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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南

2021-11-12 01:21:43
山東文學 2021年7期

風 言

1

林昊腳步踉蹌地走出家門時,天空飄起了蒙蒙細雨,陰翳了幾天的這座南方濱海之城,一場初冬的夜雨像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下。

他機械地在人行道上走著,表情木然,左腳只是機械地驅趕著右腳,右腳麻木地催促著左腳。昏黃的路燈投下黏稠的光暈,像不小心捏破的魚肝油淌了一地,偶有車輛疾馳而過,雨霧下尾燈閃爍,一雙紅腫的眼倏忽遠逝,瞪出的光暈幾近虛無。

剛剛在租住屋發生的一幕,就像劇烈爆炸噴濺的氣浪把他掀翻,他的靈魂已被抽離,身體過度的應激反應,讓他的喉管似有氣團堵塞,不時產生生理性的干嘔。他的軀體微微痙攣著,雨水順著脖頸浸濕后背和胸膛,剔骨的冷冽讓他不住地打著寒顫。

他終于在一處供游人休息的長椅上坐下,哆嗦著,手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挎包,良久,從里面摸出了煙和打火機,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動作,嘴唇還是抖動得厲害,幾乎要噙不住煙卷。他使出最后的力氣打著了火機,可急速的風一次次將火苗吹滅,僅有的一點奢望,這吝嗇的人世都要剝奪,他再也抑制不住喉管中腥咸的塊壘,“啊”的一聲嚎了出來;這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干嚎,驚呆住了風,它騎著旁邊竹林的枝梢迅疾遁去,留下一簇簇無所適從的枝葉耷拉著腦袋,悻悻地若有所思。

林昊終于點著了煙,他貪婪地吸著,焦灼的煙霧深深吸入,然后再從肺部到氣管到鼻腔緩緩噴出,燈光下,細雨中的藍色煙霧升騰、沉降,無聲攀越,清冽的空氣中彌漫著尼古丁的苦味,冰冷的天地間有了瞬息的溫熱。

七歲喪父,十三歲喪母,大一時奶奶離世,而爺爺在他出生前就早已病故的林昊,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孤兒。父親車禍去世時,林昊才是一個懵懵懂懂、少不更事的孩子,父親的形象總是模糊、粗糙的。記憶中的父親經常開著俗稱“三叉戟”的柴油三輪車出去販運山貨,三天兩頭也回不了一趟家,可能年紀太小的緣故,父親的三輪車和貨車相撞跌落山崖的噩耗傳來時,他還不能完全理解親人離世的含義,還會想當然地認為這次爸爸可能出去的時間要長一些而已,當村里主管喪事的掌頭把他抓回家里披孝時,他正和鄰居二蛋在街上滿頭大汗地滾著鐵環。

可是母親的病逝給他心靈帶來的創傷卻是巨大的。父親離世后,家庭的重擔都壓在了母親的肩上。犁田耕地,搶收搶種,林昊的印象中母親總是沒日沒夜地操勞,日漸消瘦的她,卻從不會在他面前怨天尤人。林昊在城里上中學時,每星期只能回家一趟,可他敏感地發覺母親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有些不安地催母親去城里大醫院檢查一下身體,母親總是敷衍著。林昊心里明白,不是母親不愿去城里看病,是她心疼錢。在治安靠狗,聯系靠吼的偏僻鄉下,村里人也都這樣,有什么病總是挨著,一直等到扛不住了才去醫院,往往面對高額的醫療費用又拉回家里聽天由命。

等母親從縣醫院拉回家時,已經臥床不起了,林昊每星期從學校回家的心情格外沉重起來,面對母親被病痛折磨得已經變形的臉,他只能默默地給媽媽倒碗開水,握著媽媽的手邊流淚邊安慰。他甚至還背著大人悄悄去了半山腰上的山神廟,祈求神仙可憐可憐他的媽媽,可憐可憐他們這個苦難的家。

神靈并沒有保佑他的媽媽,暑假前一個悶熱的午后,母親還是撒手人寰。這是林昊人生中第一次對絕望有了清醒的認知。跟著長長的送葬隊伍,他羸弱的身軀緊緊抱著媽媽的骨灰蹣跚在山路上。當媽媽和爸爸合葬的墓穴打開,媽媽的骨灰要入土為安時,燥悶的天氣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跪在泥漿中的林昊透過直撲眼睛的雨簾恍惚看到了母親的身影,這扯天扯地的雨是媽媽呀,是媽媽在用雨點一滴一滴喊著自己。那一刻,他真想跳進去,再也不想回到那個孤零零的家中。

失去媽媽的林昊意識到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兒,媽媽再也不會喊他回家吃飯,他成了別人眼中沒人管的野孩子。多少次放學路上,他總是跟在年老村婦的身后,真想上去抱住她們的雙腿,低低地哀求著,媽媽,帶我回家吧。大一奶奶去世時,眼里噙著淚水的林昊硬是沒有哭出一聲,在村里老少爺們的幫助下,他有條不紊地把奶奶的喪事辦完。叔叔大爺心疼這個苦命的后生,就喊著:“昊兒,想哭你就哭出來吧,別把自己憋壞了。”林昊這才把頭埋在一個大爺的肩上嚎啕起來:“大呀,你看我家里這么多的苦命事,我的眼淚得省著淌!”一時間,這些被山里艱辛的生活快打磨成石頭的漢子也紛紛淚目。

2

林昊和何青凌的相識完全出于一場意外。剛入大學時,同城好幾所大學的學長們組織了一場老鄉聯誼會,熱情的學長力邀林昊參加,本來林昊是不愿參加這樣的場合,但礙于情面,就勉強同意了,他不想給別人留下孤僻、難相處的印象。

聯誼會現場歡鬧熱烈,這些身在異鄉的學子,因故鄉山水的穿針引線而讓他們血脈相連,彼此顯得格外親切。到了自我介紹環節,當林昊有些拘謹地說我是來自費城市臨河縣臨河一中的林昊時,人群中有了小小的騷動,林昊分明聽到幾個同學在小聲地嘀咕著。他怔在那里,一股莫名的怨憤堵住了喉嚨。主持的學長可能感覺到了氣氛的尷尬,想打圓場,就連忙說:“林昊同學的身世有些特殊,我們應該給他更多關愛,大家鼓掌。”這豬隊友的神補刀更令林昊無所適從,在同學們掌聲中坐下來的林昊漲紅了臉,仿佛他有什么難以啟齒的秘密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公開展示,如坐針氈的他不知道是怎么挨過這難熬的時光,等到大家都去聚餐時,他借機逃了出來。不知是羞辱、怨憤,還是其它一股讓他一時也無法理清的情緒緊緊纏罩著他,淚水莫名地盈滿了眼眶,這個已承受了太多的后生,無來由的一些風吹草動,都會成為壓垮他的稻草。

“林同學,請等一下。”一聲低沉又帶點猶豫的女聲叫住了他。林昊轉頭,一個剪著齊耳短發、面容清秀的女孩在離他有兩三步距離的位置,兩只手有點不安地搓著。

林昊下意識地以為,是參加聯誼會的同學喊他回去聚餐的,當他支支吾吾搪塞著說有點不舒服,想先回學校時,女孩清澈的眼神堅定起來,仿佛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才有的那種表現:“我也是沒家的孩子。”林昊心里一沉。

她叫何青凌,是離他學校不遠的師大中文系的大一新生,她的家鄉在林昊隔壁的縣。在他們斷斷續續的交談中林昊得知,何青凌的父親是個酒鬼加賭棍,每次輸光錢就回家耍酒瘋,把氣撒在她和媽媽身上。債臺高筑,家里快揭不開鍋了還是我行我素,從來只顧自己一個人在外邊逍遙快活。生活中沒有指望的媽媽在她六歲時上吊自盡。沒有了媽媽的遮風擋雨,更是小青凌噩夢的開始。時間不長,爸爸便從外面帶回來一個妖冶女子,讓小青凌喊她媽媽。半年后,這個后媽給她生了一個弟弟,從此家里洗衣、拖地,照顧弟弟的活就都落到了小青凌的身上。后媽看她稍不順眼就非打即罵,體罰不給吃飯,晾衣服的撐子有時都能打碎,倔強的小青凌從來不哭,也不求饒,只是用仇恨的眼光瞪著這個面目猙獰的女子。后來爸爸因詐騙被定罪收監,后媽對她更是變本加厲。鄉下糖尿病纏身的奶奶實在看不下去,幾次想把小青凌帶走,這個女人每次都橫加阻撓,她不想失去這個可免費供她驅使的小奴隸。實在沒法的奶奶最后報了警,才把她接回鄉下。奶奶在鄉下孤身一人,家里的老房子年久失修早已坍塌,只能借住在村委會以前堆放雜物的兩間小倉庫里。多年糖尿病的折磨,奶奶早就失去了勞動能力,只能靠低保勉強度日。懂事的小青凌總是盡力地幫著奶奶操持各種農活和家務,鄉鄰鄉親看著這祖孫倆可憐,也力所能及地幫襯著,可即使這樣,她們的日子還是過得捉襟見肘。不過生活的磨難并沒有阻止小青凌對學習的熱愛,她優異的成績成了祖孫倆憧憬美好生活的寄托和支柱。

何青凌平靜地講述著自己的身世,說到一些激動的地方,林昊能感覺到她會刻意頓一下,盡量平復著自己的情緒和語氣。在快到何青凌學校門口的路旁,有一家面館,林昊朝里面看了看,“天都黑了,我請你吃碗面吧。”他脫口而出,這下意識的反應,讓自己也吃了一驚。

“嗯。”何青凌用力地點著頭,仿佛在配合著林昊的這一重大決定。

林昊和何青凌走進面館,他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林昊自己點了碗3塊的素面,給何青凌點了碗5塊的牛肉面,他又要了一碟2塊的涼菜拼盤,一共10元,就這10元錢,對還沒有找到兼職的林昊來說,至少接下來一星期的晚飯只能啃饅頭和打學校食堂的免費菜湯應付了。這個一切只能靠自己的后生,清楚每一塊錢在他人生中的規劃和意義。點完餐后,林昊起身去了洗手間,等他回來時,發現面已經端上桌了,何青凌正在仔細地扒拉著自己碗里的牛肉朝林昊的碗里夾。林昊鼻子一酸,他走過去坐下,用自己的筷子把何青凌的筷子在她的碗里摁住,然后迅速地想把牛肉夾回她的碗里,這時何青凌又用自己的筷子把林昊的筷子在他的碗里摁住,兩人四目相對,涌滿淚水,只聽何青凌哽咽地叫了一聲林昊哥,然后用近乎乞求的語氣問道,我以后能喊你哥嗎?林昊哽咽地點了點頭,一時不知怎么回答。這兩個苦命的孩子就著自己的淚水,吃完了這碗面,人生過多的變故讓他們早就流干了淚水,曾幾何時,他們甚至覺得哭是多么奢侈而又無聊的事情。

林昊和何青凌相識后,這兩個在原生家庭情感缺失的孩子,就成了彼此的依靠,荒蕪的內心因這份寄托逐步潮濕和蔥蘢起來,仿佛隨風飛舞的兩個碎片,一旦遇到對方,便用力地拼湊在一起,盡量讓自己給這世界呈現更多的完整。大三時,林昊為給何青凌的奶奶籌夠手術費,甚至瞞著她去賣血,更是在她奶奶病逝后無微不至地護在她的左右;而何青凌為了讓出去兼職夜歸的林昊吃上口熱飯,經常懷揣著保溫桶在寒風里等他幾個小時。大學畢業后,林昊毅然放棄了保研的機會,帶著青凌來到了這塊經濟高速發展的熱土,他們順利入職了一家大型外企,林昊得到了業務經理助理的職位,青凌從事文秘工作。他們想憑自己的學識和努力,盡快地賺取人生的第一桶金,多年的寄人籬下和孤苦無依,讓他們太想擁有一個自己真正意義上的家,一個能遮風擋雨不再漂泊動蕩的家。

