的語調向你傾訴,透明的不加任何粉飾的意境雨霧般曼妙。即使是寂寞和憂傷,普魯斯特也那么詩意,那么淡然,就像是清風拂過琴弦,有一種沉醉的優雅。
有人說“理想使痛苦光輝”,的確,這個自幼就與病魔抗爭,只活了五十一歲的氣功大師,就是用痛苦而光輝的身影,在世界文學高原上“占有一個無限度延續的位置”。
寫作需要一氣呵成,長河小說也有一個“氣”,作家就是靠這股“氣”來形成氣場,去感應別人。所謂寫作意義上的“心平氣和”,就是情緒飽滿,醞釀清楚,下筆如有神。普魯斯特就是這樣,他“在時間之中”,緩慢而有力地影響著讀者,讓人感受到氣場十足的喜悅,感受到一片史詩光芒的照耀。
奧地利是藝術之邦,藍色的多瑙河水緩緩流淌,不舍晝夜,不僅滋育了偉大的音樂奇才莫扎特、施特勞斯,著名的精神心理學家弗洛伊德,更有杰出的小說家茨威格。
作家張煒說“他的作品太吸引人,太漂亮也太巧妙,好得讓人嫉妒。他的小說都可以被讀者記住,都有極為用心的設計,但絕不是市面上的讀物。”這是小說家的真知灼見,是偉大藝術心靈的溝通。讀茨威格,你內心一定會很純潔,沒有一絲雜欲。《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象棋的故事》……這些耳熟能詳的篇什充滿了美妙情趣,閃耀著人性的光輝,一如吸足了汁液的海綿,飽滿、松軟,富有柔韌的彈性。細節在平靜中像刀鋒一樣銳利,睿智與機敏忽隱忽現,體現出古典的優雅。那些如月色一般沉靜的傾訴,好似靜謐的大海,柔和、親切,涌動著溫情。充滿多瑙河氣息的文字,搭起了一個斑斕的舞臺,舞蹈的幻影展示出華彩的技藝,一切都那么濕潤,那么清澈,詩腸鼓吹,引人入勝。茨威格真是語言的魔術師,這些平凡的文字到了他的筆下,就生動起來、明媚起來,靈性起來,于是你會感到文字在暗夜里燃起的光亮是如此美麗,你會感受到閱讀茨威格就是閱讀一次多瑙河的藍色風景。
《枕草子》是一部多趣的書,有些瑣細、頑皮、多情,更是一些呢喃、絮語、片段。它寫“掃興的事”“可憎的事”也寫“愉快的事”“擔心的事”“無可比喻的事”甚至寫 “人家看不起的事”“可憐相的事”“想早點知道的事”。它寫了很多事,一枝一葉,舉手投足,都是人生的觀察和經驗,雖然是小女子的眼光和情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郁和無奈,卻自有它的甘醇和嫵媚。
你看它寫“秋天的傍晚”:“夕陽很輝煌的照著,到了很接近山邊的時候,烏鴉都要歸巢去了,便三只一起,四只或兩只一起的飛著,這也是很有意思的。”
它寫“不大可靠的事”:“厭舊喜新,容易忘記別人的人。……善于說謊的人,裝出幫助別人的人,把大事情承受了下來。”
它寫“男人”:“男人這東西,想起來實在是世上少有的。有難以了解的心情的東西。舍棄了很是整齊的女人,卻娶了丑女做妻子,這是不可了解的事情。”
其實,《枕草子》更像是一部日記,是一個人心靈的書寫。它的有趣就在有意無意之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的是情調悠然。帶著一份好奇親近周圍的事物,世界原來這么奇妙。
1986年6月14日,87歲的阿根廷著名作家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在日內瓦逝世。他從六歲開始寫作,以杰出的小說和詩歌贏得讀者,與喬伊斯、卡夫卡、薩特、福克納齊名。1967年,68歲的博爾赫斯雙目失明,此后堅持口授寫作,毅力驚人。他一生出版了三十多部作品,但他在1961年才開始獲得國際聲譽,那時他已經62歲。他曾先后獲得阿根廷國家文學獎、法國國際出版家獎、西班牙塞萬提斯文學獎,數次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雖因種種原因失之交臂,但這并不能動搖他世界級文豪的地位。
博爾赫斯的詩歌,具有強烈的思辨色彩,將理智與抒情、敘事與辯證有機地剪輯到了一起。他的小說,以人生和命運的神秘為主題,開辟了小說寫作的先鋒文本。他的小說大都不長,都很精粹,是標準的短篇小說。他喜歡簡潔,他認為20世紀的小說,應該越短越好。這對我們今天網絡時代的寫作很有啟迪,現代人沉浸在紙閱讀的時間越來越少,多媒體的沖擊和快節奏的生活,讓人們不再迷戀瑣碎的長篇了。博爾赫斯的小說之所以受到歡迎,一方面是簡短精致,另一方面是“融進了智力深奧的遠見,洞悉人性的見解”,處處閃爍著機智的光芒,像《彼埃爾·梅納德》《虛構》《手工藝品》《小徑分岔的花園》等,都是傳世經典。《百年孤獨》的作者馬爾克斯很喜歡博爾赫斯,稱其作品是他書房的永久性藏書。
博爾赫斯還是個特別愛書的人,他的《私人藏書》也是經典之作,他自豪地說:“讓別人去夸耀寫出的書好了,我則要為我讀過的書而自詡。”好書真是個魔術師,它的氣場和溫度,使人感受到一次新鮮的重逢。沐浴經典,這是黃金時代脆弱、奢侈而又幸福的事情。就像風中的愛情,燕子帶走了它們的呢喃,卻留下一串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