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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鮮記

2021-11-12 06:29:44田逸凡
山東文學 2021年11期

田逸凡

蛤窄而長者曰鮮[1]——我漫不經(jīng)心地聯(lián)想一氣,不大想拒絕,也不大想應(yīng)邀。

如果晚上沒事,我就來。

表哥聽了我的話,又咧開嘴笑,那張歪嘴像半個白生生的石榴耷拉在鼻翼上。他正給一位不會用支付寶的老人找零,數(shù)錢的樣子雖然別扭,但至少看上去已十分嫻熟。他的手跟別人的不一樣,總像啄木鳥一般去啄枯木似的手臂,手腕似乎要折疊到胳肢窩里去。因此,他只能用一只手壓著錢,勉強用另一只手把錢一張張捻開。我參觀著擺滿百貨的鐵架子,身后掛在門口的厚棉被開了又合,悶悶地拍打門框。剛進來的人說,來包八喜。停頓一下又說,我自己拿吧,七塊的那種。然后是無聲的微信支付,手機的兩聲振動很輕,我甚至懷疑是自己幻想出來的。我從后門出來,往院里頭那棟很老的三層洋樓走去,給這間狹窄而豐滿的小屋留下我的比以前寬厚不少但依然有些駝的背影。

樓內(nèi)鋪地板的瓷磚有些古舊,是一塊塊對角線很短的正方形,過時的麻糖色花紋可以與上下左右的鄰磚貫通,總讓我想起“摩登”這個復古年代的時髦詞匯。瓷面已經(jīng)發(fā)烏,不怎么反光。樓梯正對樓門,中間隔著一條走廊,樓梯和走廊上正熙熙攘攘。補習班的課間比趕集還熱鬧,往右走,像在泳池里行走一樣感受到粘滯阻力。從里數(shù)第二間,是我媽的辦公室。小太陽加持的辦公室,暖融融的味道撓得我鼻竇發(fā)酸,與我兒時的記憶并無兩樣。洗手的香皂,似乎曾渾身涂滿粉筆塵,在辦公室里到處打滾,給每一件物品都打上一層透明的薄釉;圓珠筆墨是我偏好的工業(yè)味道,就像有人喜歡聞新皮鞋,有人喜歡聞車尾氣一樣,我總被它激發(fā)某種欲望,坐下來假裝業(yè)務(wù)繁忙卻又干凈體面;三臺并列的打印機騰騰冒著熱氣,剛出爐的油墨滿堂噴香。最后一位老師取走印刷的隨堂測驗,辦公室暫時沒人,我拿上哨子,也走了出來。快上課了,我把哨子掛在脖子上,站在樓梯正對面,百無聊賴地看著一個初中生和小學生吹牛。

這棟樓曾是表哥家的,那時我媽每年交不菲的租金。表哥超市旁是院子的大門,據(jù)我媽的口述史料,大門外殘缺的黏膠字母痕跡,補全了是Seed Administration State,種子管理站。從我上小學起,大門外掛的是亮銀色 “支點教育輔導學校”。隨著輔導學校越辦越好,租金也年年升高。前年夏天,我媽從表哥的父親——也就是房東——手里買下了這棟老洋樓和附帶的院子。她說,這是一個新的開始,媽媽和你一起奮斗。去年夏天,我結(jié)束了高考。媽媽說,等你寒假回家,來給媽媽幫忙。我能幫什么忙呢?不過是吹吹哨子,與我小學時相比沒什么長進。

上小學時,除了吹哨子,我還照看小賣鋪,課間經(jīng)營雪糕、飲料和一些常見的真空食品。來我媽這兒補習的有很多我的同學,我會先照顧我要好的同學,常常有學生到上課時間還沒排上隊,落魄而歸。他們上課,我從來不上,我就趴在小賣鋪的冰柜上寫寫畫畫。小賣鋪掙來的錢,我會留一點給自己,帶著大部分跑回奶奶家,讓奶奶存起來,我媽從不過問。可能五六年級的時候,小賣鋪不開了,因為表哥從高中肄業(yè),在我媽學校大門旁邊開了一家小超市,向內(nèi)也開一扇門,供學生消費,商品更齊全。我當時還說,我的小賣鋪要干過表哥的超市。我媽說什么也不開了,好像表哥掙的錢要給她似的。

