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援平(全國政協常委、國務院僑辦原主任)
縱觀世界歷史,科技與經濟發展推動人類社會進步,戰爭與重大危機改變國際政治進程。冷戰后,國際體系以和平改良方式破舊立新,處于緩慢過渡的轉型時期。其間一次次重大安全危機,成為這一進程的助推器和加速器。新冠肺炎疫情就是最新例證,其沖擊力和危害性不亞于以往任何一場傳統或非傳統安全危機,不僅印證,而且加速,甚至局部塑造著世界變局。2020 年因此成為后冷戰時期極不平凡的特殊年份。
(一)疫情下的國際形勢。2020 年的國際形勢異常險峻,小病毒引發的大瘟疫攪得環球同此涼熱。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全球,成為國際形勢壓倒性主題,中美競爭博弈、世界經濟起落都被打上疫情的深深烙印。全年疾風暴雨式的戰疫打下來,盤點結果和現狀,只能用六個“失”來概括。
疫情失控。疫情陰云籠罩全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病毒變異引起新的恐慌。9000 萬人感染,190 多萬人死亡。除少數國家控制住疫情外,很多國家在水深火熱中煎熬,全球仍處于疫情直線上升的高峰期。
經濟失速。世界經濟陷入1929 年大蕭條以來最深重的大衰退,各類經濟體經濟同步萎縮,全球產業鏈、供應鏈、物流鏈發生斷裂,國際貿易和跨國投資大幅墜落,企業破產潮、失業潮涌動。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預計,2020 年世界經濟萎縮4.4%,亞洲經濟萎縮2.2%,美國經濟萎縮4.9%,歐洲經濟萎縮8.5%。
社會失常。全球人流物流嚴重受限,跨國活動按下暫停鍵,復工復市復學艱難,國際交往基本停滯,社會生活極不正常。即便已控制住疫情的國家,次生災害和反彈壓力也揮之不去。
治理失能。各種制度和治理模式都經歷著大考,各類社會政治思潮相互激蕩,中國之治、西方之亂形成對照,孰優孰劣毋庸爭辯。一些國家應對不力,導致疫情加重、經濟墜落、政治極化、社會撕裂,極端主義抬頭,民粹勢力當道,種族主義回潮。
美國失智。世界上綜合實力最強、醫療條件最好的美國深陷疫情、經濟、社會和選戰四重危機,“民主燈塔”黯然失色,非理性焦躁情緒彌漫朝野,甩鍋中國、嫁禍于人成為“政治正確”,疫情生生把特朗普拖下總統寶座。
世界失序。逆全球化和單邊主義、保護主義、孤立主義風潮迭起,美國退群和霸凌行徑妨礙全球治理,國際機制和國際秩序受到嚴重沖擊。本該合作的大國博弈加劇,美俄繼續爭奪戰略邊界地帶,土耳其、伊朗、以色列等地區大國異?;钴S,納卡沖突和中印邊界領土爭端再現,冷戰和熱戰陰魂不散,國際安全形勢暗流涌動。
(二)逆境中的世界潮流。疫情影響再大終究會過去,表象亂象背后發生著什么值得探究。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觀察,重在看清什么變了,什么沒有變,貴在把握歷史趨勢和時代走向,及其蘊含的機遇和挑戰。疫情下的國際形勢發生了一系列重大變化。其一,第四次科技和產業變革加速??挂咄癸@科技創新的重要性,醫學和生命科學受到普遍關注,互聯網和人工智能盡顯神通,5G 在賦能千行百業,數字技術、云經濟、無接觸服務和社交媒體等蓬勃興起,互聯互通的全球數字鏈正在形成,工業經濟向數字經濟加快轉型,數字競爭成為拉開國力差距的關鍵變量。
其二,經濟全球化在多層面繼續深化。疫情加劇一體化與邊緣化的結構性矛盾和失衡局面,反全球化和反自由貿易等逆流涌起,短期內造成國際貿易和全球產業鏈紊亂,英國實現脫歐、中美高科技“脫鉤”,有人認為全球化在“退潮”。事實是世界經濟局部整合與整體性發展并行不悖,一體化在區域合作和自貿安排層面繼續拓展,東亞區域合作全面提升,區域全面經濟伙伴協定簽署,中歐全面投資協定談判完成,非洲自貿區啟動運營,貿易和投資自由化進程持續,顯示出經濟全球化的強大韌性和塑造能力。