3

或是煙霧的刺激,林昊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他身體前傾,雙肘支在膝蓋上,兩只手輕托著頭,而手指緊抓頭發,他想盡力讓自己有瀕死感的軀體舒服些。地上水漬斑駁的石板,微微反射著瑩瑩的冷光,像晨起手背上血脈陰翳的黯色。風還在隆重地刮著,只是雨逐漸變成了雪,這些讓人有些始料不及的白,似乎要給這深淵的寂靜分離出無言的痛楚。青凌特別喜歡下雪,只要下雪,青凌就會拽著林昊在雪地里漫無目的地走著,任雪花落滿他們全身;一邊天真地說,我們這樣一直走下去,就會相守一生,從年少到遲暮,從青絲到白頭。

接連抽了幾棵煙后,林昊的內心稍稍得到了一些平息,他的意識開始一點點地拼湊,復原。今天是青凌的生日,本來上午還在上海出差的林昊在電話里和青凌抱怨甲方老板的苛刻,一些合同細節上的問題老是談不攏,他想回去給青凌慶生的愿望也就落空了。他轉而又安慰青凌,畢竟這么大的項目,人家謹慎點也好,何況其他公司也在虎視眈眈地盯著這塊肥肉,他須謹慎對待,光預案林昊就準備了好幾份,他盡量以自己過硬的專業知識和豐富的經驗來達成利益分配的臨界,用最大的誠意打動對方;況且這筆生意如果談成了,林昊將會得到一筆不菲的提成,這樣距離他們買房首付的目標又大大前進了一步,林昊有點興奮地給青凌描述著。電話那頭青凌的聲音有些索然,只是囑咐著他在外面注意自己的身體,不用擔心她。青凌最近一段時間狀態一直不是很好,心事重重的樣子,可能是工作太累了吧。

或許是林昊的誠意最終打動了甲方的老板,在下午的商談中,只是就個別細節的地方稍作修訂外,就很順利地和林昊簽訂了合同。當甲方老板請林昊晚上一起吃飯時,林昊把想趕回去給女朋友慶生的愿望告訴了他,善解人意的甲方老板給林昊豎了個大拇指,林昊給他深深鞠了一躬后,興奮地朝住的賓館跑去。林昊在賓館訂票處查到下午六點的航班還有一張頭等艙的機票沒有售出,他咬咬牙買了下來,頭等艙的機票公司只給報銷一半,剩下的是要自己貼的。在快到他們小區的商業街上買了蛋糕和玫瑰,想象著青凌看到他以后的激動和驚喜,不由加快了腳步。

林昊壓抑著興奮,從挎包里掏出家門的鑰匙,打開房門的一瞬浪漫地高喊:“你任何為人稱道的美麗不及我第一次遇見你,青凌……”話音未落,林昊的身體僵在那里,蛋糕和花跌落地上,他看見青凌和他們的老板……這信息量巨大的一幕似乎完全超出了林昊大腦的內存,造成了他意識反應瞬間的崩盤和死機,凝固的空氣產生死灰般的寧靜,當青凌和老板從床上跳下來的時候,林昊才似乎若有所悟。血一下子沖上了林昊的腦門,出離的憤怒讓他像只受驚的野獸,他隨手抄起一把椅子直奔他的老板而來,而那個腦門有點禿的猥瑣男人早已抖得篩糠一樣,連躲避的意識也喪失了。這時青凌忽然護在這個老男人的前面,以出奇的平靜對林昊說:“林昊,我已不愛你了,你真要發泄怒火,就直接砸我吧。”這句足足有零下二十度的話,直接把林昊的五臟六腑凍成干貨,他絕望地扔下椅子,像只喪家之犬,僵硬地朝門口走去。

4

林昊用快燃完的煙蒂,又對著點了一棵煙,手指間的煙卷顫抖地明滅著,這點轉瞬即逝的光芒,讓死亡有了內卷的閃耀。他把背朝椅背上靠去,灌滿雨水的后背黏糊糊的,似乎要和濕透的衣服凍結粘連在一起,在和椅背接觸的剎那,發出低沉的撕裂。而不遠處一兩只流浪狗夾著尾巴,眼睛泛著幽靈般的綠光逡巡在樹籬的周圍,它們似乎在打量著這個奇怪的獵物。林昊覺得好像一切都在夢中,他怎么也理不清那個和自己患難與共、血脈相通的青凌能做出那種離經叛道的事情,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家門出現了幻覺,而誤會了剛才的男女主角。可確實是這個一向潔身自好甚至有點清高的青凌把這盆狗血結結實實地潑到了他的身上。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她為什么能這么做?她怎么能這樣做?這一連串讓林昊覺得驚悚的疑問掏空了他的身體。他絞盡腦汁,想努力給青凌找出這樣做的原因和借口,可令他崩潰的是,無論怎樣為青凌辯解,都找不到任何理由來為壓垮他的這根稻草背鍋。

往事一幕幕地浮現,讓頭疼欲裂的林昊感覺亦真亦幻,覺得是在一個夢境的無底深淵齲齲獨行,他不知自己這是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四周的迷霧和無措讓他無法界定生死的界限和意義。人生的無常一次次把他推向痛苦的縱深,而每次他又拼盡全力自我救贖,在與命運的角力中,他屢敗屢戰,眼睜睜看著被命運嘲諷地打回原形。這次他是真的累了,強烈的信任危機給他呈現的是一個塌方式的世界,他堅持的希望只不過是多舛的人生讓他陷入死循環的釣餌。劇烈的精神打擊和體能消耗,令林昊的意識逐漸模糊。正在這時,他突然聽到了挎包里手機短信的提示音,強烈的第六感讓他意識到可能是青凌發來的,他掙扎著拿出手機,打開短信。

林昊:

事已至此,我知道再多的解釋已是蒼白和徒勞。如果你非要我給你一個理由,我想是多年的漂泊不定和孤苦無依讓我太想找到一個依靠和安穩。來深圳的三年,讓我看清了我們底層人的奮斗和掙扎是多么的無力和可笑,我們曾經留下的那些無畏的汗水凝固的鹽漬,終將會把我們和我們未來的孩子腌制成這個城市里無法翻身的咸魚。不是你不夠優秀,是社會的現實讓我對你不敢抱有太多的期望,和你在一起,我看不到未來。貧賤夫妻百事哀,與其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們因生活的拖累兩相生厭,自甘沉淪,不如現在一別兩寬,各自安好。可笑吧,我終于也變成了當初我們最討厭的那種人。

我知道,我的行徑,為很多人所不齒,可不知他人苦,莫勸他人善。我們或許真的是情深緣淺,如若我對你的傷害,你終究難以釋懷,那你就在心里挖座墳,把我埋了,從此一了百了。

看著看著,林昊突然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5

當林昊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澄澈剔透的陽光從窗戶照到他的病床上,碎成了一汪清亮亮的湖水,空氣中的微塵在光線中蕩漾著,讓人恍若隔世。

等他費力地把頭轉向病床的右側,一個頭發花白的中年男人笑容可親地輕聲說道:“昊仔,你終于醒了。”他慈愛地看著林昊,手掖了掖林昊有些張開的被角。

“程叔!”林昊本能地想欠身打招呼,可渾身散架了一樣,不聽使喚,頭又重重縮在枕頭上。

中年男人連忙擺手,聲音分貝有點加大:“你生病了,可不敢亂動,好好躺著。”他姓程,另一家外貿公司的老板,是林昊長期服務的一個老客戶。程叔特別欣賞林昊,空閑時,經常邀林昊喝茶,聊天,在了解了林昊的身世后,更是憐憫和心疼,隔三岔五就邀請他到家里吃飯,儼然一對忘年交。林昊事后是從護士的嘴里才得知,他暈倒后,是早起打掃衛生的環衛工人發現了他,打了120,醫院的護士從他手機電話簿里找了幾個聯系人的電話打過去后,程叔帶著司機第一時間趕到了醫院,墊付上醫藥費,又幫著辦好住院手續。

經過治療,林昊的身體康復得很快,可隨著神智的清醒,青凌的背叛和決絕愈來愈像一道魔咒緊緊箍住他的心,煎熬得他幾乎喘不上氣來。他想解脫,可找不到出口,他真想讓自己一直保持麻醉、混沌狀態,那樣就可以不想、不聞、不問,不去鉆這個牛角尖而飽受痛苦的折磨。林昊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差,一度發展到很少進食。頹廢的神情讓人揪心。

程叔讓老婆給林昊燉了雞湯,一起去醫院給林昊送去,想趁機勸勸他。

林昊一如既往地在禮節性地寒暄之后,就陷入長久的沉默,無論你給他講什么,木然的表情讓人看不出他絲毫的情感變化,無所謂悲喜。

“昊仔,以后就跟著我做吧,我的公司雖小一點,但發展勢頭還是挺好,過來給我做業務經理,我們需要你這樣的人才。”程叔熱情地看著林昊。

“程叔,我累了,想休息一段時間。”林昊勉力敷衍著。

“今天你阿姨專門給你煲了雞湯,一定要多吃點,你身體弱,需要調養,現在就給你盛一碗。”

“我沒有胃口,您還是帶回去吧,放在這也是浪費。”

程叔和老婆無奈地對視了一眼。“昊仔,我知道你心里苦,出這樣的事,沒有幾個男人能扛得住。事已這樣,你扛得住也得扛,扛不住也得扛,你再如此頹廢消極,這不是親者痛、仇者快,正中了那些看低你的人的下懷。人生在世哪有容易二字,跌倒了再爬起來,拿出點男人的血性,你若從此破罐子破摔,我們也多說無益,只有恨鐵不成鋼。”程叔情緒有點激動,眼里滿是責備和焦灼。

林昊的嘴唇有點抽搐,顯然程叔的話深深刺痛了他的自尊。從小到大,他都不想讓別人看出他和別的孩子的差別,那句“畢竟是沒有父母的孩子”的話曾深深戳痛他的心,“沒有父母怎么啦,沒有父母就低你一等嗎?”曾在他心里咆哮過千遍萬遍,這有些過激的自尊,讓他自律到不允許自己有絲毫的懈怠和差池。你可以看低我,但絕對不可以羞辱我,偏執的人生信條成了林昊在這個世界與別人相處的底線和原則。

“其實我兒子阿彬上面是有一個哥哥,叫阿強,就是這個哥哥在五歲時出了車禍沒有了,你只知道你失去了父母心痛,你知道做父母的沒有了孩子心有多痛嗎?你阿姨重度抑郁5年,差點瘋掉,我每天酗酒麻醉自己,生意也因無心打理破產關掉。怎樣,生活還得繼續,我們還得為活人活著。我們用了十幾年才走出喪子的陰影,才敢要阿彬。你知道你阿姨為什么那么喜歡你,經常讓我叫你到家里吃飯嗎,因為她總覺得你的眼睛像阿強,她總是說要是阿強活著,也和你一般大了。”

“老程,你別再說了。”阿姨捂著嘴哽咽著跑出了病房。

6

林昊出院后不久,就入職了程叔的公司。不過他沒有做業務經理一職,只是做了一名普通的業務員。他明白,空降一位業務經理會打亂公司原有的職場生態,與新公司的磨合,以一名普通員工的身份能更快地融入;還有更重要的,青凌離去的心結還沒完全打開,來工作更多的是對命運的不甘和對程叔的報恩。