17點38,不到兩分鐘,再等等。我能做的只剩準時了——除此之外,一名大學生還能在吹課哨這件事上做什么文章呢?我摩挲著脖子下的不銹鋼哨子,冰涼的金屬質(zhì)感刺激著我的拇指肚,我想象用指紋給這把哨子拋光。一位腦袋干凈得沒有一絲頭發(fā)的男子進了門口,脖子上的那條青紅的大蟲子雖不逼真,卻好像散發(fā)著深巷里某個紋身店的腐臭。——不對,此人來者不善!他后面跟著一位同樣氣勢洶洶的瘦男人,兩人都沒理我,直直朝樓梯走去。我忽然意識到什么,迅速吹響了哨子。臉頰微聚,小腹堅硬,我平穩(wěn)地輸出播音水準的氣流。清厲持久的哨聲號令幾百名孩子踢踏地板,磨蹭墻壁,仿佛千軍萬馬,樓上樓下的桌椅摩擦地面。緊接著整棟樓回歸死寂,像臺風過后安靜的村子,都在等待著什么。那位光頭停頓一下,脖子上的大蟲子也回頭朝我看看,又機敏地帶領(lǐng)瘦男人向二樓沖去,我也跟著沖上去。不知二人突然到訪是為什么,但看起來目的明確,我又怕課間太亂,會節(jié)外生枝,便提前發(fā)出上課的信號。然而,上到二樓,我還是看到,一位年輕的男教師面對光頭和他脖子上的大蟲子,眼神里的驚恐、疑惑、無助全都出來了,還有一點飄忽和走神。那是我見過最生動、最豐富的眼神,瞳孔里仿佛有一條道路,這位老師走過的路、讀過的書在那條路上一清二楚。果然,大學里的表演老師說的沒錯,表演里打動人的從來都不是表演。

大門關(guān)得死死的。光頭和瘦男人進來,只有一條通道,就是表哥超市的那扇后門。光頭劈頭蓋臉地質(zhì)問這位教七年級的倒霉男教師,“俺孩子被打成那樣,你們當老師的知不道嗎?”然后又指著全班學生,“就你們哈,誰打了俺孩子,自覺點兒,別等我把你揪出來!”男教師一點兒不知情,卻在班里找到了那個正在啜泣的“俺孩子”。瘦男人是這孩子的父親,在家里接到一個電話——鄰居孩子打來的,鄰居孩子和他兒子都在我媽的學校補習——說他兒子被打得不行了,他便匆忙叫上這個能唬住人的哥們,趕來了這里。我媽從樓梯上來,像往日一樣挺拔地走到光頭身邊,說,我不管你是誰,也先不管你是來干嗎,我不允許你擾亂我這里的教學秩序!光頭沒說什么,那條大蟲子頂著脖子上的青筋跳動幾下。

瘦男人的兒子因為所學課程不一樣,明天就可以從這里結(jié)課了,不知他是因為和某同學交情好還是有點兒懼怕他,手表還在他手腕上戴著。兒子去要,一開始是開玩笑,不給就不給,后來那位同學手上沒數(shù),拍了一下他的后腦勺,嘹亮的拍擊聲勾起了他的怒火,一向老實軟弱的他撲倒了那位同學,那位同學的兩個好兄弟來幫忙,便把他揍得毫無招架之力。此外,還有一位拉架的,被叫來對證,拉架的弓起一條腿,另一條腿拉直,雙手在肩外一尺處半握,做出拉架的姿勢。光頭也不知有沒有把孩子們的敘述往心里拾,看到拉架的動作,像是終于抓住機會發(fā)出一直被壓著的威力,甩著健碩的膀子喊叫,“你待做啥?你待做啥?”我媽厲聲喝道,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不想讓老師幫你處理?你要是這個態(tài)度,好,在我這出的事,該負的責任我負,但等其他家長來,你自己跟他們倒騰去吧,有的是孩子打個小架,家長幾個月還拉扯不完的。

瘦男人不強硬,也從不主動,只是不由自主地安撫話鋒突然尖銳的我媽。其他家長還沒來,光頭和瘦男人便主張先走一步,去醫(yī)院。到最近的鎮(zhèn)醫(yī)院,光頭不下車,瘦男人從他們的車上下來,和我媽說,老師,你看,要不咱去市中心醫(yī)院吧?我媽說,行啊,去那查更放心,不過,你們這是做什么,在學校沒等到那些家長,又來鎮(zhèn)醫(yī)院,來了又接著去中心醫(yī)院,你們在跟那些家長玩捉迷藏嗎!瘦男人連聲道歉,讓光頭先走了,他留下來陪我媽等其他家長。我和我媽說,我陪您去吧。她說,不用,你還是個小孩兒。

