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瑛
沂蒙老區,這塊曾經的抗日根據地,山東反擊侵略的主戰場,每塊石頭都記錄著生動的故事。
一位少年與首長的交往,本屬尋常,可是由于少年的特殊來歷和首長的特別關心,使得故事變得異乎尋常了。
故事須從部隊的祝捷晚會開頭。
按照慣例,部隊打了勝仗,都要搞一次軍民聯歡晚會。這場戰斗,粉碎了日寇向沂蒙山區發起的掃蕩,端掉了偽軍一個重要據點,繳獲大量軍火物資,全軍上下歡欣鼓舞,晚會也就辦出了規模,觀眾也忒多。
坐在前面的一號首長正饒有興致地觀看臺上演出,突然感到有一雙手使勁摁他的頭。回過臉,見后面一個滿臉稚氣的少年,立著身子,因為個兒矮,被擋住了視線,就采取了特別措施。首長明白了緣由,禁不住地笑了,伸出手親了親少年的腮:“小鬼是受委屈了?那好,到前邊來坐。”首長坐的是一條長板凳,往一頭靠了靠,給少年騰出了一個位置。少年滿臉得意,立刻過去坐下了。
首長又笑著親了親少年的腮:“小鬼好英俊喲!哪個村的?”
聯歡都是在室外,場合大,來好多當地的老百姓,有的從十幾里外跑了來,大人孩子都有。少年卻朝首長瞪起了眼:“什么哪個村的,我是戰士!”
后勤部的盛部長跑前來:“首長,他是今天剛剛從地方上寄過來的。”
首長哦一聲,怕影響大家看演出,沒細問。
聯歡的節目大都是自編自演。快板、演唱、小歌劇等,簡單,熱鬧,接地氣,適合大眾口味。現在臺上正在演著的是小活報劇《我有一桿槍》。一個放羊娃,端著一桿槍,用當地的小調唱:“白天去放羊,就想有桿槍;夜里做個夢,也想有桿槍;手里沒有槍,吃飯也不香。今日手里有了槍,戳穿漢奸黑心腸!”漢奸鬼鬼祟祟上場……節目繼續演,夜漸漸地深。首長聽不到了旁邊少年的動靜,轉臉看,少年歪在他身上睡著了。板凳沒有靠背,很容易摔下去,于是首長側轉身,把他抱到了自己懷里。盛部長過來,悄聲說:“首長,我來。”伸手欲抱少年。首長擺了擺手:“他是乏了,要一倒手驚醒了,怕再也睡不好。”直到晚會結束,首長才把少年輕輕搖醒。少年朦朧著眼睛看著首長,一只手緊緊抓著首長腰上的手槍柄,不愿離懷。
第三天,一號首長到后勤部隊訓練場地視訓,又見到了那個少年。少年看打靶看得著了迷,全然不關心別的什么事情。盛部長便向首長報告了少年的來歷:少年出身于諸城一個名門望族,家族文脈深厚,父輩多在京城和省城學校讀過書,世世代代在村里辦學,招收方圓數十里村莊的學生,培養出了許多棟梁之才。少年的父親從北京一所高等學校畢業后,回村里教書,為讓兒子為國家效力,到高小畢業,就托在縣城干郵政局長的親戚,把他郵寄到部隊。盛部長說,這位郵政局長恰好是我的同學,寫信問我,我便答應了。首長聽罷噢了一聲:“是諸城相州王家吧?”盛部長說:“是的,首長。聽說是一個革命家族。”首長感慨道:“那可是的!”問盛部長:“你知道少年的父親除了教書還會做啥子?”盛部長搖頭。首長說:“看來你還是一知半解的嘍!他的父親還能看病,有名的‘三服好’——醫術高,下藥猛。一服藥吃下去,沒好,再吃第二服;還沒好,吃第三服;還沒好,另請高明!其實是不治之癥,什么‘高明’也無濟于事的了。”盛部長說:“倒有些傳奇色彩。”首長說:“他們家族傳奇人物多得是!他的伯父是山東黨的創始人之一,他的堂姐堂兄到蘇聯莫斯科中山大學受過培訓,他們門上出了一個大作家,還有一個詩人女婿——對了,你還記得沂水縣山地突圍時,犧牲的那位用詩號召民眾抗日的年輕戰士吧?那也是他們家的親戚。”盛部長說:“啊呀,真夠寫一部書的。”首長說,這少年本身也是一個傳奇呢!十幾年前的一個春天,他的伯父從濟南回家,傍晚時分到了村北嶺上,見許多死去的孩子扔在那里,正心里凄傷,忽然見有個孩子的胳膊好像動了一下。彎下腰看,眼睛還眨巴,即刻抱起來趕回家。家里人一見愣了,他竟是自己家扔出去的孩子!或者并未死,錯扔了;或者扔掉以后又活過來了。反正是幸運地從閻王爺手里奪回了一條命。盛部長說:“也是這孩子命大。”首長說:“他要是命‘小’,今天也到不了咱們部隊里來嘍。”盛部長說:“首長知道得這么詳細!”首長說:“我們開會的時候常常議論這個家族的家國情懷呢!”