工作中的林昊,比以前更專注,傾情傾力的投入讓每個與他合作的客戶都感動不已。但他也更沉默了,與別人非業務的交流,一般都以一個字或一個詞解決,遇到不想回答的問題,只是禮貌性地揚揚嘴角。閑暇下來,他的固定動作就是站在休息區的大落地窗前,看著車水馬龍的街景,呆呆地抽煙,他的煙比以前抽得更厲害了。

林昊的沉穩內斂、冷靜克制的氣質,無意間為自己平添了些許神秘的魅力,再加上他北方漢子健碩的體格和棱角分明的臉廓,頗俘獲了公司幾個小迷妹的心。

“哇塞,這是我的菜,告訴你們誰也不許和我搶。”看著站在落地窗前林昊的背影,迷妹中的大漂亮一邊咽著口水,一邊眉飛色舞地說著。

“切,為啥不能給你搶,林昊是你家量身定做的呀?你們這幫小年輕也不考慮考慮我們這些‘末日黃花’的感受,老娘這里是剛需,懂不懂,剛需。”迷妹中的大神不滿起來,一副來將何人,定要斬于馬下的架勢。

“哈,大神姐,我們公司那幾個老型男還不夠你忙活的,怎么如今要換個小鮮肉改善一下伙食呀!”插科打諢的紙片人不失時機地擠兌她。

“這叫老少咸宜,高低通吃。”大漂亮幽幽的定論讓剛喝了一口水的紙片人笑噴在桌子上。

真是三個女人一臺戲,這些犯了花癡的女人,輪番借著咨詢業務知識的幌子去搭訕林昊,可這些家伙哪有心思聽林昊講什么,只是滿面桃花地注視著自己的男神,在她們發光的眼神里,估計連二胎的名字都給想好了。對小迷妹們的明示暗示,林昊總是禮貌性的婉拒或善意地裝傻。幾次三番下來,使盡神通的迷妹們個個“義憤填膺”,聚在一起紛紛吐槽起來。

“我了個去,這個家伙怎么像個空姐,工作的時候那叫一個善解人意,對你那叫一個熱情周到,仿佛下一秒就能死心塌地跟你回家洗衣做飯奶孩子。可飛機一到港,卻發現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根本就沒你啥事,她依然是那個昂首挺胸在天高飛的天鵝,而你還是那個在地上的蛤蟆,看都懶得看你一眼。”大漂亮恨恨地說著。

“正是他的客氣和禮貌,給你一種無法逾越的距離,這不是霓虹燈到月亮的距離,簡直就是讓你站在118層的平安大廈跳下去的距離,尼瑪,這是讓你徹底死心的距離呀。”

“本來想喜提小鮮肉一枚解套的,沒想到繼續套牢中。”大神更是搖頭擺尾地自嘲著。

大約一個月后,程叔的公司又來了一個年輕女孩,入職的那天早上,程叔還專門給所有職員介紹了一下,她叫夏青青,今年剛大學畢業,來公司實習一段時間,已經拿到了美國一家常青藤名校的offer,明年夏天就要出國讀研,并不無幽默地調侃了一下,她可是個貨真價實的學霸,高考時,曾拿過我們區的文科狀元。

夏青青的到來,給公司造成了不小的動蕩。坐林昊旁邊的一哥們看到女孩后,有些夸張地捂著胸口連連叨念:“Oh My God,我魂歸兮,我魂來兮。”

大神有點忿忿不平起來:“我去,明明可以靠顏值的,她非要拼才華,老娘要是長張那樣的臉,就去普度眾生,不用在這小破公司受苦受難了。”

“你這是格格的身子,嬤嬤的命!”大漂亮不無嘲諷的訕笑讓她們又鬧成一團。

不過,夏青青入職以后,公司男士的衣著品位大為提升,可以連續兩個星期不洗頭的一職員,居然連續數日穿西裝打領帶上班,硬生生地憑實力把自己打扮成了“新郎倌”,他的這一舉動,自然逃不過迷妹團那一張張鳥喙般的利嘴,“新郎倌”成為她們這段時間最下飯的一道梗。還戲謔他甩開膀子加油干,說不定老板會把夏青青當成年終獎發給他做女朋友。

除了業務上和林昊偶有交集外,夏青青基本不和公司的其他同事交流,幾個蠢蠢欲動想借機搭訕的男生,都被她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冷眼神搞得自慚形穢,敗下陣來。辦公室里PH值小于7的酸葡萄效應開始彌漫,沒給迷妹團交投名狀的夏青青,自然成了她們八卦的重點關照對象。什么夏青青前天穿了香奈兒限量版的鞋子,昨天的風衣是唐納·卡蘭今年最潮款,手上LV的包包要四五萬,她們就像夏青青的形象品鑒師,對她的一舉一動關心備至,一有什么風吹草動,立馬進入臨戰會商狀態,仿佛這個夏青青不是來上班的,是專門來給她們添堵的。

“尼瑪,這小妮子的一身行頭,就是把老娘的嘴捆住不吃不喝,攢一年的工資也不夠呀。”迷妹團的姐妹們終于咽不下這口惡氣,語氣帶著滿滿的敵意。

“莫非家里有礦?”

“得了吧,礦主家的千金來咱們這小破公司遭罪?”

“莫非,莫非……”忽然她們相視一笑,這突如其來的恍然大悟,讓她們頓時神清氣爽,她們緊繃的神經終于可以放松下來,仿佛所有的羨慕嫉妒恨都找到了煙消云散的理由。隨即不屑的神情掛滿全臉。

“老娘就是餓死,也不去給人家做小三。”紙片人那副凌然的神情似乎有了隨時可以就義的決心。

“得了吧,就你這紙片人的身板,做小四也得有人要呀,胸前一馬平川的,大興機場沒在你那地選址,真可惜了。”大漂亮咂吧著嘴巴。

“你懂個毛線,這叫骨氣,那些臭男人越喜歡什么,老娘就越不長什么,這叫有態度。”

大漂亮把豐滿的胸脯故意朝前一挺,傲嬌地說:“那你也得長得出來呀!是不是臣妾做不到呀。”隨后一陣哄笑。

“滾!”紙片人有點惱羞成怒。

“滾什么?滾繡球,還是滾床單?哈哈哈!”

“滾犢子!”塑料姐妹花的情誼果真一撕就碎。

林昊的業務量占了公司的三分之一,真應了那句老話,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林昊逐漸感到了其他業務人員暗暗的敵意。他們經常會有意無意孤立林昊,業務經理也以為林昊在覬覦他的位置而大為光火。這種緊張的氣氛,終于在公司一次業務總結會上因一個方案的擬定,林昊和業務經理的意見相左達到了燃點。

一業務員去給業務經理匯報工作,“以后不用給我匯報了,我的位置馬上就有人給撬掉了,技不如人,沒毛病。”業務經理指桑罵槐的腔調里冒著煙。

他一跟班馬上附和道:“經理,咱哪是技不如人,是咱不會放羊呀,都怪咱頭上沒有一頂呼倫貝爾大草原。”隨著一陣邪惡的奸笑,辦公室的空氣瞬間凝固。

迷妹團的幾個小姑娘心疼林昊,壯著膽子小聲勸著:“經理,差不多就行了,都是同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閉嘴,一邊去!”隨著業務經理的一聲呵斥,小姑娘們嚇得再也不敢吱聲。看熱鬧的不嫌事大,其他人則放下手中的活計看著林昊,期待著好戲的上演。林昊鐵青著臉,緊攥的拳頭微微顫抖,汗水不斷從手心沁出,心頭雖有一萬頭“草泥馬”奔馳而過,但還是告誡自己,這是程叔的公司,自己怎么也不能去拆程叔的臺。

“三觀不正,五行缺德,就這素質,有些人怕是胎教都還沒畢業吧?”一貫凡人不搭腔,對公司事務從來是事不關己的夏青青突然加入,令人始料未及。

“吆喝,這又是哪兒冒出來的一根蔥,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我看也沒誰愿意拿你熗鍋呀。”業務經理冷笑著。

“三觀正不正我不知道,五行缺不缺德我不知道,但我五行不缺爹,不像某些人有人養無人教。”

跟班更是跋扈地譏諷著:“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某些人的香奈兒、LV怕都是在床上賺來的吧。”

“惡心!齷齪!禽獸!”受辱的夏青青一時被氣得語塞。

“哈,說我禽獸,某些人怕是禽獸不如!”跟班近乎無恥地補著刀。

這時林昊“嚯”的站起,一下竄到跟班的面前。“你再給我說一遍!”林昊用指頭指著他的鼻子。

“我再說一遍你能把我怎么著,我再說一萬遍你又能把我怎么著。”跟班挑釁著,滿臉不屑的神情,顯然他們是有備而來。

怒不可遏的林昊一個擺拳砸在跟班的臉上,隨著殺豬般的一聲叫喚,跟班轟然倒地,還沒解恨的林昊順勢又補了一腳,跟班趴在地上更像一頭待宰的豬了。想勸架的新郎倌拽著林昊,被甩了一個趔趄,再也不敢上前。業務經理見狀,慌忙過來解圍,林昊飛身一腳,就把他踹出老遠,隨后又掄到他臉上的兩拳,早已把他打得七葷八素。有些失去理智的林昊拽著業務經理的脖領,把他拖向休息區的落地窗上,右手掐著他的脖子,左手提著業務經理的左腿,把他半個身子塞出窗外。

林昊大聲怒吼著:“你個狗娘養的,道歉,快點給我道歉。”被嚇傻的眾人這時好像才明白過來,慌亂地上前抱住業務經理的腿向后拖,順勢把林昊推到一邊。被拖回來的業務經理好像已經蒙圈,癱坐在地上哆嗦著,尿液順著褲管流了出來。

7

從程叔給林昊租的公寓到公司辦公室大約三四公里的樣子,林昊不愿坐地鐵,也不想乘公交,尤其上下班高峰期車上逼仄的空間里,擁擠的人群那一張張木然的臉,壓得他透不過氣來。步行通勤反而覺得更從容自在,戶外自然的氣息在晨昏的更替間,讓他更能感受生命的律動。

在上下班的路上,林昊抄近要穿過一個城中村的農貿市場,特別是下班回來的時候,農貿市場上人頭攢動,熱鬧非凡,小商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的講價聲,沾滿了濃濃的煙火氣。那些攤主厚厚的棉服上套著一個大大的罩衣,罩衣前還有一個小小的口袋,像極了小奶孩穿的大號圍兜,臃腫笨拙中顯出幾分可愛。他們熱情地招呼著攤前的客人,一單幾塊錢的生意,他們硬生生地能做出一筆大買賣的儀式感。夫妻檔的攤位,無人照顧的孩子也帶來在里面寫著作業。

在農貿市場的盡頭,有一個不太起眼的菜攤,明顯冷清很多。攤主是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婦,花白的短發用卡子認真地別在耳后,光潔的額頭和那些飽經風霜的攤主明顯不同,她沒穿罩衣,質地很好的外套雖然有點陳舊,但還是和這烏泱嘈雜的環境不符。她有些刻板地坐在攤位后的凳子上,拘謹地看著眼前的路人,似乎還沒鼓起大聲吆喝的勇氣,雖然她的菜和她的人一樣收拾得干凈利索。在這條街上她過于突出,如此地正襟危坐,好像一件一不小心就會被碰碎了的用舊的瓷器。她身后有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正在做作業,就著昏黃的手提燈,認真地讀著、算著,稚嫩的背影讓林昊心疼,他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每路過一次,孩子小小的身影就會在林昊眼前晃動好久。

有好幾次他真想停下來,詢問一下孩子的情況,可又怕自己的唐突冒犯了他們。一天傍晚,林昊終于在老婦人的攤位前停了下來,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個“采訪”怎樣開場,連價格也沒問,只好硬著頭皮拿起不同的蔬菜朝塑料袋里放。

看來了大客戶,老婦人欣喜不已,有點慌亂地幫林昊挑著菜,看著林昊每樣菜都挑了那么多,又緊張地問道:“靚仔,買那么多能吃得完嗎?吃不完,爛掉就可惜了。”

“我們公司人很多,每天都要買很多菜哩。”林昊胡亂地應付著。

老婦人一聽更高興起來,“靚仔,你一定要天天來,我給你這個市場品相最好、價格最低的菜。”

看著老婦人期許的眼神,林昊終于瞅準機會問道:“奶奶,您怎么帶個孩子來賣菜呀?”