晚飯點兒上,我在表哥這里留下。其實他和我沒有血緣關(guān)系,根本不是我表哥,而是原房東的大兒子。比我大六七歲吧,我從小和他在一塊,也不知怎么就叫他表哥,一直叫了下來。

超市柜臺后面的一扇門,通往表哥獨自生活的小家。說是家,其實就是一張床、一張桌子和灶臺,外加一臺電視和一些做飯用的東西。我有些懷疑他會用那么多種類的廚具。他站在灶臺前,向內(nèi)彎折的手用很奇怪的方式握住長勺柄。為了推動湯水在鍋里旋轉(zhuǎn),他不得不聳起右肩,整片肩胛骨前后運動,像是反被長勺和湯水帶動著。偶爾那么一下,我能看到他幾乎轉(zhuǎn)過來的側(cè)臉,或者說是那張歪嘴。他的右腿過于筆直,左腿卻像一條蚯蚓,萎縮在褲筒里,隨意翻轉(zhuǎn)身軀,以至于從褲筒里伸出的左腳時而朝右,時而朝后,好似從哪位抽象畫家的畫布上走下來的。

我坐的床邊,墻上掛著嶄新的日歷,是那種廣告日歷。二月份的版面是“全福元商廈祝廣大市民新春快樂”,我揭了幾頁,這一本都是全福元商廈的。表哥端著不銹鋼大盆,將大盆蹾在我面前的桌子中央,一片雪白的貝肉晃到了我的眼,數(shù)不清的蟶子在渾厚的湯里壘成一座小山。表哥指指說,鮮。鮮是我們對蟶子的方言,表哥為我回來,專門從生鮮市場買了很多鮮。

冰箱,還有。表哥說。

你買這么多做啥,買一點解解饞就行了。

等你,再來。

我笑了,伸手去剝鮮的肉。他說,大學,怎樣。我說還行吧。他從外面超市拉進來一個小馬扎,坐在我對面。他的右腿緊靠左腿,兩條大腿竟如此平行,但右腿明顯粗壯很多。我不知道他的左腳又在桌子底下拐到了什么方向。我說,你坐那么矮的馬扎不累么,過來坐床上吧。

在這,看你。他說。他繼續(xù)坐在那兒,偶爾剝一個鮮,見我不說話,他就只說吃、吃。

我這里的鮮殼都快堆成海邊的鹽山了,他那邊也就鋪了個不像樣的地基。

我玩會兒手機,表哥去刷鍋碗。很快他回來,說,看啥,手機。我說沒啥,熄了屏幕,坐直了腰,抬頭看到墻上那本日歷,說,快過小年了啊。他說,大年,也快。我起身告辭,走到門口,瞥見洗池里的鍋碗并沒有刷完,猜測表哥可能想多跟我說說話。我又回過頭看他,笑了笑。他也笑笑,說,小年,再來。

昨晚我媽回來得挺晚,眼神流露出嘈雜和憔悴,在梳妝臺前坐了幾分鐘,就躺下睡了。今早我剛起,我媽已經(jīng)去學校了,說要帶著打人的孩子的家長去看望被打的孩子。我問,那個光頭家里?我媽說,不是,那是孩子的表叔,不過他今天應(yīng)該也在。我有些擔心,不知光頭今天又會搞什么幺蛾子,看著就像混社會的,指不定還是黑社會。我想快點兒到學校,陪我媽一起去。我媽說,你不用著急,光頭有啥好怕的?記住,我們都是為了辦同一件事;別耽誤來吹哨子就行,還有,看住門,別再讓別人隨便進學校了,囑咐囑咐你表哥。

我為我媽不帶我去見孩子那位光頭表叔而生氣,原來的擔心轉(zhuǎn)化為了一種怒氣。我經(jīng)過表哥超市的時候,他叫我,我沒理他。走了一段又折返回去,問,昨天,那倆家長怎么進來的?表哥好像不太明白,怔在柜臺后面。我拍拍頭,在脖子上比劃一下,說,光頭,這兒紋著身,還帶一個瘦子。表哥歪著嘴笑了,說,家長,接孩。我說,放他娘的屁!人家編個瞎話你都信?人家看你傻,跟你說不明白,才那樣說!你知道你惹了什么禍嗎?你知道那光頭什么人嗎,黑社會!我跟表哥越說越氣。