暖春季節,天晴日朗,少年脫去了外衣,內衣背上貼著的郵票清晰可見。首長近前來夸了他一句:“小鬼,有志氣!”少年依然朝他瞪大了眼:“什么小鬼,我是戰士!”
那時候地方黨組織還處在半公開狀態,上下級和往部隊傳送信函、文件非常謹慎。少年跟隨郵遞員步行三天,才來到部隊駐地。夜晚不管住宿在什么地方,都是他抱著郵件包,郵遞員摟著他。到駐地后郵遞員與負責收發的干事交接,干事對著郵單查對一遍,又查對一遍,問郵遞員:“怎么少一件呢?”郵遞員撫摩了撫摩少年的頭。干事恍然大悟,笑道:“倒把一個活蹦亂跳的忽視了。”并且特意看了看少年內衣脊背上貼著的郵票和蓋的郵章。郵票貼得很結實,結實得剝不下來。郵遞員告別時,特意親熱又嚴肅地攥著少年的手:“祝賀你,小同志,成為一名光榮的八路軍戰士!”少年嘩地流下了眼淚,頓時感覺到已經投身于一個新的生活環境,體會到了“戰士”兩個字的榮耀。
首長被少年惹笑了,近前仔細看他背上的郵票。盛部長立即報告,現成的軍裝都大,不合身,正在為少年專門趕制新的。
少年卻渴求地看著首長:“可是,我想有桿槍,上戰場!”
“嗨,我們的小戰士有志氣!”首長又這樣夸了他一句。拉著他的手,一同坐到了地上,“想上戰場殺敵人,好得很!不過,你曉得嗎?同敵人作戰的戰場不止一個,作戰的方式也不止一種。”
首長忽然想起來,順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當天的報紙,展開,指著上面的一首歌謠:“我知道你是上過學的,朗誦朗誦。”
歌謠是號召民眾團結起來打鬼子的:“鬼子殺人放火,殘忍兇惡,團結起來,把強盜趕出中國……”少年剛讀完前面這幾句,就拳頭一揮:“來勁兒!”
首長說:“對,這同樣是射向敵人的子彈!你知道這來勁兒的‘子彈’是誰寫出來的嗎?是咱沂蒙山里跟你年齡相仿的一個小鬼——噢,應當叫戰士。”
少年眨巴著眼睛,覺得這位首長在他心里開拓出一塊新的天地。
首長說:“滿足你這個新入伍戰士的要求,給你一桿槍。”邊說著拔出了上衣口袋里插著的鋼筆,送到了他的手里,“這也是槍,文的槍;而且是從敵人手里繳獲的戰利品,派克名牌。咱們部隊也有學校,今后你就在咱這所學校里努力學習,學文化,學軍事,學救國的道理,用武的槍,也用文的槍,同敵人作戰。”
少年兩頰緋紅,似乎陡然間長大好幾歲。
學習,操練,幾年下來,緊張又富有色彩的生活,把英俊少年訓練成了一個英俊青年。文化的長進不用說,還掌握了精準的射擊技術,快捷的戰地救護能力,一個合格的八路軍戰士!
