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河岸邊（組詩）

劉大偉

雪落群山

林木置換了樓宇

一夜風寒，河流的歌聲

漸漸凝固在青砂山側

多久了，我們習慣于埋首

作深繭以自縛

希冀從厚厚的故紙堆里

摳出時間微弱的光亮

此刻，是誰揮起了御寒的圍巾

盡管前方早已大雪封山

我們還是要把這輛搖擺的車子

開進凌厲的冬天里

畫鳥人

現在，他只喜歡畫鳥

秋后的麥田里，鳥群是最后一批拾穗者

它們結伴而來，對著淺紅的馬刺薊

和兩三個過路人輕輕點頭

仿佛這樣的遇見，就是高對低的致意

遠和近的填充，有與無的互證

此時，起風了。鳥雀倏然躍起

它們在飄蕩的電線上，很快畫出

美的音符

他默默收起鏡頭和水墨

在鳥的畫布上

人顯得過于笨拙

在黃河岸邊

麥子列隊走向村莊時

植物的紅燈籠陸續亮起來

從清河貴德到化隆群科

黃河低低地走，低低地

把山的倒影還給昨日

我就在岸邊，也想把頭頂的重壓

掠過心底的荒蕪，越來越多的悖謬

和無比精致的漏洞——都送出去

而麥子的村莊是正在變空的村莊

植物的燈籠，已照不到遠行之人

只有黃河低低地走，每到一個拐彎處

她總要停下來問一問

那個踟躕河畔的人，是不是

在尋找一塊歇腳的石頭

浮生小記

誰見過它的漂泊

在潮起潮落的蘭花湖畔

是誰取走了白天鵝的嫁衣

只留下發燙的沙灘

守著空空的從前

湖中有魚，卻無泛舟晚唱的漁夫

杯中月淺——而你已傾盡所有

寫下“麥酒釀造的黃昏”時

誰作了你燭照歸途的故人

誰愿扶起你顛沛流離的半生

是時候說聲謝謝了

永遠多遠啊，你還是給了我

一個可供回頭的岸。海水那么深

你讓我讀懂了——摔打和沉浮之后

我們還能在一粒沙塵上站穩

鹽湖日出

云在水中，鹽在天上

野鴨的啼鳴讓湖濱微微一動

太陽就展露了眉眼

這應該是最深情的一瞥了

遠山、采鹽船以及那個

身披紅霞的姑娘，在同樣的靜謐里

看到水墨簡筆和最美的自己

太陽被輕松托舉，鹽花悄悄綻放

時間靜止不動。一朵停在耳畔的云說

我就是那塊最咸的鹽啊

多少年了，只想在日出的時候

把你疼疼地遇見

大青鹽

海潮退去，盆地聚攏

時光的砧板上，顯現秋的波紋

和水的骨頭

這些蘊含礦物，外表倔強的骨頭

把青藏的蒼莽披在身上

一堆一個峰巒

一粒一個深淵

而搬動星月的男子從不說出苦澀

他從大青鹽里翻出鏡子

照徹繁重今生

湖中倒影

你有沒有走在空中的經歷

除了想象和夢境

有沒有感到沉重肉身

隔一面鏡子，踩痛虛構的自己

你看那路的盡頭

一個人抱緊白色石頭

她用明艷身姿

映出意義含糊的符號

而時間就在岸邊，秋草已黃

你看見它的倒影了嗎

湖水日漸變涼，鹽的霜花

落滿了異鄉人的遠方

河清牧場之夜

只需一輪明月，整個牧場

就有了守夜人不肯言說的遠方

清風徐來，經幡獵獵

牛群還在路上

一切依照星云的路徑分布

包括那個把“花兒”按在心底的男人

他順著月光行走

月光數著更遠處的瓦楞

仿佛那里有一匹馬，一條河

一位同樣不肯說出時間荒蕪的人

他讓夜色越走越低，讓牧場安靜如畫

他幾乎摁住了所有的起伏與搖擺

猶如眾草不語的王者

要把每顆逸散的籽粒認領回家

雨停了

露珠停在莊稼上

鳥雀低翔于寂靜民間

像小小音符，倏然掠過

歌謠里的藍天

北山停在車站旁

旅人從遠處運來自己

他們摘下星辰，從薄涼的履歷中

輕輕擰出水聲

我該停駐何處

高原之上，白云作了馬群

我有眾草的兄弟，他們出門遠行時

只拎著一束青稞的光芒

天地之間

一場雨，飄著飄著

就飄成了雪花，濕漉漉的雪花

把屋檐壘成整齊的懸崖

唯有晨鐘，才能敲碎它的絕壁

一只鳥，飛著飛著

就飛成了風箏，沒有線的風箏

在起伏與旋轉中，完成解構

讓所有的沉重轉瞬變作輕盈

一個人，走著走著

就走成了草芥，在不斷的荒蕪中

抬起頭來。正是這樣的隱喻

讓他局促的身世，長滿了思想的蘆葦

走走停停

這條路，總歸得走

走向山頂，我感到肉體沉重

欲行遠方，遠方卻是一個夢境

我只好走走停停，并不確定

是否為這條路做好了命名

只是恍惚地走，固執地走

經過溪流時，錯把自己

丟棄在不語之岸

我開始細數沙粒，像文字

像糧食，像生命里那些細小的

尖銳和種種可能。我將沙粒

捧在手心，而它們都要說

好疼

這使我愈加惶恐，我決定

再度遠行。當我起身時

驚訝地發現，原來自己也是

一粒沙子，生命的荒原上

時間之手一次次將我撿起

又放下

原來我從未有過出發

只是在想象中完成了抵達

或許這也不是想象

幻覺，真實，錯愕

我已無力判斷

但我略微知曉，一滴晨露

借著陽光去了海洋

與螻蟻稱兄的我不再前行

那會顯得多么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