表哥兩只啄木鳥一樣的手加快了頻率地啄枯木一樣的手臂,掛在鼻翼下的歪嘴嗚嗚的不知道要說什么。我說,以后,陌生人,不,任何人,都不能從你這里進學校!我摔下門子,快步走回老洋樓,沒看見表哥生硬的點頭。

我盯著辦公室的打印機發(fā)呆,紙一張張從底下吸進去,在里面翻個筋斗,從上面的口子吐出來。一沓沓試卷被老師取走。我走過去,掀開掃描復印的蓋子,將手按上去,點擊開始,一張印有我手掌的紙被送了出來。這是我小時候在我媽辦公室常玩的把戲。我曾將掃描儀對準天花板或屋子,試圖打印出辦公室的樣子,可總是得到一張白紙,與下方那一沓新紙沒什么來去。我從此知道打印機掃描儀和照相機的區(qū)別。我還曾把臉放上去,閉上眼,生怕掃描儀的燈光掃過眼球時我會瞎掉。得到的紙上只有鼻尖、嘴唇、下巴和顴骨的幾個象征性的油墨黑點。以前聽說,人臉凸出來的部分就是長得好看的地方,可誰臉上的凸點又跟別人不一樣呢?況且這些“好看”的部分,單獨打印出來,什么都不是。

我盯著印有我手掌的紙,不知道要看出什么。這臺打印機的分辨率很好,連我手掌上最細微的紋路都呈現(xiàn)了出來,幾乎沒有因為像素密集而使用大量油墨導致的污跡。一位老師在辦公室門口敲門說,是不是該下課了呀?我一看手機,超過下課時間兩分鐘。我忙說對不起,立馬跑到樓梯處吹哨。

一本泛黃的地理雜志在我媽的辦公桌上攤開,封面和目錄都缺失。上午的時候隨便翻看,從文字記者的話里可以推斷,雜志最早可能出版于2002年底。看完一篇關(guān)于濟寧古運河的文章,才發(fā)現(xiàn)文末的缺角矩形logo,《中國國家地理》的著名標志。我現(xiàn)在沒心情看,合上書,目前給這本書充當封面的是雜志中一頁手機廣告,那時候的時尚手機還是翻蓋和按鍵的,彩色顯示屏也是促銷的法寶。代言人是個很耐看的女明星,有些眼熟,但說不上是誰。

這天我媽一直沒回學校,后來打電話,我媽已經(jīng)回家了。放學后,我卻一直待在學校不想走,盯著那張18年前的手機廣告發(fā)呆。直到看不清女明星的臉,也沒有開燈,反而覺得逐漸黑下來的窗外和窗內(nèi)都使我十分舒適。我想到一種物質(zhì),萬塔黑,Vantablack,學名垂直排列納米管陣列,是目前人造的最黑物質(zhì),對可見光的吸收率高達99.965%。如果這間辦公室的墻壁、地板和各種物品都用萬塔黑涂飾,那么開燈也相當于沒開,天花板上的燈泡連深夜里的螢火蟲都不如,什么都照不亮。我享受著逐漸加深的夜色,不過人的眼睛十分神奇,它會慢慢適應(yīng)少光的環(huán)境,敏銳地捕捉到任何一串被物體撞飛的光子。或許夜盲癥患者能體會到,白天過視力正常的生活,晚上過盲人的生活,這樣一天中看見和看不見的交替也許更適應(yīng)大自然的晝夜法則,與地球的自轉(zhuǎn)同呼吸共命運。

我側(cè)過臉,在窗上看到自己就像飄在夜里的一團影子,嚇了一跳。我忘不了一部電影的主人公講過的故事,他說出了司馬光砸缸的“真相”。司馬光與小朋友們玩捉迷藏,其實他已經(jīng)找到了所有小朋友,但他堅持說還有一位小朋友沒有找到。小朋友們無奈他的執(zhí)拗,陪他一起找,最后他在大樹下的一口大缸前停下,拾起石頭砸向大缸。大缸破了,沒有水流出來,小朋友們向黑暗的缸內(nèi)看去,都啞口無言——缸里是司馬光自己。講完這個故事不久,電影的主人公跳樓自殺了。我對這個故事心有余悸,趁天還沒黑透,關(guān)了樓門,向門口走去。

