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離草原的地方,一個現代人,若擁有一匹汗血馬,便已值得稱奇;要是某個人擁有的不是一匹,而是一群,那就不單單是財富,也不能簡單地謂之個人喜好了。當別人收藏地上地下沉睡的文物時,他養蓄的,是一群有呼吸有情緒的“文物”,那定是有氣魄和情懷的人!
在崇明島啟隆鎮綠地長島,我遇到了一群汗血寶馬。
隔著一條過道,兩排相對的馬舍里,每個單間一匹汗血馬。它們玉樹臨風。它們沉靜安穩。它們將頭從高大的木柵欄里探出來,探出僅供馬頭和一截脖子出入的半個弧形孔洞,眼睛溫順地注視我們。
當我靠近一匹汗血馬,我分明感到,它腳下有迢迢萬里之力,可以走盡天涯路途;它高大英俊的身姿,屬于風馳電掣的沖鋒或奔跑;它棱角分明的骨骼和身軀,隨時可以成為一道勇往直前的風景;那凝望的眼睛,那么晶瑩剔透,那么清澈單純,隱著風云雷電,又藏著云淡風輕。
當我靠近一匹汗血馬,我會想起沉積在古代經典著作中永不磨滅的駿馬的英姿。想李白“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描幾多俠客風流冷峻;孟郊“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繪無數書生之躊躇暢意;陳與義“故園便是無兵馬,猶有歸時一段愁”,抒幾許家國之思;辛棄疾“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發多少將軍豪情……無數文人雅士由馬生發情懷,操控生花妙筆,為中華燦爛文化史留下精美絢爛的冊頁。
當我靠近一匹汗血馬,我會想起關于汗血寶馬的美麗傳說。相傳——也就是說不出確切年代的從前,在茫茫西域大漠中,一位孤獨的旅人,身陷無水無糧的絕境七天七夜,經過痛苦的內心掙扎,他沒有把長刀揮向他忠實的愛馬,而是砍在自己的手腕上。馬呆呆地看著主人所做的一切,舔了舔主人的手腕,仰頭一陣悲嘶。最后,他們沒有死在沙漠上。馬像發狂一樣,用盡最后的氣力,帶著主人沖出沙漠。旅人發現,在馬奔跑的身軀上,滲出了一片血色汗珠。從此這匹馬的后代在狂奔之后,都會在肩胛部位流出血色汗水。這個關于汗血寶馬來歷的美麗傳說,之所以讓人感懷,在于它所折射的“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的高尚情感。你贈我果子,我回贈你美玉,重的是心心相印,是精神上的契合,是彼此的珍視。胸襟之高朗開闊,不與尋常人同。
當我靠近一匹汗血馬,我會想起古代由馬匹馱起來的戰爭。在漫長的冷兵器時代,馬被稱譽為有靈氣的武器,隨軍移動的糧倉。縱觀世界冷兵器戰爭史,寶馬成就過無數帝王拿下社稷江山,助推過無數英雄豪杰稱霸一方。
那些只強調甲方和乙方誰輸誰贏而徹底忽略馬匹貢獻的戰爭,史書上都有,不是我關注的重點。我關注的,是汗血寶馬從西域被引進到中原的那段看似光明坦闊、實則隱秘不堪的故事。
在張騫奉詔出使西域的時代,張騫先生既是個外交家,還責無旁貸地充當旅行家和冒險家的角色。他第一次從西域返回,給老大寫了需要幾個人抬的匯報材料,稱孤道寡的劉徹在一大堆竹簡中看到了一句讓他兩眼放光的話:大宛有好馬,出汗殷紅如血,能日行千里。對一個胸中有大抱負的皇帝,這句話比三千佳麗更令他向往。他心想,朕的大漢朝軍隊要是裝備上汗血寶馬,還怕什么匈奴?朕將無—敵—天—下!