部隊在準備一場浩大的戰役。演習,拉練,一宗接一宗,指戰員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第一次即將出征的少年,更是激情澎湃,鉚足了勁,只待一聲令下,戰場上展露身手。
不料,就在出征的前兩天,盛部長通知他:不赴前線,另有使命。
少年有點懵,心有不甘,苦苦向盛部長請求。
盛部長如實相告:“這是一號親自下達的指示,只能無條件執行。”
隨即,少年的“另有使命”下達:去報社報到。
軍令如山倒,更何況是一號親自下達的指示!大部隊出征的當天,少年背起行裝,來到了報社所在地,大山深處的一個村落。
或許與剛到部隊時首長拿出報紙讓他誦讀歌謠有關,報紙在少年心里很神圣,每期必看,每篇文章必讀,有些甚至閱讀多遍;除了神圣,還隱隱約約有一種向往。向往什么?又難以說清。但到了報社又令他吃驚,怎么也不會想到,心中無比神圣的報紙,竟是誕生在這偏遠的大山深處,幾間低矮破舊的石頭屋子里面,工作條件簡陋到支起石條當桌,筆頭插在高粱稈兒上蘸著墨水寫字。當時少年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上衣口袋里那支鋼筆,首長送給他的,自豪感油然而生。編輯部人手少,故此也就特別繁忙,不分晝夜,大家總在不停地工作,工作。這更增強了少年對報紙的神圣感,且由報紙的神圣,提升到了事業的神圣。
少年的身份是采訪員,深入到鄉村采訪,寫成稿子,再由編輯人員選改發用。敵后的減租減息運動,農民對前線的傾力支援,送郎參軍、組織小車運輸隊、做軍鞋軍襪……高漲的斗爭熱情每時每刻都激勵著少年。如果說,家庭的熏染,部隊幾年的歷練,使他通曉了革命的教義,那么,火熱的生活更使他頭腦充實精神豐厚,因此也就不知疲倦。經常把稿子送到編輯部,領了新指示,不管早晚,又匆匆返回工作的村莊。多少年后,少年總結這段經歷時寫道:“實踐讓我真正懂得了什么是正義,什么是邪惡,體會到了人民力量的不可戰勝,因此也就認清了人生道路,堅實了行進腳步,開始了人生的長途跋涉。”少年每時每刻被父老鄉親的赤誠所感動。有一位老大娘,送獨生兒子參了軍,自己還省吃儉用,節約出糧食攤成煎餅支援前方。少年由此聯想到了首長讓他朗讀的那首抗日歌謠,便用這個素材,寫了一首《煎餅歌》,以老大娘的口氣,抒發了民眾的抗日情懷:“……咱們姐妹們,過著一樣的日子,做著一樣的營生。我有幾句要緊的話,說給咱們聽聽。那些日本鬼兒,比瘋狗還要兇。他們見人殺人,見房燒房,連雞狗鵝鴨也不得安寧。八路軍上戰場,刀對刀槍對槍,和鬼子拼命。咱姐妹不能扛槍打仗,可也一樣建功。咱們多吃一口糠,多咽一口菜,糧食能省就省。省出糧食攤成煎餅,送到前方,供應官兵。官兵們吃飽了才有力氣,有了力氣才能打沖鋒。前方后方齊心合力,把鬼子消滅干凈。姐妹們呀,咱們要多多攤煎餅。”《煎餅歌》登在報紙上,少年拿著報紙讀給鄉親們聽。鄉親們喜歡得不得了,倒是說出了心里想說的話,想抒的情。一傳十,十傳百,這村傳那村,人人都哼《煎餅歌》,人人都知道那位送子參軍的老大娘。“省出糧食攤成煎餅”,一時間成了當地口頭禪。小米煎餅、玉米煎餅、玉秫秫煎餅、地瓜煎餅,各種煎餅,源源不斷地送到部隊。報社領導興奮地拍著少年的肩膀:“我們戰士的筆,神通廣大!”
少年就愈發想起了前線作戰的首長。
前線的勝利消息接連不斷。這是一場與侵略者在山東戰場的決戰,因此也是一場惡戰。我軍多次回旋往返變換戰術,把敵人拖得疲憊不堪又無所適從,最終被牽進了我們精心設計好的口袋,無所遁逃。勇士們以血肉之軀,保衛了具有悠久歷史的齊魯熱土,牢牢打造出了一塊結結實實的山東根據地,在抗戰史冊上增添了不朽的一頁。報紙的編采人員天天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隨時把喜悅化成文字,把文字印到紙上。
同時也流傳出許多戰場傳奇。奇中之奇莫過于首長的銀元擋住子彈。
“銀元擋住子彈”源于一場夜戰。那是襲擊敵人最后一個據點,也是最頑固的一個據點,在一個狹長的山坳里,中間是指揮機關,兩邊山上重兵防守。首長不懼安危,親臨指揮。黑暗里,一顆槍子兒飛來,不偏不歪,正中左胸,最要緊的部位。可是,誰能想到,竟是鐺的一聲,槍子兒落地,首長絲毫未損——原來左胸口袋里裝著一塊銀元,擋住了槍子兒,銀元被擊出一個窟窿,卻未穿透。
亙古未有的蹊蹺!消息傳出,首長更加威名大振,成了神將。有神將就有天兵,神將率領天兵,打得敵人辨不清東西南北。關于那塊銀元的來歷,更是眾說紛紜。有說是首長領的軍餉,裝在口袋里沒花;有說是敵軍潰退,首長沖進敵軍指揮部,見桌上一塊銀元,不能枉費,順手放進口袋里,還未來得及交公;有說是空中飛來之物,先于槍子兒一瞬,到了首長的口袋,首長本人也未知。到底哪種說法是,只能由首長證實;其實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銀元把槍子兒擋得當啷一聲落地,天助神將,神將愈神!