老婦人正給林昊挑菜的手頓住了,半晌才吁出一口氣,“兒子的公司破產,欠了外邊很多錢,跳了樓,兒媳跑路了。家里房子值錢的東西都被債主收走了,我只好帶著孫子在這個城中村租了一間小房子,上午給人做家政,中午和下午在這里擺攤賣菜,還得活下去呀。”她盡量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生怕自己不當的言語得罪了眼前的這個大客戶。

“奶奶!”隨著小男孩帶著哭腔的一聲叫喊!

“好,不說了,奶奶不說了,孩子要臉,從不愿我跟別人提家里的事情。”老婦人悲愴而又無奈的樣子讓林昊付錢的手有些抖。

一共是87塊錢,林昊給了老婦人100元后,說道:“奶奶,不用找了。”提著菜轉身就要走的林昊被老婦人一把拽住,懇切地說:“靚仔,感謝您的好心,可我們是在賣菜,不是在行乞呀,錢一定得找。”一句話差點讓林昊的眼淚掉了出來。

在老婦人的千恩萬謝中,林昊提起兩大袋菜剛要走,忽然那個孩子站起身有些怯怯地喊道:“哥哥,您能幫我一個忙嗎?我這道數學題不會做,您能教我一下嗎?”

“小杰,不要耽誤哥哥……”老婦人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林昊打斷:“好啊,你算找對人了,哥哥上學時是個學霸呢。”小男孩一聽靦腆地笑了。林昊把這個叫小杰的孩子的作業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重點難點又都給他講懂,看著男孩開心的樣子,如釋重負的林昊在祖孫倆的注視中,拎著兩大袋菜消失在夜色中。

困擾多日的一個疑問有了答案,林昊感到腳步輕快了好多。他一邊走一邊思忖著,這樣既可以在經濟上幫一把這祖孫倆,又可以輔導一下小杰的功課,讓他們困難的日子好過一些。可是提著兩大包菜的林昊,很快又陷入了新的煩惱,就是他如何處理這些菜。林昊住的單身公寓根本就沒有廚房用具,他三餐基本都在外面解決,就算他自己開伙,這兩大包菜要吃到猴年馬月,何況他還想每天都去買菜幫襯一下這祖孫倆。尤其拎著兩大包菜在路上走,引得行人紛紛側目,看得他渾身不自在,這可愁壞了林昊。他有心想把菜送給路人,可把兩大包菜送給陌生人的冒昧,足以讓別人懷疑他的動機,他想干脆丟路邊的垃圾桶算了,可從小就把糧食青菜看得金貴的山里孩子,這在良心上是絕對不容許的。這可怎么辦,林昊的心情有點沮喪起來,總不能提回公寓任其爛掉吧。

林昊的心情越來越低落,手中的兩大包菜也越來越沉重,仿佛甩不掉的累贅。苦思無果的林昊拎著兩大袋菜還是走進了小區,六神無主之時突然靈光一閃,公寓樓的后面住的都是獨棟院落,還不如把菜隨便放在一戶人家的門口,至于人家怎么處理這些菜,他也顧不了那么多了。想到這里,林昊快步走過去,找了一家比較隱蔽些的院落,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似的把菜迅速掛上門把手,就一溜小跑著離開,生怕被人家發現了再追上來還給他。

幾天下來之后,林昊就和這祖孫倆混熟了,小杰也整個人開朗了好多。每次林昊拎著菜要走的時候,小家伙都有點依依不舍。不過現在林昊最感謝的還是那兩扇門,要不然,他的那個小蝸居非變成菜窖不可。

今天林昊又輕車熟路地把兩大袋菜輕手輕腳地掛在門把手上,剛要撒丫子走人,忽然大門被迅速拽開,由于門扇被拽得過猛,掛在門把手上的那兩包菜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哈,雷鋒送菜人,今天我終于抓到你了!”隨著一聲有些激動的叫喊,林昊一下愣在那里,好像做了什么丟人的事被當街抓住。一個大腹便便,穿了一身睡袍,趿拉著拖鞋的中年男人探出身子。

“爸,爸,在哪,讓我看看,看看這個天使有沒有長翅膀。”

“沒長翅膀吆,是個靚仔啦!”隨著咯咯的玩笑聲,雜亂的腳步傳到門口,把中年男人擠到門外;一老一小,兩個女人的頭探了出來。

“夏青青!”林昊的表情瞬間從慌亂完成了驚愕的轉變。他萬萬沒想到這是夏青青的家,當時的林昊腸子都悔青了,羞愧得連鉆地縫的心都有。你說這個過千萬人口的城市,把菜掛誰家不好,怎么就偏偏掛到了夏青青家,這事要是傳出去,公司那些八卦妹做出的癡情男給富家女深夜送青菜的文案還不登上熱搜。

不過,看到林昊,夏青青也大吃一驚,她把眼前這個送菜的青年和公司里嚴肅冷峻的林昊聯系在一起,怎么這么有違和感。

“哈,追我的人有送包包的,有送鮮花巧克力的,送菜的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些青菜應該叫“情菜”吧。林昊,你也真是一朵奇葩。”夏青青有些刁蠻的調侃,令林昊更加慌亂。

“青青。”媽媽嗔怪著女兒。

“怎么,你們認識?”爸爸感到好奇。

被奚落的林昊急于解釋,可一時找不到表述的頭緒,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反而越說越亂,越描越黑,和夏青青家好像很親近的鄰居們也紛紛出來看熱鬧,愈發讓林昊窘迫。

“仔,每天給我家送菜,也算是我家的恩人了,怎么也得吃餐飯再走呀。”夏青青的爸爸幽默地邀請著。林昊雖極力拒絕,怎奈夫妻倆熱情挽留,林昊也只能作為一個被抓現行的未遂犯聽天由命。看著一臉囧樣無所適從的林昊,夏青青興奮得手舞足蹈,大有翻身農奴把歌唱的畫面既視感。

在夏青青戲謔性眼神的注視下,林昊這頓飯吃得汗流浹背。在和林昊斷斷續續的交談中,夏青青的爸爸弄清了林昊送菜的緣由。

他沉思了一會,“青青,明天告訴你程叔,房地產公司管理層餐食的蔬菜以后就定點在這個攤位采購,說是林昊讓他來買的就是啦。”

“好的,爸。”夏青青清脆地答應著。

“這下沒人給我暗送‘秋菠’嘍!”夏青青一邊揶揄著,一邊飛快給林昊做了個鬼臉。

“你這丫頭,就別再擠兌人家啦,這仔被你害得連飯都沒吃好。”媽媽嗔怪著夏青青。

林昊這才知道,程叔原來就是夏青青的舅舅,出國留學前先在舅舅的公司實習一段時間,因擔心公司同事有什么看法,就沒挑明這層關系。程叔給林昊租的公寓就是夏青青家的物業,這個小區的樓盤是她爸的房產公司開發的,后面為數不多的獨棟院落住的也都是她家的親戚朋友。

8

第二天下午,林昊因一個合同耽誤了下班時間,事情一敲定,他就心急火燎地朝市場奔去。等林昊趕到時,發現祖孫倆還在,攤位上的菜已基本賣光,小杰的書包也已收拾妥當,好像在專門等他。

一看到林昊,祖孫倆喜出望外,“昊仔,程叔來買了好些菜,說是你安排的,我給打些折扣還不讓,你女朋友說你下午有點事,可能會晚點過來,她就先來給小杰輔導功課了。”

“我女朋友?”林昊一頭霧水。

“對,就是青青姐姐呀,青青姐姐長得真好看。”小杰親昵地拉著林昊的手。

在回公寓的路上,林昊新的煩惱陡然升起,這個夏青青真是滿嘴跑火車,這樣沒邊的話也能說出口,真是什么幺蛾子都能整得出。如果這事傳到公司,他百口莫辯,再說她是程叔的親外甥女,弄不好程叔對他都會有看法,這算是什么事呀!

心事重重的林昊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上班,一見到夏青青就把她叫到休息區。

“你昨天給小杰他們說什么呢?”林昊陰沉著臉。

“什么說什么?”揣著明白裝糊涂的夏青青一臉無辜地盯著林昊。

“你是我那什么,這個也可以輕易拿來開玩笑?”

看著林昊有點氣急敗壞的樣子,夏青青也不甘示弱,“只允許你家學雷鋒做好事,別人就不可以,我不說是你女朋友,我冷不丁地跑到人家攤位上說,你家好可憐,我想幫助你們,人家還以為我是拐賣小孩的人口販子呢!”

“說是你女朋友怎么啦,配不上你呀,真是狗咬呂洞賓,德性!”夏青青一番連珠炮似的強盜邏輯把林昊辯得一時語塞。

“那天在辦公室是誰和你同仇敵愾的,活脫脫一只白眼狼;還有,暗送‘秋菠’的賬我都還沒給你算呢,你倒惡人先告起狀來了。”

“強詞奪理,不可理喻!”林昊的臉被夏青青氣得青一塊白一塊的。

“別凈給我整些半生不熟的詞,姑奶奶牙口不好,不吃你這一套。”夏青青盯著林昊的臉,故意用肩膀撞開林昊,徑直走了,剩下不明所以的林昊站在那兒獨自凌亂。

林昊和夏青青吵架后的一天下午,其他人員都下班走了,林昊因處理一個郵件加了一會班,等他離開辦公室時,破天荒地發現那個一到下班時間就早早開溜的夏青青居然還在辦公室,正當林昊琢磨著怎么跟這個“瘟神”打招呼,趕快閃人時,夏青青雙手插兜,慢悠悠地晃到林昊面前,“怎么,就沒打算請你這個過命的戰友喝一杯,是不是給我家送兩包青菜就算把我打發了,這樣也太不男人了吧。”夏青青下巴微抬,傲嬌的小眼神戲謔地盯著林昊。

林昊一下局促起來,他完全不適應眼前這個“瘟神”的路數,“嗯,那天真的謝謝你哈,謝謝,真的。”林昊說著伸出手,他想和夏青青握下手以示謝意,可夏青青根本就沒把手從兜里拿出來,林昊尷尬地把手縮回,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

“怎么,真沒有請客的打算,你也太摳了吧,林昊。”

“實話告訴你,想請本小姐吃飯的男人可以從深圳一直排到長安街,沒事偷著樂吧,你還推三阻四的。”

林昊愈發窘迫起來,支吾著:“你想吃什么,我請還不行嗎。”

看著林昊局促的樣子,夏青青噗嗤笑了,她突然雙手握著林昊的一只胳膊,“我知道一地兒,那里的西餐特正點,還可以擼貓玩,怎么樣?”此時歪著頭的夏青青,和以前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冷形象反差太大,可愛起來的樣子反而讓人一下難以接受,完全沒有防備的林昊,像根電線桿子杵在那里,反應過來的他瞬間把胳膊抽回,慌亂地附和著。