大宛雖遠,但劉先生的思維是:沒有金銀財寶到達不了的地方,也沒有金銀財寶解決不了的問題。于是,命令使臣攜帶重金前去換取。那小山包似的金銀財寶中,竟有一匹真馬大小的“金駿馬”。至于這一堆財寶能換幾匹寶馬,皇帝沒明確要求,使臣心頭沒底。自古買賣由雙方協定,賣方占據更多主動權。可熟稔貿易并遵守商貿規矩的人都清楚,大宛的寶馬除非不賣,只要賣,價格再高,至少能給漢武帝一兩匹,最好一公一母,保證能子子孫孫無窮匱也。
孰知大宛國王面對這堆曠世金銀,意亂神迷、方寸大亂。他決定驅逐漢使,扣其財物。這個利令智昏的家伙假惺惺召來群臣,聲稱讓大家商議。大臣中敢說真話的早被他殺光了,剩下的全是拍手叫好舉手同意的人。這邊剛剛陳述完畢,群臣趕緊附議贊同。不僅附議,還追加一句:兩國相距萬里之遙,山水黃沙相隔,那個劉某拿我們莫之奈何。
買馬不成,使臣被殺,劉徹哪里會答應呢?換了你我也不答應。頓覺不滅大宛無以為君,無以為人。一怒之下,發兵征討。劉徹先生,被憤怒沖昏了頭腦。他一聲令下,漢朝軍隊既沒有準備充足的糧草、被服,也沒有考察沿線的地勢、水源,數萬大軍開拔,走出去幾百公里,老劉才醒過神來,哀嘆自己倉皇草率。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總不能又下一道命令把大軍召回來;好在人多,心想二三十個漢軍揍一個大宛士兵,總是揍得過的。為了大漢的面子,立即加緊籌備糧草,緊隨其后運到。可惜為時已晚,敗局從出發就已無可更改,漢軍于行軍途中大量饑渴病死,還未開戰就死了十分之九,數萬士卒,只剩下幾千人,最后逃回玉門關待命的,僅幾百人。沿途多少漢家男兒棄尸荒野,真真是人命不及馬命。
好在大宛嘴里的劉傻子確實不傻。第二次出兵之前準備充分,十萬漢軍開入,西域諸國均開城相迎,獨獨輪臺拼死抵抗。小小輪臺哪里經受得住,數日便被攻陷。大宛之戰持續了四年,最終大宛國王國破身死,遺眾投降,獻出三千匹汗血馬。
良善沉靜的汗血馬背后,漢朝和大宛的君臣撕開一頁殘酷的戰爭畫卷,讀罷掩卷,依舊心驚肉跳。擁有一批寶馬,進一步縮小漢王朝騎兵與匈奴騎兵的差距,這是漢武帝的野心。他以為,寶馬良駒,既可作威武強盛的象征,還可作治國平天下的利器。可歷史從不按照任何人的意志發展,配備了汗血寶馬的大漢軍隊,終究抵不過歷史的選擇,到了末季,逆行不道,皇室衰微,日暮途窮,猛士蜂起,寶馬良駒竟成了助推烽火、加劇戰爭的反向利器。
我不知道當今世上還有多少國家擁有騎兵,但我以為,冷兵器時代的完全終結,以最后一匹戰馬解甲歸田、轉為民用作為界記。即使在擁有騎兵的時代,不可能每個騎兵的坐騎都是汗血寶馬,否則汗血寶馬不可能從古至今都屬珍貴的品種。我心想,退出歷史舞臺,寶馬還可以繼續在體育賽事、馬術表演中,一展天馬風采。怎么也不會想到,曾經叱咤史冊、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汗血馬,會落腳到逼仄的馬舍里,在沒有足夠遼闊原野可供奔馳的南方,成為有呼吸和情感的“文物”,被無數的游覽者欣賞、贊嘆。
馬舍的每一間木柵欄上,都用中英文雙語清楚標注了馬的品種、學名、性別、顏色、生日、入境時間、原產地等各項信息。這表明,它們都有高貴的出身,都有不平凡的過去。只是我不知,這馬舍對于一群汗血馬,是怎樣一種遭際?它們有馬語嗎?它們一群,日日夜夜在此相望和廝守,它們相互交流嗎?它們能交流哪些話題呢?……因為這些問題,我跟不上我的隊伍了。我在馬舍跟前磨磨蹭蹭,輕輕撫摩每一匹探出頭來的汗血馬。第一次如此靠近一群馬,尤其還是靠近一群我久仰的汗血馬。與第一匹馬接觸時,心率完全不正常。看著平靜的馬眼、直立的馬耳朵,在人與馬的靜靜對望中,人畏懼地把手一寸寸伸過去,眼看要觸到鼻梁骨,馬卻突然動了,人一緊張,立即縮回了手。
驚魂甫定,用馴馬師剛教給的知識去考察:如果發現馬耳朵倒伏緊貼向身體,最好別去碰它。它在警惕你,它很緊張,甚至是很抗拒,很容易發怒,這時候它是具有攻擊性的。
定睛看,一對漂亮的馬耳朵不折不扣直立在頭頂,它沒有一絲一毫生氣的跡象。是自個兒虛驚了,馬只是把頭往左偏了三十度不到的角度。也許是膩了跟我枯燥的對望,它轉個方向去關注近旁人們的嬉笑聲了,馬的黑亮的右眼卻恰好正對著我。面對那只黑得晶瑩透亮的馬眼,我呵呵地傻笑了一回自己的怯懦,全身肌膚漸漸放松,又把手慢慢伸過去,嘴里忍不住喃喃:“嗨,小伙子,你長得好英俊哦!喜歡你,就想摸摸你!別緊張哈。你真可愛!”