大門旁邊的超市隱約傳來抽搭鼻子的聲音。我走近,表哥居然在哭。我想是不是白天說得過分了?也不能全怪他,他畢竟這個樣子;況且比起殘廢的他,我又做了什么呢?我進去,表哥正面對著電視。電視聲音很小,剛好蓋過他的哭聲,影像的變幻在表哥臉上映出不同的色彩。電視上是《等著我》節(jié)目,主持人舒冬正告知一位女子,她的母親沒有找到,但父親來了。父親從門后走出來,女兒一下子跪在地上,抱住父親的雙腿,父親蒼老的眼神望向上方,在花白而鏗鏘生長的胡茬的簇擁下,厚嘴唇微微顫抖。鏡頭不斷給父女特寫,奏樂響起。我只是看到這個場面,并不了解女人的故事,卻都要哭了。

表哥回頭看見我,用手背拭了淚,笑笑。他在哭什么呢?只是哭節(jié)目上的父女嗎?我擔心白天的話傷到他,說,哥,你沒事吧。他說,沒事,電視。我說沒事就好,然后轉(zhuǎn)身走了。我很吃驚,表哥竟會獨自看這種節(jié)目,還哭得那么投入。他有為自己哭過嗎?

表哥從小被周圍人喚作“嘲亮亮”,而他真名叫余諒,嘲是傻的意思。我隱約記得他曾經(jīng)是叫過余亮,但他母親很早就給他改了名。余諒出生時難產(chǎn),缺氧,搶救后一直戴呼吸機。余諒的姥姥雖說是一名民辦教師,但文化不高,觀念也舊,早就建議二女兒棄了這個怪胎,又小又丑,缺氧還可能影響大腦發(fā)育。姥姥覺得,反正活下來也不是個正常的娃,還不如趁著娃小沒感情,做個了斷。姥姥的二女兒、余諒的母親沒有答應(yīng)。一天,姥姥看余諒好像狀態(tài)正常了,擅自摘下了他的呼吸機。余諒瞬時渾身發(fā)紫,再一次嚴重窒息。經(jīng)搶救,余諒徹底成了殘廢,長大后也就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余諒的母親不顧家人反對,送余諒去讀書,哪怕握筆只能像握拖把一樣,總算是會寫點字,逐漸練習發(fā)聲說話。余諒讀到高中,不再讀了。他父母和我媽商量,讓他在這里開起這間小超市,也算有個營生。我媽同意了,我的小賣鋪也隨之倒閉。我媽買下這里時,房東堅持說,要買就連同余諒那間超市占用的地產(chǎn)一起買下,余諒可以交租金,但你們一定要買下。我媽最后也答應(yīng)了,每年只收余諒兩千,只是個名目而已。

表哥余諒從高中回來,是自己堅決要求的。我想,雖然他母親堅持讓他上學,他母親可以頂住家人的壓力,但他在學校經(jīng)歷的磨難和遭受的嘲諷卻無法被分擔。我從小叫他“表哥”,哪怕一開始只是玩笑話,長久以來卻也覺得他是個親人。從初中起,我聽到別人叫他“嘲亮亮”,雖不忍心聽下去,也不敢和那些不友好的人對抗,卻漸漸疏離了他。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與他保持著什么樣的距離,是遠呢,還是近呢?表哥在他家里,只有他母親愿意和他說話,愿意聽他嗚嗚啊啊地說話。他的姥姥從不親近他;父親一方的家人甚至因為余諒而對他母親低看一眼。除此之外,這個世界上唯一愿意聽他說話的,只可能是我了。上大學臨走前,我媽帶我去他家。他見到我,高興得像猩猩那樣大幅度地拍手亂叫,嘴卻因為咧得太大反而不那么歪了,一排粉白的牙花子裸露得觸目驚心。我高三一年沒怎么見人,乍一見他竟有些驚詫,但仍投以大學生應(yīng)有的得體微笑。那一瞬間,我就像徹底忘了從小到大與他的交情,而他卻像記起了一切。

后來聽我媽說,出事那天晚上,光頭倒是沒再耍橫。

那怎么折騰到那么晚呢?

到中心醫(yī)院,孩子媽媽從里面迎了出來。掛號的時候還好,孩子媽媽自己付了掛號費8塊錢;孩子拍片子啥的,得花五百多,孩子媽媽就不愿付了。那仨打人的孩子的家長倒也是,付錢的時候連往前湊湊身子都不,我一問,都推脫著說,走得著急沒帶錢。這一下可不得了,我也沒想到,孩子媽媽騰地一下,像變了個人,跳著腳罵,“你們的孩子倒是沒受疼啊”,完全就是個潑婦。另外一個家長也不是善茬,也跳著腳罵起來,“孩子誰對誰錯還不一定呢”。一個打人的孩子見了媽媽,哭了起來,更讓他媽媽以為自己孩子是屈打成招了。其實老話說得好,孩兒見了娘,無事還哭三場。孩子畢竟小,打了人被發(fā)現(xiàn)了,也是害怕。一時之間誰也拉不住,我看到孩子們的眼神,看自己的媽媽,許是在想,我媽媽怎么這個樣子呢?后來我兩邊勸解,倒也不鬧了。

這樣也不至于耗到那么晚吧?