林昊跟著夏青青來到公司寫字樓負一層的車庫,上了她的蘭博基尼跑車。跑車的排氣筒爆發出的陣陣氣浪旁若無人地炸著街,戴著迪奧墨鏡的夏青青,此時神氣活現得像一只剛打敗了其它對手,取得了配偶權的大公雞。都說沒傘的孩子得拼命跑,可家里連個草帽也沒給準備的林昊,對這些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富二代沒有一絲好感,有啥可豪橫的,不就是會投胎嘛,沒有你爸媽,你毛都不是。看著夏青青不可一世的小神情,不知怎么讓林昊聯想起家鄉的那些整天在街上東游西逛的狗子了,這些家伙不時地東嗅嗅,西聞聞,然后不緊不慢地抬起后腿,朝它們認為重要的物證上撒尿,通過尿液的氣味宣示自己的主權和地界。想到這里,林昊有點不厚道地笑出了聲。“你笑啥?”夏青青有點心虛地瞟了林昊一眼,她對眼前這個另類的家伙同樣充滿了新鮮和好奇。

車子終于在一棟灰白相間的三層建筑前停下。蔥郁的爬墻梅占領了玻璃窗以外的大部分墻壁,墻壁有些斑駁,但頹而不廢的氣息很好地契合了人們的懷舊心理。綠色遮陽棚下,門旁的多層花架上擺滿了多肉植物,一個“加菲貓”大玩偶更是引人注目,蠢萌的樣子令人忍俊不禁。門前的加拿大楓樹的葉子黃中泛紅,熠熠閃光的枝杈高聳著,似要攬云入懷,而在樹杈的高處,人為綁定的幾個木制鳥屋,無疑給這幅圖景增添了生動的暗示,陣陣微風吹過,伴著楓葉沙沙的摩擦聲,微涼的空氣清新帶甜,似有多年的心中積塵都會被蕩滌干凈,無來由的舒暢讓人心生莫名的感動,周圍的一切還真貼切這個店的名字——風言楓語。

“青青姐,您來了。”夏青青和林昊走進店時,眼尖的一個服務生立刻發現了他們。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孩熱情地給夏青青打著招呼,褐色的套脖圍裙中間繡著門口加菲玩偶的肖像,風言楓語幾個白色刺繡字則像幾朵慵懶的云趴在她的左胸,頭上碎花點飾的藍布發卡愈發可愛地立在這個活潑女孩的頭上。

“姐,你的固定桌位早就給你收拾好了,就兩個人嗎?”

“姐,這位小哥哥怎么稱呼呀?”

“你姐夫!”夏青青捉弄人似的瞥了林昊一眼,刁蠻的語氣里滿滿的孩子氣。

“哈,姐夫好!”這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居然也是給根桿子就朝上爬的主,一唱一和的,讓林昊的臉瞬間臊紅。他雖然早已領教了夏青青的口無遮攔,但這樣高強度的玩笑,他一時還是吃不消。

“阿香,快把朕的愛妃給我抱來,朕有好幾天沒有臨幸她了,哈哈!”夏青青一邊走向食桌,一邊有點夸張地調笑著,她頗為張揚的做派,引來了不少食客的注意。

林昊真想掉頭離開,他沉默內斂的性格特別不適應這種拋頭露面,高調示人的場合。他覺得自己和夏青青簡直就是磁鐵的兩極,放在一起完全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顧及面子的林昊還是硬著頭皮坐了下來。

“青青姐,您的愛妃給您抱來了。”阿香抱著一只憨態可掬的加菲貓遞給了夏青青。

“姐,您還是老規矩,澳洲進口小牛扒五成熟,藍山不加糖,姐夫呢?”這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小姑娘有點起哄的意味。

“其實我,我不是……”

“你不是個啥?這位兄臺,請我吃個飯不會是我吃你看,我坐你站吧,怎么兜里的那倆鋼镚只夠點我一份的了?”夏青青揶揄地看著林昊。

“不是,不是……”

“不是你就快點餐呀,是不是點餐內容要公司開個民主生活會給你表決一下?”

林昊憋了半天,“牛扒十成熟,藍山加雙份糖。”

“哈!”夏青青和阿香都笑了。說實話,林昊雖然談生意時和客戶也多次吃西餐,可每次都吃得特別憋屈,骨子里認為那就是花錢買罪受,那種半生不熟的東西有啥好吃的,還賣天價,遠不及他在街上吃幾個兩元的大肉包來得實在。

“好嘞!”阿香麻利地下著單。

“阿香,再給愛妃點一份生骨肉哈,我今天要好好款待我的這位小主。”

“好的,姐。”

林昊這才定睛打量了一下這家餐廳的布局,裝飾和格調很有文藝范,典型的小資情調,最大的特色是在餐廳的不同位置都巧妙地設計了貓窩,甚至連界墻隔斷上,也設計有樹洞貓窩的形狀,再配上一些頗有西方后現代田園風設計的墻繪,整座餐廳給人時尚但愜意的感覺。那些形形色色的貓,或臥或趴,還有的旁若無人地在餐廳內逡巡著,更多的是在食客的懷里打滾,賣萌,與客人一起享受著美食。農家是少不了貓和狗的,林昊打小也少不了和它們親近,可和這些養尊處優的寵物不同,農家的貓狗只要主人的一口剩飯而已,還要盡職盡責看家守院。看著那只正貪婪吃著夏青青喂生骨肉的加菲,林昊心生感慨,這世上還有多少人為生計發愁,一年到頭也難得舍得吃頓牛肉,可在這里,只是這只貓咪換換口味的點心而已。

“青青姐,要不要唱首歌來助助興,好長時間沒聽您唱歌啦。”

“哈,今天本姑娘就獻唱一首《飄雪》,送給暗送‘秋菠’的林先生。”說完,調皮的夏青青朝林昊狡黠地眨著眼睛。林昊這才注意到,在吧臺的左手邊是一個靠墻的半圓形演出臺,小小的,上面除了一架鋼琴,還擺著些吉他、架子鼓之類的樂器。

還別說,夏青青鋼琴彈奏得非常具有專業水準,這首深情而又略帶感傷的粵語歌被她演繹得頗有陳慧嫻的風韻。夏青青專注的神情在感傷歌詞的烘托下,有了很強的現場代入感。

“冷風催我醒,原來共你是場夢,像那飄飄雪淚下,弄濕冷清的晚空,原來是那么深愛你,此際伴著我追憶的心痛……”夏青青唱著,林昊心里好像被什么堵住,他痛苦地把頭轉向窗外。

熱烈的掌聲伴著幾聲尖銳的呼哨,夏青青盈盈地走回自己的桌位,眼睛熱烈地盯著林昊,明眼人一看秒懂,這是在要贊賞呀,可林昊只是平靜地看了夏青青一眼,繼續啃著他十成熟的牛扒。

“林昊,你夸本姑娘一句會死呀。”失落的夏青青有些嗔怒。

“還用我再夸嘛,掌聲已說明一切了,我再多說不就狗尾續貂了嘛。”

“你少給我整些說話帶注釋的,我就問你唱得好不好?”夏青青咄咄逼人的架勢,讓林昊充滿求生欲,面對這個被慣壞的小公主,他可不想吃頓牛扒再吃出什么故事來。

“嗯,你別說,要是只聽歌不看人,還真以為是原唱來了。”說完,林昊就把桌上吃完水果的沙拉碗順勢頂在了自己腦袋上。

“林昊,你這是干啥?”夏青青狐疑地盯著林昊。

“沒啥,就是剛才一不小心說了假話,怕遭雷劈,讓這個碗幫我擋一下。”

“林昊,你混蛋。”夏青青小臉有點變形,氣急敗壞地瞪著他。

“逗你玩呢,真心話,唱得真不錯!”林昊伸出了大拇指。

“哼,這還差不多。”笑容漾滿臉頰的夏青青受用著林昊這句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話,一面逗著她旁邊的加菲:“愛妃,這個壞哥哥要是再說不中聽的話,咱們就把他斬立決好不好。”然后朝林昊嬌嗔地努著嘴。

這時一個渾身名牌的潮哥跑上來問夏青青要電話,“本姑娘沒有手機,不用電話,八方漂泊,四海為家,公子,你隊排得有點晚了,還是省省吧!”面對夏青青繞口令似的伶牙俐齒,這哥們悻悻離去。

自從吃了那塊十成熟的牛扒后,林昊算是打開了潘多拉魔盒,風言楓語茶餐廳成了他夢魘開始的地方。夏青青隔三岔五就邀請林昊去吃西餐,看秀場,參加她朋友的各種趴。一開始林昊還勉力應付著,后來極力地回避,但發展到最后,夏青青簡直就到了圍追堵截的程度。在公司,夏青青特別勤奮好學起來,不懂的問題陡然增多,總是有事沒事去找林昊答疑解惑,林昊清楚夏青青的那點伎倆,可當著公司同事的面,又不能去戳穿傷她的自尊。面對夏青青狡黠的訕笑,他真想一巴掌扇過去。林昊去給小杰輔導功課,夏青青就早早在攤位上等著了,當著人家祖孫倆的面,總得把戲演下去。回到小區,夏青青不由分說,連拉帶扯地拽著林昊就去她家吃飯,看著別人不明所以的眼神,林昊感覺自己就像個提線木偶,被折騰得不勝其煩。林昊好不容易逃回自己公寓一次,夏青青那持續篤定的敲門聲,總能讓這個樓層的鄰居們探出頭來。林昊感覺自己快要瘋了,有一次他只好去網吧對付了一夜,這位大小姐可好,找來一家開鎖公司,把他的鎖給換了。第二天林昊看著夏青青扔過來的鑰匙,哭笑不得的他都有了想圓寂的心。當然,林昊明白夏青青的用意,可他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們之間的差距實在太大了,無論是從原生家庭還是成長經歷,根本就不是一路人。雖然他對夏青青談不上多討厭,但對這個被寵慣得刁蠻任性的富家千金絕對說不上喜歡,覺得他們還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另外,愛情這個東西對他來說太危險,太奢侈,就像河豚,一不小心還帶有劇毒,不是他這個從小喝小米粥長大的腸胃能消化得了的。一個何青凌就要了他半條命,他再也不敢讓自己剩下的半條命,再去嘗試這種會讓他飛蛾撲火的東西。

這段時間同樣苦惱不已的不只林昊,還有夏青青。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啦,總會莫名其妙地想起林昊,一時看不到他就心里發慌,林昊對自己的愛答不理,讓她既不甘,又不解,她甚至不知道怎么去討好這個另類的家伙才能讓他接納自己。她霸道的做派在林昊那里根本就不管用,對他的各種示好人家根本就不領情,她甚至感覺到了林昊對她的不耐煩。這個從小被寵到大的公主,從來還沒對誰產生過如此的熱情,也沒受過這樣的冷落,無來由的煩躁甚至令她失眠。

夏青青身邊不乏追求者,這個天資聰穎,學業優異,在掌聲和贊美中長大的女孩,心高氣傲得很難有人入她的法眼。從一定意義上講,夏青青是有一個準男友的,家里家外也都知道,只是還沒到“官宣”的地步。這個人就是從小差不多和她一個澡盆里長大的李一鳴,兩家是世交,大人從小就開著兩個孩子娃娃親的玩笑。李一鳴比夏青青大一歲,標準的寵妹狂魔,他對夏青青的寵溺甚至超過雙方的父母,大人們想當然地以為他們倆相愛相戀,結婚生子是水到渠成的事。可夏青青到現在才發現,她對林昊的感覺和對李一鳴的不是一回事,對林昊是情不自禁的心動,而對李一鳴除了家人般的熟悉和依戀,從來不會心生這種波瀾。她已看不得任何女生接近林昊,迷妹團對林昊的討好尤其令她不安,她真想把她們送給林昊的各種小禮物直接給扔進垃圾桶。有時她也恨自己:天哪,我是不是犯了花癡,和這些胸無點墨的小女生爭風吃醋。

9

今晚降溫,風聲一直在窗外呼嘯著,晚上已經十點多了,林昊看了會書后剛想休息,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林昊正琢磨著這么晚了,誰敲的門。