細密、柔和的觸感,瞬間腦神經過電一般,絕對顛覆腦中存儲了幾十年的對牛羊豬貓狗那身皮毛的好感。馬都通人性,一匹汗血馬更是如此吧。它把頭重新偏回來,定定地看我,定定地立在那兒一動不動,馬眼中是上帝小心翼翼存放進去的一汪可以流動的黑色晶體,它所流露出的溫順和信賴,柔化人的肝肺。我一遍又一遍輕輕撫摩它長長的鼻梁骨,撫摩它的臉,撫摩它的腮幫,嘴里情不自禁跟它言語:“噯,你真是太可愛了!你的祖先有沒有告訴過你,在格列佛那里,你們可都是慧骃國的主子?我看,你們比人類聰明,長得英俊良善,也比許多人類好看哦。小家伙,喜歡你現在溫順的樣子!當然,更想,看見你在外面奔跑的樣子……”
這趟出行之前,有好長一段日子完全被禁錮于瑣屑的俗世,不得以透一口氣,感覺自己就像一頭拉磨的驢,已麻木遲鈍到即將徹底喪失對世界的敏感,甚至包括對活著的感知。
自縛于繭的心事,竟在幽暗的馬舍悄然打開、塵埃落定。
帶著萬千心緒,我在馬舍的過道里戀戀不舍地離開一匹,又走向另一匹。一次,只顧說著話后退,告別一匹特別精神的栗色馬駒,后脖頸撞到什么肉乎乎東西的同時接收到一股熱氣,一轉頭,跟對面馬舍里的馬正打個照面,我的脖頸觸到它的鼻子了。它打著響鼻,利落地擺了擺棱角分明的頭顱。大概在埋怨我這個粗心大意的冒失鬼,踩到它的地盤上,都冒犯到它了,竟然還沒注意到它的存在!猛醒:剛才跟前一匹馬親近的場面,可不全在它晶亮的馬眼中了!一股自愧催我趕緊伸手,去撫它的鼻梁骨,并向它喃喃致歉。愿將遠勝于前的溫柔與愛惜,全都交付于它的激切和沖動,充盈于內心。
褐色的,栗色的,棗紅的,棕紅的,白色的,產地來自布蘭、賈拉巴特爾、蘇黎世……馬舍里二十余匹汗血馬,我只得以在短暫的時間罅隙里接觸到其中的七八匹。其余的,我只能匆匆行至馬舍跟前,向那探出頭來的,招一招手,揮一揮衣袖;向那沒有探出頭來、孤獨在自個兒單間里肅立的,匆匆投去關注凝望的一瞥。我不知道它們是否懂我,懂我此時的一言一行,一吁一嘆。但我覺得我懂它們,懂它們的一抬頭一低頭,懂它們的一呼一吸,甚至無聲無息的靜默站立。我知道,馬舍不是一匹汗血馬甘心待的地方。它本可去曠野迎接朝陽,踏碎一地晶瑩的露珠,啃得一片芳香的青草。它本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馳騁天涯,快意一生,豪壯一世。它們遺傳自祖先的每個細胞里,都有茫茫戈壁、黃沙大漠的影子,那是它們的遠方。它們眼中,有水美草原、遼遠天地,那是它們的向往,它們的夢想。
如今,不說和平年代,就是發生戰爭,馬也已經派不上用場。
一匹汗血馬——屬于曠野的尊貴精靈,最好該待在哪兒?
也許,該待在內陸大草原,馬是游牧民族的伴侶和助手。可為了保護生態環境,那里正實施退牧還草。假如到那里,也只能像其他牲口那樣,被圈養起來。
它也許應該屬于西亞,那里盛產石油,人們富裕多金。
它適合于沙漠嗎?
它適合于戈壁嗎?
它適合于茫茫雪原嗎?
不。當時光遠離了寫入史書的古代,汗血寶馬已落入歷史的塵埃中。它們的種群雖卑微地生存下來,卻吃著遠地運來的種種精飼料,孤獨地淪為馬舍中尚存呼吸的標本。
當我們一群來訪者魚貫登車,即將離開,我的目光陷在馬舍空蕩蕩的過道里。我的目光,像極了小時我祖母那拖著長長一根麻線的縫衣針,在那些把頭探到過道里來的每一匹汗血馬的身邊穿來繞去,穿來繞去,最終迷失在馬舍深處看不見任何影像的幽暗里。座位下車輪開始滾動,耳邊突然傳來一聲悠長的馬嘶。那是怎樣揪心揪肺的嘶鳴,我無法言說我的感知。稍歇幾秒,又一聲凄切的嘶鳴。我的心揪緊。車子漸行漸遠,我茫茫望向前方。在看不見的遠方,那里也許有大平原,無邊無際,天宇似穹廬,籠蓋四野,綠草無邊,清風安詳……安安靜靜、凝神屏息的我,沒有聽見馬舍里傳來第三聲嘶鳴。不知道是這悵惘的悲鳴,本就沒有從喉嚨里蹦出來,還是因為相隔太遠,聲音走失在了空氣中……
跟一匹汗血馬對視,我有流淚的沖動。
假如,還有另一片蒼茫寥廓的天地,假如我還有年輕矯健的身姿,假如,有那么一次機會,我愿駕任何一匹汗血馬,奔向任意一片水美草肥之地。抱著它的頭,徹底騰空干凈地痛哭一場。然后,縱容它四蹄歡騰,踏碎一溪水花;任由它釋放野性,品評和鑒賞那無邊草原上滿地的青草;遷就它如風過影,癡迷沉醉于曠野的絢爛與芬芳;陪伴它且停且行、嘶鳴吟唱,直至夕陽西下,暮云四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