孩子檢查的時候倒是都很安頓,檢查完也沒什么問題,連藥都不用開。沒承想,從醫(yī)院出來,被打孩子的爺爺奶奶又來了。老爺子那個倔啊,好像他大兒子在杭州有點兒本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說著“把他大爺從杭州叫回來!把他大爺從杭州叫回來”。那邊兒,奶奶摸摸孫子肚子,“這還疼嗷?”摸摸頭,“這還疼嗷?”孫子很不耐煩,撥開奶奶的手,說早就不疼了。奶奶卻偏偏是耳聾,看孫子這樣,反倒以為孫子很難受,更加不停地去摸摸孫子這,摸摸孫子那。好半天,兩個老人搞得一家人在急診部門前不可開交。

一位老頭走入我的腦海,雖然臉和手因為曾經(jīng)常年種地而皸裂,卻因為近幾年生活滋潤,連老繭的裂紋都水嫩得有些病態(tài);身上的舊中山裝格外板正,在半夜門診樓清冷的燈光下,呼吸著年輕人的朝氣。

我媽接著說,我看那光頭把孩子爸爸叫過去,就知道肯定又打什么小算盤呢。果不然,孩子爸爸過來跟我說,老師,要不,咱們給孩子辦住院吧?那光頭真是不明就里,就想著怎么多撈點賠償,那孩子沒事,平白無故住院打些針藥能好嗎?孩子從他媽媽突然鬧起來那會兒,就已經(jīng)很不耐煩了,這時已經(jīng)很晚了,孩子說,“我又沒病,住院做啥!”說完跑到一邊,再不愿意挨著大人們了。孩子心里得多難受啊,本來受了委屈,盼著有大人可依靠,到頭來,看透了大人們的私心,厭煩了大人。

光頭一晚上只出了這么個餿主意?這么老實?他到底是不是黑社會?

我媽笑了好一會兒,說,什么黑社會啊,你太單純了,單純了就容易抱有成見和胡思亂想;就算是黑社會,黑社會也會尊重老師不是嗎,哈哈哈。我不是說了嗎,我們都是為了辦同一件事兒,你還以為你媽勇闖虎穴,智取威虎山吶?

我媽接到通知,按照疫情防控要求,所有線下培訓全部暫停。我說,這下好了,終于能歇息了。我媽說,你倒輕松了,不過,讓你吹個哨子很累嗎,我這不還得忙著退學費、結(jié)工資……

我去表哥超市里,說,先關(guān)一下門,幫我去收拾一下教室,學校放假了。他立馬說,好。轉(zhuǎn)而我又想,他這個樣子,能幫我干什么呢?我被自己逗笑了,也被他逗笑了。明明抬桌子擦黑板什么都干不了,還不假思索地說,好。

我小時候和表哥一塊寫作業(yè),我寫一小會兒就說,哥,我不想寫了,你也別寫,陪我玩會。他那時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會說話——雖然現(xiàn)在也只是兩個字兩個字地往外蹦——但也立馬說,好。然后他收起自己的作業(yè),拿出一個本子,陪我畫畫。他那個本子上,幾乎全是我的涂鴉。每次我畫的東西像海邊的鹽山一樣占據(jù)了整張紙,他卻只在畫紙的角落好像鋪了不像樣的地基。我特別后悔的是,當他偶爾表達想讓我陪陪他時,我總會扭過頭去,說,不,我要看電視。或者,不,我要出去玩。

我不知道,曾經(jīng)他想讓我陪他時,他是否是因為經(jīng)受了什么委屈,或者感受到孤獨。我也不知道,在我每次拒絕他后,他獨自一人在房間里怎樣度過,他哭過沒有?或許因為沒有人聽他哭泣,所以他受到委屈,感到孤獨時,就很少哭泣了。所以才常常為別人哭泣,為電視里久別重逢的父女哭泣。我笑表哥的一聲“好”,直到笑出了淚。原來,人一輩子總要流那么些淚的,早不流,晚就要流。為自己流的少了,為別人流的就多了。

表哥說,明天,小年。這次我也不假思索地說,好,我來,吃鮮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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