“是我,夏青青。”帶點哭腔的聲音傳到了林昊的耳朵。真不是盞省油的燈,這是又怎么啦?他有點不耐煩地開了門,發現夏青青的爸爸、媽媽還有他家的阿姨也都站在了門口。林昊一愣,還沒等他開口,夏青青眼淚汪汪地說:“林昊,‘蛋撻’不見了。”“蛋撻”是夏青青家養的三只寵物貓中的一只,林昊去她家吃飯時見過,一只很漂亮的美短。

“傍晚就發現這只貓不見了,這丫頭就哭著喊著出去找,我們一家都把小區和附近找遍了也沒找著,我們說明天繼續找,這丫頭死活不讓,唉!”夏青青的爸爸無奈地嘆了口氣。

“天降溫了,它又沒東西吃,今晚要是找不著,它肯定是要被凍死的呀。”夏青青急得又哭起來。

“叔,阿姨,別著急,你們先回家,我再去周圍給找找。”夏青青仿佛找到了救星,破涕為笑。

“青青你也回家,天太冷,別凍感冒了。”

“不,我要和你一起去,再說‘蛋撻’熟悉我的聲音,這樣能找得快些。”林昊知道這個大小姐的脾氣,就沒再說什么。林昊找到手電,抓起一件外套就和夏青青出門了。

他們沿著小區門外的樹籬一路喚著,可連貓的影子也沒見著。

“這樣漫無目的地尋找無疑大海撈針,貓比較膽小,在人流量大的地方容易受驚嚇,它們更喜歡呆在偏僻且容易找到食物的地方。離我們較近的城中村的菜市場現在人都散了,垃圾多,能更容易找到吃的,我們去那里看看。”六神無主的夏青青不住地點著頭,這個平日不可一世的大小姐現在就像個黏人的小尾巴,屁顛屁顛地跟在林昊后面,她對這個遇到任何事情都能沉著應對,且分析得頭頭是道的男人愈加信服。

可他們把農貿市場找了個遍,也沒發現“蛋撻”的蹤影。這時,冰冷的風刮得愈緊了,林昊不由打了個冷戰。

“你別急。”林昊安慰著夏青青,“我再想想它還可能去哪里。”

“在我們小區北面不遠的一個小廣場,在那里我看到過一些流浪狗和流浪貓,一些好心人會給它們投食,我們過去看看,說不定‘蛋撻’在那里呢。”

“嗯。”這時的夏青青對林昊是言聽計從,這種信任產生的依賴,讓她覺得在寒冷的冬夜里找貓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不知不覺,在走路的時候,夏青青不再跟在林昊的后面,而是雙手抱著林昊的一只胳膊,和他并肩走。可能這丫頭有點冷了,林昊沒多想,他們快步朝小廣場走去。

此時的廣場上已空無一人,林昊和夏青青把廣場的角角落落都找了,也沒發現任何活物。林昊有些失望,不知怎么開口安慰夏青青。他從兜里摸出一根煙,可能由于風太大,幾次都沒點著,就在這時,夏青青快速拽開風衣的扣子,上前一步,把衣襟拉在林昊的臉前擋住,林昊愣了一下,一股女人溫暖青春的氣息撲面而來,令他有點窒息,這人世久違的幸福感,讓林昊的身體微微顫栗著。林昊深深地吸了一口,煙草的灼香在他周圍升騰,他定睛看了看眼前的夏青青,對自己剛才下意識的舉動有點不好意思的夏青青羞澀地別過頭去,那張青春的臉,像夜色中綻放在枝頭的花瓣,熱烈而又迷人。林昊轉過頭去,看著遠處樓宇的萬家燈火映出溫暖的光,令林昊心底平息的情感再次起伏。

沉浸在各自思緒里的林昊和夏青青沒有意識到的是,眼睛發著幽光的幾只流浪狗在悄然朝他們逼近。或許這個時刻的小廣場是它們的地盤,林昊和夏青青無心闖入,讓這幾只流浪狗嗅到了某種危險,還是它們饑寒交迫的暴戾情緒無處發泄,把站在這個地方的林昊和夏青青當成了隨機的攻擊目標。當林昊發現這幾只狗毛炸裂、兇相畢露的流浪狗嘶吼著,快竄到他們跟前時,已經為時已晚。夏青青嚇得尖叫著,看著已來不及逃跑的林昊一把把夏青青拽到身后,“我擋著,你快跑。”林昊吼叫著。呆若木雞的夏青青已經抖得邁不開腿,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或許夏青青的叫聲更加刺激了前面那條狗的神經,它從側面奔著夏青青腿咬去,趕緊轉過身的林昊也顧不了那么多,左手想去抓這只狗的后腿,手一滑,扯到了它的尾梢,這條獸性大發的狗剛要回頭撕咬林昊的左手時,林昊右腳朝它的腹部踢去,就在這時,林昊感到左腿的小腿部刺骨的疼痛,原來另外一條已經咬住了他,在兇狠地撕扯。被踢的那條狗的肚子挨了林昊結結實實的一腳后,發出慘叫瘋狂逃竄,可能是用力過猛,再加上后面狗的撕拽,林昊失去平衡,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鞋子也被挫掉。這條狗往后一撤,又一口咬上了林昊的右胳膊,疼得林昊大聲地叫喚,左手使勁去掰狗的臉,他的一個手指似乎是摳著了這條狗的一只眼睛,他一用力,一個黏糊糊的東西好像被他摳出,這條狗同樣發出慘烈的叫聲,夾著尾巴落荒而逃,林昊這時才發覺左腳已被第三條狗咬住,林昊又抄起自己掉落的鞋去砸這條狗的頭,看到同伴已經逃跑的這頭畜生也不再戀戰,挨了幾鞋底后,迅速逃竄,驚魂未定的林昊這才發現,身上的衣服幾乎都被撕碎,傷口處正汩汩地向外涌血,劇烈的疼痛幾乎讓他暈厥。

“打120,打120,再打給你爸媽。”可已嚇得語無倫次的夏青青連電話都拿不住,林昊強撐著打通電話,跪坐在地上的夏青青半抱著癱坐著的林昊,渾身篩糠似的抖著。

林昊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卻發現夏青青坐在病床前的凳子上,頭趴在他胸前睡著了。夏青青有點嬰兒肥的臉頰擠壓在林昊的胸口,嘴巴微張著,流出的口水在他胸前病號服上濡濕了一大片。見慣了夏青青高冷優雅的氣質,再看看她此時如此的蠢萌,林昊差點笑出了鵝叫。可沒等他笑出聲,就疼得先叫了一聲,傷口絲毫的扯動,似乎都能讓他靈魂脫殼。林昊這才看到腿上、腳上、胳膊上和手上的紗布把他纏裹得像個木乃伊。

林昊的叫聲驚醒了夏青青,剛醒的她似乎有點蒙,在定定地看了林昊幾秒鐘后,輕輕叫了一聲“林昊哥”!林昊被夏青青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有些啼笑皆非,這個可憐的孩子不會是被嚇傻了吧。可含著淚水的夏青青又叫了一聲林昊哥時,林昊想抬手給夏青青擦眼淚,可疼得“啊”地一聲縮了回去。

林昊出院后,夏青青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那些大牌服飾不見了,每天就是普通的運動鞋、牛仔褲,挎著文青包,素面朝天,頭發也剪成了一個短馬尾,走起路來一撅一撅的,活脫脫鄰家女孩模樣。她不再非得拉著林昊去喝咖啡,吃牛扒,有時也跟著林昊去路邊的小吃攤上擼串,吃腸粉,甚至嘗試著吃生蒜蓉,只是回家后要刷好幾遍牙。笨拙地學著幫林昊打掃衛生,把林昊的臟衣服抱回家讓她媽給洗,弄得老兩口哭笑不得。

夏青青在公司也一改以前高冷的人設,和其他同事的交流多了起來,有時還會給公司迷妹團的姐妹們帶些小禮物,把這些小姐妹感動得一塌糊涂,甚至要不經過考察,直接把夏青青發展為她們迷妹團的榮譽會員。只是她們對夏青青整天“林昊哥,林昊哥”的稱呼大為不滿。

“我去,還叫上哥哥了,他倆啥時結拜的,桃園三結義呀!”大漂亮對自己的失策“傷心”不已,扮出天理何在的夸張做派。

“我們太大意了,真是大意失荊州,被敵人鉆了空子,她這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這小賤人現在是不研究妝術,開始研讀兵法啦。”

“敵人大大滴狡猾,我們防不勝防。”大神模仿著抗日神劇里鬼子的滑稽模樣。

“難道‘荊州’這么大個‘瓜’就被她夏青青一個人承包了,不對呀,承包也得對外招拍掛呀,怎么能不招投標就暗箱操作了呢,起碼得給個公示期吧。”

“咋地,你還要打12345市長熱線投訴呀!”迷妹們又嬉笑著吵成一團。

紙片人雙手握拳,一副痛不欲生,殺身成仁的模樣,“不行,我得加油了,夏青青只有哥哥怎么能行呢,怎么也得再給她配上個嫂嫂,這樣才齊活。”

“就你,哈哈!”

“就我,怎么啦!”紙片人擺出了C位女主證件照的上鏡感。

“瞧瞧你那一臉的便秘狀,人家夏青青是笑起來好看,你是看起來好笑,哈哈!”面對她們的冷嘲熱諷,氣得紙片人把正吃著的薯片砸到她們身上,塑料姐妹花們一哄而散。

而新郎倌則呆呆地注視著林昊和夏青青,一副連窩帶蛋被人端走的失魂落魄的神情。不過,迷妹團的姐妹們得出的結論是,他不是在羨慕林昊,他是在羨慕夏青青每天捧在手里的那只咖啡杯。

10

令人猝不及防的全球金融危機,率先給進出口行業帶來巨大沖擊。競爭加劇,業務單量直線下降,程叔和林昊雖竭力應對,公司也只能勉強度日。不過最擔心的事情還是來了,和公司一直牽扯較深的一家大型金屬公司破產重組,礦石原料供應合同終止,令公司陷入了空前的危機。這批金融危機前和澳大利亞一礦業公司在價格高位簽訂合同的礦石已跌至過半,且整個行業低迷,很多關聯公司都在減產、限產,就是以虧損一半的價格也很難找到下家接盤。若單方面終止合同,除了大額定金會化為泡影,還得面臨巨額的商業賠償,如果這樣,公司除了破產已別無選擇。這突如其來的滅頂之災令林昊和程叔幾乎陷入了絕境。現在公司唯一的出路就是希望澳大利亞的公司能主動終止以前的合同,以現在的價格重新簽訂。可在嗜血的資本市場,這無疑是與虎謀皮,有誰愿意把吃到嘴里的肥肉再吐出來。還有這家公司的總裁泰勒是一個30多歲的年輕人,在業界以冷靜果敢著稱,他以自己對全球經濟的精準預判,在割了同行的幾茬韭菜后,迅速為自己公司的財富完成了原始積累。

經過了幾天的煎熬后,林昊找到程叔,他想去澳大利亞爭取下機會,死馬當作活馬醫,如此在家坐以待斃,還不如主動出擊去爭取一線生機。程叔看著眼前這個倔強的年輕人,仿佛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不禁潸然淚下,反復叮囑林昊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無論什么結果,都應學會接受;程叔安排了夏青青和林昊一起去,一是夏青青經常出國,對國外的一些風土人情比較熟悉,另外夏青青的英語水平達到專業八級,關鍵時候還可以給林昊當翻譯。

和泰勒剛一接觸,林昊就感覺這個對手不簡單,他曾經在中國留學工作六年,不僅是個中國通,還對中國的人情世故拿捏得恰到好處,對中國的傳統文化尤其感興趣。泰勒還極具國際視野,這一類的商界精英更加注重的是合同的約定和對游戲規則的遵守,所有的談笑風生都是隱藏在利益最大化上對資本的瘋狂攫取和追逐。