少年的激動可想而知。首長的音容笑貌,在腦子里翻來覆去,晝夜不能安寧。他渴望見到首長,請他講述,關于這場戰役的重大意義,關于整個戰爭的形勢。當然,還有銀元擋住槍子兒,亙古未有的蹊蹺。可惜不能夠,他不分工前線采訪;即使前線采訪,也未必能見上首長。他只有在心里默默期待,期待機會。
機會終于到來,是戰役結束部隊進入休整,少年奉命到某村,采訪戰時婦救會組成婦女擔架隊奔赴前線搶救傷員的事跡。這個村子就在部隊駐地附近,軍民如同魚水,素常來往親密。誰知其結果卻是讓少年失望:待完成任務趕往后勤部,盛部長告訴他,首長已奉命赴延安了。
失望但又充滿希望,料到赴延安必有大事!果然,不久即發布重大新聞:中國共產黨第七屆全國代表大會召開!這預示著侵略者末日的來臨,歷史進入了新的轉折。臨沂的山川大地,到處都在唱沂蒙山小調。報紙連夜加印套紅“號外”。少年凌晨校對完“號外”清樣,仍然毫無倦意。他踏著月光,登上了村前一個小山包。山澗流水潺潺,田疇麥香陣陣,放眼灑滿銀輝的原野,心田鮮花盛開。到月亮西沉霞光映天,即騎上快馬,把喜報分送到了村村疃疃……
又過十載,地覆天翻的十載,少年成為了一名軍報記者。為紀念抗日戰爭勝利十周年,報紙開辦“抗日將士風采”欄目,少年終于可以實現多年的夙愿,采訪當年的一號首長。他把首長送他的那支鋼筆擦了又擦,心想,除了采訪時寫字,萬一首長認不出他,也是一個見證。事實卻是大大出乎少年的意料,他到中央軍委見了首長,剛立正,敬禮,問了一句“首長好”,首長看了他一眼,即站起身,愉快地豎起了一根食指:“噢,這不是當年祝捷晚會上摁我腦袋的小鬼嗎?——哦哦,戰士,出脫成了一名英武的戰士!”
少年激動,又不好意思,聲音顫抖:“感謝首長記得。永遠是小鬼!”
首長說:“不只是記得,還正想找你呢!當年貼著郵票的那件衣服還有嗎?”
少年回答:“一直悉心保存。”
首長說:“那好,建議你把它獻給軍事博物館。”轉臉對旁邊的一位軍人,“這件事具體交給你辦嘍。”
少年向首長報告了意圖,并按照心里預先擬好的提綱,首先從那塊銀元談起:“我想冒昧請問首長一件事情,當年反擊日寇的山東戰役中,首長口袋里的一塊銀元擋住了敵人的槍彈……”
首長一聲爽朗的大笑:“這么多年的一樁子小事,你竟然還不忘噢!”一停又說,“應該記住的是前線殺敵的勇士,后方支援的百姓,中華民族的脊梁——對了,你也算一個嘛,當年寫的《煎餅歌》起到了好大的推動作用!”
接下來,首長如數家珍,同少年一起重回到了硝煙紛飛的抗日戰場,見到了親密無間的沂蒙鄉親,前方后方痛擊敵寇,筑起了抗戰的銅墻鐵壁。而且,首長不僅講述了一個個英雄故事,更站在了歷史的高度,分析了中國的反擊日寇對整個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意義,讓少年從波瀾壯闊的革命風云中,理解了正義的不可戰勝。
采訪中,少年記錄用的就是首長送給他的那支鋼筆。他幾次想匯報多少年來鋼筆給予他的激勵,但最終打消了念頭。因為他越來越曉得,首長期望他的是做什么,而非說什么。少年沒有辜負首長的期望。后來他成了一位有名的軍旅作家,用這支鋼筆,寫出了許多謳歌英雄的優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