雖然林昊說這次來澳大利亞的目的是考察一下市場,順便走訪一下老客戶,在國際市場這個敏感的節點來訪,泰勒已猜出他們此行的真正目的,這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事早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當然不會因一些外在的干擾而影響他進一步擴展自己商業版圖的絕佳機會。泰勒在當地唐人街找了一家高檔的餐廳宴請林昊和夏青青,席間高調贊揚中國誠信為本的傳統文化,并告訴林昊,他一直把中國儒家文化中的“言必信,行必果”作為自己的行事準則。林昊明白,精明的泰勒是在斷他的后路,無疑在暗示林昊,在資本對沖的游戲中,只有利益,沒有人情,愿賭服輸。

林昊知道如果此時打感情牌,唱苦情戲,強人所難地做些無謂的爭取,不僅毫無結果,還會被對手看低,還不如知難而退,為自己的公司保留些顏面,給程叔以后的東山再起留條后路。兩害相權取其輕,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放下包袱的林昊與泰勒熱烈地討論著東西方文化的異同與交融,感覺自己已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泰勒的神經也松弛下來,更巧的是,兩人都是狂熱的詩歌愛好者,這一共同愛好,迅速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這樣的詩句,泰勒是信手拈來,特別是泰勒夸張地模仿《詩經》里“求之不得,輾轉反側”單相思的那種一廂情愿的焦慮時,惹得眾人哄堂大笑。泰勒用王維的“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給林昊敬酒,林昊則用李白的“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答謝,兩人把酒言歡,相見恨晚,特別是林昊聊到在英語詩歌界被嚴重低估的天才詩人哈特·克蘭時,泰勒更是夸張地單膝跪地,對林昊作膜拜狀,他倆都是克蘭詩歌的崇拜者,一起用英文大聲背誦了克蘭的《祖母的情書》,對這個才華可比肩艾略特的天才的英年早逝扼腕喟嘆。當他們聊起英語世界的另一個天才詩人狄蘭·托馬斯時,更是對他一些荒唐的做派興奮不已,泰勒說狄蘭在美國巡回朗誦時,他最大的愿望竟然是捏捏好萊塢女星的乳頭和想見見卓別林,可在得不到卓別林的待見后,這家伙居然跑到卓別林家門口撒尿泄憤,把吃飯的一幫眾人笑翻在地。

夏青青的酒喝得少,她怕林昊喝多了沒人照顧。她今天才發現,那個平日里克制隱忍、一絲不茍的男人原來內心世界這么豐富,男人們的快樂可以這樣簡單,他的堅強孤傲都是表象,是沒找到能和他同頻共振的人而已,一旦找到,就開心快樂得像個孩子。

酒逢知己千杯少,放飛自我的林昊和泰勒像“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兩兄弟,推杯換盞間,直到餐廳打烊才盡興而歸。

林昊和夏青青第二天去和泰勒告別,林昊明顯感覺到泰勒犀利的眼神柔軟了很多,語氣也不像剛見面時那么官方和客套。閑聊了一陣后,他有些歉意地對林昊說:“林,朋友歸朋友,生意是生意,我清楚你此行的目的,你們中國有句古話,‘慈不將兵,義不掌財’,這是商業上的規矩,我也不能因感情用事去破壞,希望你能理解。”

看著一臉真誠的泰勒,林昊用力地握了握泰勒的手,“我們中國還有句古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換作我,我也會像你那么做,理解,保重。”

在林昊和夏青青轉身要走時,泰勒自言自語似的說了一句,“林,據我所知,你是一個孤兒,在某種意義上我也算是,我很小時父親車禍身亡,走不出陰影的母親嚴重抑郁,終日酗酒,無力照顧我,才被送來澳大利亞外婆家寄養。”怔了一下的林昊點了點頭,回頭用力擁抱了一下泰勒,這是兩個男人之間的惺惺相惜。

“作為一個孤兒,在你感覺絕望得無力承受時,你一般都怎么做?”面對泰勒的追問,林昊愣在那里,隨后緩緩地說:“叫我自己親愛的,感覺自己在這個世上被愛。”

“雷蒙德·卡佛?”

“對,卡佛。”

“我爸爸也出生在阿肯色州,算起來他和我老爸應該是老鄉。”林昊朝泰勒點點頭,和夏青青轉身走出辦公室,泰勒也送了出來,在他們再次道完再見后,林昊和夏青青徑直朝電梯間走去。

身后的泰勒突然又大聲問道:“林,此行的目的你如果達到了,你老板是不是能分給你好多錢。”

轉過身的林昊看著泰勒,嚴肅地搖了搖頭,“這不是錢的事,他救過我的命。”林昊盡力地把頭抬起,他怕一低頭就流出來的眼淚被夏青青和泰勒看到,這個肩負千鈞之擔仍要表現得舉重若輕的后生,不想讓任何人看到他的脆弱,可他實在是心疼程叔多年創下的家業即將毀于一旦,自己卻無能為力。

就在他們快到電梯間的時候,聽見泰勒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等等,林,臨行我送你個禮物。”

林昊他們再次轉身時,泰勒已來到他們面前,林昊看清泰勒手里攥著的是他們公司之前簽的合同書。當著林昊的面,泰勒把合同緩緩舉起,撕了起來,等到泰勒把碎片扔到地上時,林昊再也沒忍住眼中的淚水。

泰勒微笑著對林昊說:“林,我送給你這么大的一個禮物,難道你就不打算請我喝一杯再走。”

林昊和夏青青回到酒店時已經很晚了。在自己房間床上躺著的夏青青徹底失眠,要說以前她對林昊的愛還帶有任性和沖動的成分,可她發覺現在是自己的靈魂對這個男人完全地淪陷了。林昊的隱忍和重情、才華和穩重對她的深深吸引,令她欲罷不能。一向心高氣傲的她,還沒有一個男人能如此讓她崇拜、折服。她強烈地認定這個男人就是可以陪她一起繁華,一起平淡,一生廝守的人。夏青青在自己的房間里焦躁地轉著圈,她發覺自己現在一分鐘都離不開林昊了。

當滿眼淚水的夏青青敲開林昊的門,有些委屈地站在他面前時,林昊有點納悶:“怎么啦,青青?”

夏青青一頭扎進林昊的懷里,嗚嗚地哭了起來:“林昊,你娶了我吧,你娶了我吧,你別嫌棄我,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告訴我,我改……”

對夏青青的情感一直克制著的林昊,心里防線的閘門瞬間被沖垮,懷里的夏青青仿佛是他的妻子,又好像是他的母親和女兒。他像一只在海上漂泊很久的小船,經歷了太多狂風巨浪,終于有了一個肯收留他的港灣,終于有了一個可以讓他崩潰的懷抱令這顆流浪的心得以休憩。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林昊,仿佛覺得這是他在人世睡得最踏實的一覺,似乎所有的負重都離他遠去,從沒有過的輕松溢滿身心。當他看到懷中正在熟睡的夏青青——這個嬌生慣養,為了他卻可以卑微到泥土里的女孩,那種憐愛、自責、懊惱的復雜情緒瞬間涌上心頭。

正當林昊百感交集之時,夏青青突然從床上坐起,好像戲精附身:“哈,你個死鬼,你昨晚把奴家怎么樣啦嗎?讓我以后怎么做人,你以后可要對得起奴家,不然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兩個人像沒長大的孩子,在床上鬧成一團。

11

在林昊的不懈努力下,公司開始逆勢增長,而夏青青的激情和熱烈像一縷光,射進林昊陰郁的內心,冰封的情感日漸消融,她的愛讓林昊重新找回了久違的自信,躊躇滿志的他逐漸擺脫了何青凌給他帶來的人生撕裂,年輕人的滿腔熱情又被重新點燃。性情大變的夏青青,更是讓她的爸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個以前高調張揚,完美避開了溫良賢淑四個字的大小姐,不僅主動替家里的阿姨承擔部分家務,還綰起了丸子頭,有模有樣地跟她媽媽學習煲湯等各種廚藝。惹得媽媽老是跟她爸嘀咕,這丫頭不會受什么刺激了吧,怎么跟完全變了個人似的。

出差回來的林昊發現夏青青沒來上班,電話打過去,夏青青只是說家里有事,就匆匆掛了電話,這丫頭又和爸媽慪什么氣的吧。前臺的小姑娘給林昊送來一個快遞包裹,林昊把它順手塞進背包,他想快點回家洗個澡,休息一下,這幾天他確實太累了。

洗完澡的林昊換上睡衣,倦意襲來,當他半躺在沙發上正要迷糊的時候,突然想到包里的包裹,他強忍著睡意打開。包裹里一份購房合同樣的文件,一串鑰匙,還有兩頁信紙。一看到信上的字跡,林昊打了個激靈,腦門仿佛受到了重擊。這是何青凌的字跡,燒成灰他也認得。本來他以為一些事情他已逐漸淡忘,極力想去遺忘和逃脫的回憶還是如利斧般在劈剁著他的心,窒息感在加劇,信紙上的字就像一粒粒終審判決的子彈,仿佛要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萬劫不復。

身體有些微顫的林昊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心情平復一下。他開始讀這封信。

親愛的林昊:

盡管我已失去了這樣稱呼你的資格,但我還是請求你,允許我以這樣的方式最后叫你一次。

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去了天國或者地獄,不是因為我做出了讓你不齒的行徑而羞于茍活,是我不得不告別這個讓我恨著又如此熱愛的世界。在我倆分手前兩個月時,你出差在外,我感到身體不適去醫院檢查,檢查出胰腺癌晚期。林昊,這個晴天霹靂讓我瞬間不知所措,當醫生讓我馬上住院,且說我的生命不會超過一年時,我逐漸冷靜下來。說真的,經歷了那么多的世態炎涼和生離死別,我對死已經不是那么恐懼,要是當初鄉下的奶奶不把我接走,說不定我也早已不在人世。我不止一次想過,像我這樣在世上多余的一個人,死也許是最好的解脫。那時在世上活著,我覺得我是為死去的媽媽而活,為了可憐我的奶奶而活。直到遇見你,林昊,直到遇見你以后,我才發覺為自己活著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我甚至覺得老天給我所有的不公和磨難,只是讓我能夠遇見你的考驗,和你在一起的7年,讓我重新感受人世的溫暖,讓我知道原來生活的味道是甜的,讓我知道在這個人世被人愛,是多么貴重的一份饋贈。

林昊,我不怕死,我是真的怕我的死給你的人生再次帶來的打擊和傷害。你曾不止一次地跟我講,我是你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我知道我若把結果直接告訴你,你就是拼了命也要給我治病,而對這毫無結果的治療,巨額的醫療費用和最后的人財兩空,會把你拖向萬劫不復的深淵。我也想過悄然失蹤,找個無人之地自生自滅,但我的不辭而別,會讓你放下一切,因為我太了解你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的偏執同樣會斷送你的下半生。我想到了自殺,可無論我告訴還是不告訴你自殺的理由,這致命的打擊都會讓你迷惘沉淪,鉆入宿命的牛角尖。

你出差回來后,興沖沖地拉我去看一個小區的樓盤。可我們攢錢湊首付的速度,遠遠趕不上房價上漲的速度,看著你有些灰心的樣子,我的心里真是滴血般疼痛,再也沒有一個人比我更能理解你渴望一個家的愿望了。那時我就暗暗做了一個決定,如何能在臨死之前為你做點什么,能讓你不再受寄人籬下之苦。

那段時間,好色的老板又給我發來曖昧短信,對他的猥瑣行徑本想當眾戳穿,可考慮到你在公司的發展我選擇了隱忍并請他自重。當不死心的他仍繼續糾纏時,我思慮再三,作出了一個令我自己也覺得喪心病狂的決定,就是做他的情人可以,不過他得先給我買套房子。我深知這筆骯臟的交易會讓我墮入罪惡的泥淖,但除了這樣做,我實在找不出更好的辦法幫你,我也找不出更好的方式與你告別。當我拿著房子鑰匙時,不知是喜是悲,只感覺到我人生的使命已經完成。可在出租房被你發現這樁丑事,確實是在我的計劃之外,本來我是想等你出差回來之后,與你做個好好的了斷再悄然赴死。情急之下,那晚給你發的短信,也是事已至此,我只能通過這種讓你憤恨的方式分手,讓你知道我何青凌是多么下賤的一個女人,讓你失望我是一個多么不值得你愛的人。我了解你的倔強和自尊,以這種方式離開你,也許對你是最好的選擇。我知道你無法改變別人對你的看輕,可絕對不能容忍別人對你的背叛和羞辱。這樣,或許更能激起你對生活的斗志。林昊,或許我這樣做是真的錯了,寫這封信,我不是想乞求你的原諒,也不是想表白我無謂的犧牲,我只是想說,只要你在世上能更好地活著,我下地獄又有何妨!換作你,不也是這樣!

我攥著你的照片,穿著潔白的婚紗躍入大海,就讓浪濤的狂卷和海鷗的鳴叫來見證我不舍的訣別。人間無數,我只愛有你的那一個,無論是生離還是死別,都不能剝奪我愛你的執念和決絕。再見了,林昊,謝謝你,讓我能從你的全世界路過,有你這七年的愛與守護,我覺得今生無憾,雖然人生只有短短的二十六年,仍讓我覺得不虛此行。我愿以貧賤的魂靈提請上蒼,我死后,祈愿一個比我更愛你、更懂你的姑娘伴你終生,愿我人生摯愛,從此不再受顛沛流離之苦。

再見,林昊,我的呼吸,我的疼痛,我殘缺人生的縫補人,若有來生,請賜我相見!

青凌絕筆

公元2009年元月15日

何青凌信上的字,如一把把尖利的刀,在林昊心上劃著,這不是信,是文字的凌遲。潛意識里,他一直在等青凌的一個解釋,等一個青凌如此做,必是迫不得已的理由,如今靴子落地,他等來的卻是青凌的噩耗。他發瘋似的捶打著自己的腦袋,痛恨自己的無能,親手把自己最親愛的人推向了人間煉獄,他恨老天的不公,給他人生的希望又無情剝奪,再次把他推向絕望的深淵。他狂灌著白酒,打砸著東西,像一頭發狂的獅子在自己的房間里橫沖直撞,直至他精疲力竭,在酒精的麻醉下昏昏睡去。

沉沉睡去的林昊終于在一陣陣執著的敲門聲中驚醒。他拖著疲憊的身子開了門,發現一個五六十歲、衣著考究、面容憔悴的男人立在門前,他自我介紹他是李一鳴的父親。“李一鳴”,林昊心里一怔,夏青青的準男友。

中年人開門見山,問林昊他能不能進去和他聊聊,林昊漠然地點點頭。看著滿屋子的狼藉,中年人的面色愈加凝重。林昊收拾了下沙發,示意他坐下,自己則斜靠在床頭,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長時間尷尬的沉默在兩個男人間僵持著,仿佛誰都不愿先開啟這次令人窒息的談話。最終,還是一鳴爸爸打破了沉默。

“昊仔,我從側面了解你是一個很優秀的年輕人,善良而有擔當。我也了解了你的身世,對你發自內心的欽佩。你和青青的戀情我也知道一些,不是當叔的不明事理,不是我作為一個長輩來橫加干涉你們年輕人的感情,只是我們家一鳴對青青用情太深了,他倆青梅竹馬,從小就天天膩在一起。我們大人也想當然地以為他們倆的結合是早晚的事。本來我們家早前幾年移民,等到青青大學畢業接著給她辦理移民手續,趁著這大半年的空閑,她想去舅舅的公司鍛煉一下……”

“我們不是想橫刀奪愛,也完全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只是一鳴現在想不開,不吃不喝,整個人處于崩潰的狀態,連續割腕好幾次了。昊仔,你能不能把青青讓給一鳴,你提什么條件我們家都能答應。”一鳴爸爸近乎哀求著。

“條件!”這一個詞深深地刺激到了林昊。

林昊一字一句地發問道:“你們把青青當成什么?是可以交換的商品,還是可以隨手贈送的寵物,她有價格是嗎?這就是你們有錢人的德性!”林昊的話最后幾乎成了咆哮。

“昊仔,你千萬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可能是我愛子心切,有點口不擇言,絕對沒有看低你的意思。”一鳴爸爸的聲音里有了哭腔。

“一鳴這孩子對青青用情太專,做父母的看著自己的孩子受苦,實在于心不忍。一鳴現在的狀態實在太差了,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我們老兩口可怎么活,我們就這么一個孩子,一個好端端的家不就毀了嘛!”一鳴爸爸最后的訴說變成了哀泣,淚水在他有些痙攣的臉上縱橫著,面對這個舐犢情深的父親,林昊的內心開始崩塌。

“求求你,求求你了,昊仔,就把青青讓給一鳴吧,救救我們這個家,我們全家感恩你一輩子。”說著,這個老淚縱橫的父親,竟給林昊跪了下來。這一跪,似有千鈞壓頂,把林昊的心徹底給跪碎了。

“叔,你起來,你起來啊!”林昊用力拉著一鳴的爸爸。

“你不答應我,我怎么起得來,你就救救我們家吧,孩子!”

“叔,我答應你,你起來呀,你給我跪不是在折我的壽嘛!”林昊也跪在了一鳴爸爸的跟前,這一老一小像要結拜的兄弟,抱頭痛哭。

送走一鳴爸爸后,林昊簡單收拾了行李,連夜買了去往烏魯木齊的機票,他以前一個大他一屆的師兄,曾力邀他去幫助他經營自己的家族企業,林昊擔心這里氣候有點惡劣,怕青凌難以適應,幾次都婉拒了。他現在去,不是投奔,而是出逃,逃到一個離這個悲情的城市越遠的地方越好,他要遠遠地掙脫這個宿命的魔咒,用逃跑來抵擋這個夢魘,盡快離開這個讓他千瘡百孔、痛不欲生的城市。

12

當林昊再次踏上這座城市時,已經是十年以后了。那個曾經傷痕累累的后生業已過了而立之年,十年光陰,大西北這座高原之城把他歷練得更加深沉、粗糲。朋友的家族企業在他的幫助下,在當地已小有名氣,而林昊低調、沉悶、獨來獨往的性格,就連身邊的朋友也琢磨不透。除了工作,他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獨自看書,或者一個人駕駛著越野車在荒灘戈壁間一坐就是大半天,大家都把他當成一個怪人,戲稱他來自火星,在地球上找不到朋友。他的心仿佛成了一座孤島,再也承受不了更多的情感波瀾,荏苒的光陰,就像西北高原黃沙的層層堆積,他的魂靈早已在凜冽的朔風中枯萎,風干。

集團有一個大型的投資項目要在深圳簽訂,推脫不下的林昊,在老董事長的再三懇請下帶隊前往。這個林昊在日常刻意回避的字眼,終因一樁生意的牽扯而讓他再次踏入這座城市。故地重游,難掩內心洶涌,發生的一個個過往,如修復的細胞在他的大腦倉庫里重新激活。這里的樹,這里的人,這里的街,這里的萬家燈火,熟悉的腔調和氣息都令他不能自已。商務活動間隙的周日,一股莫名的沖動,讓他想去風言楓語茶餐廳去看看,那是他和夏青青初次約會,也是夏青青最愛去的地方。

和十年前不同,除了茶餐廳外,四面已經開發的高樓林立,昔日相對僻靜的市郊,也在城市化的快速進程中發展得日新月異,還是滿墻的三角梅旺盛地爬著,門前楓葉的沙沙聲讓人心碎,看著物是人非的場景,林昊幾乎沒有了踏進去的勇氣。或許近鄉情怯的緣由,在踟躕了好久,才終于推開那扇熟悉的門。

幾乎客滿的餐廳里,咖啡的馨香撲面而至。林昊一眼看到他和夏青青以前經常坐的位置還空著,他欣喜地朝那走去,但看到上面位子預留的牌子不免心生沮喪,是啊,要不預留,幾乎客滿的餐廳,那么好的位置是不會剩下的,他多想上去再坐一會,重置一下歲月的時序,哪怕是苦味,哪怕是記憶的撕裂給他人生帶來的成長的銘記。

“先生,有什么可以幫您。”一句溫和禮貌的問候,林昊發現一個女服務生在注視著他。

“這個位置我能不能坐一會?”

“啊,這個位置呀!先生這個位置是給別的顧客預留的,您不能坐,我可以給您安排其它位置,您看可以嗎?”

“我就坐一會,幾分鐘就行。”林昊帶著懇求的語氣。

“這個……香姐,您過來處理一下,有位先生要坐店里的預留位置。”

“那個位置不能坐,請他原諒一下。”隨著有些熟悉的聲音,一個微胖、恬靜、正在送餐的姑娘走了過來。

“先生……我的天哪!林昊哥!這個驚訝得下意識地要去捂自己嘴巴的姑娘忘記了手中的餐盤,餐食撒了一地,林昊也認出眼前的這個姑娘就是阿香。阿香顧不得眼前的一切,撒腿就朝辦公室跑去。

“青青姐,你快看看誰來了啊!你快看看誰來了啊!阿香激動得大呼小叫,引得滿餐廳的食客都紛紛朝林昊這邊看過來,大家都在驚訝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死丫頭,就不能穩重點,遇到點事就鬼哭狼嚎的。”辦公室里走出來一個干練的女人,一身職業裙裝,利落的短發都捋在耳后,對,沒錯,她就是夏青青。

“姐,是林昊哥來了!是林昊哥來了呀!”興奮的阿香,有點語無倫次地在夏青青旁邊重復著。

看著眼前的夏青青,有點恍惚的林昊亂了陣腳,在滿屋食客的注視下,百感交集的他感覺到意識的游離。

夏青青親切地給周圍的食客招招手。“對不起,是家里的一點小事,打擾到諸位,為了表示歉意,今天在場顧客的所有消費全部免單,謝謝大家一直以來對我們茶餐廳的厚愛和支持。”餐廳里掌聲和口哨聲頓時響成一片,大家都為這突如其來的好運興奮不已,有幾個好事的顧客甚至大聲喊著“在一起,在一起”,歡快的氣氛在餐廳里回蕩著。

等著林昊和夏青青在餐桌旁坐下來的時候,他發現夏青青的嘴角在微微抽動,親愛的人啊,這個當年愛他入骨的女人,這些年她究竟經歷了什么他不得而知,但歲月的洗禮已經把她磨煉的成熟、優雅而又味道獨具。

“阿香,去把我的煙拿來。”

等到夏青青把煙點著的時候,她夾煙的手指也在微微顫抖著。

“青青姐,你不是說找到林昊哥你就戒煙的嘛!”夏青青的眉毛揚了揚,在長長地吐出一口煙圈后,把煙蒂掐滅在一次性紙杯中,看著林昊的臉,定定地說:“最后一支!”

“阿香,給這位先生上份十成熟的牛扒,藍山雙份糖。”

“好嘞,青青姐!”眼里有些淚花的阿香在旁邊激動地答應著。

“不,牛扒五成熟,藍山不加糖。”林昊小聲地訂正著。夏青青和阿香相視一笑。

“阿香,打電話告訴我爸媽,還有舅舅、舅媽,再叫上大學里的阿杰,說我們今晚吃個團圓飯。”

“另外,把正在上輔導班的林小昊童鞋接回來,告訴他,弄丟了多年的爸爸,我給他找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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