其三,相互依存的“地球村”形成。瘟疫流行古來有之,新冠肺炎病毒能有如此強悍威力,表明全球化從經濟向各個領域擴展,世界互聯互通的社會生態圈已經形成,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人類共生系統就在眼前。全球化時代在“地球村”中,新冠肺炎疫情這樣的場景恐怕隨時可能出現,人類命運共同體不再是虛無縹緲的暢想。
其四,世界多極化進程仍在持續。世界發展不平衡加劇,國際力量對比此消彼長,大國“排行榜”位次變更,新興大國走勢分化,南北均衡化發展態勢繼續增強。世界經濟三大中心中,西歐和北美損失較大,東亞地區恢復較快。中國率先走出疫情和衰退,美國實力不減但元氣大傷,中美與其他大國差距拉大?!懊绹鴥炏取毕魅醮笪餮舐撁?,歐洲要做“世界穩定之錨”。中俄、中歐、中日攜手抗疫,相互關系保持合作總基調。美日印澳建起四國聯盟,印度向美國“投懷送抱”,對華競爭主導、合作弱化、對抗隱現。
其五,全球性挑戰和普遍安全問題上升。新冠疫情凸顯全球化時代安全問題多樣化、傳導機制跨國化、沖擊效應擴大化。公共衛生、生物安全、經濟金融、網絡安全、氣候變化、自然災害、移民難民、高新科技、能源和糧食安全等全球性挑戰輪番出現,國際安全主要威脅來源及重心轉向全球性非傳統安全挑戰。同時,國家間傳統安全威脅猶在,中美競爭博弈加劇,俄與歐美地緣爭奪持續,美俄軍控體系垂危,沖擊全球戰略穩定;一些地區大國欲填補戰略真空,地區沖突和局部熱點不斷,中東、獨聯體和南亞易燃。冷戰思維、意識形態偏見和對抗性聯盟等舊安全觀及安全機制,嚴重干擾國際安全合作。
其六,全球治理艱難推進。疫情下全球治理需求上升,但阻力和干擾始終存在。一方面,“美國優先”和單邊退群等行徑,使國際秩序幾近禮崩樂壞,造成聯合國作用下降,世界衛生組織受到責難,世界貿易組織改革停滯,二十國集團、金磚國家面臨分化,全球治理及機制建設阻力重重。另一方面,疫情大流行和經濟大蕭條,增進了各國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認識,增強了公共衛生和經濟領域全球治理動力,推動全球和區域相關領域合作取得一些進展。
(三)盤整中的2021 年。2021 年,世界將步入戰疫下的修復與變革時期,新冠疫情、世界經濟、拜登上臺,是三個牽動全局的主要變量。要重點關注六方面動向。
一是全球戰疫未有窮期。疫情擴散呈常態化、長期化,疫苗廣泛應用前感染者可能過億,死亡會超過200 萬,高峰期何時過去仍不確定。疫苗普遍接種并產生效應,至少要到2021 年底,病毒“超級變種”將挑戰疫苗研發。世界和各國深陷疫情防控和經濟恢復兩難困境,抗疫仍是頭等大事,間歇性封鎖成為新常態,疫苗研發和供應競賽開啟,疫苗的全球分配將成為難題,保護主義、大國博弈、南北差距等問題更加凸顯。
二是世界經濟“帶疫復蘇”。2021 年全球經濟大概率探底復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樂觀預測增速為5.2%,但遠不能恢復到疫情前的水平,進退失序、再度衰退、深陷危機的風險不能排除。美國近年來強推貿易戰和中美經貿“脫鉤”,導致國際貿易、分工體系和產業鏈、供應鏈變動調整,主權債務攀升無以復加,世界經濟韌性和抗危機能力削弱。疫情沖擊下各國內外發展環境普遍惡化,經濟民族主義盛行,經濟“泛政治化”“泛安全化”傾向發展,貿易、投資、科技和金融政策不確定性加大,地緣政治、意識形態、大國博弈等非經濟因素發酵,給世界經濟復蘇和治理帶來新的風險與變數。
三是美戰略回調牽動世界。拜登作為民主黨建制派領袖,對奧巴馬時期政策以繼承為主、創新為輔,對特朗普的倒行逆施作選擇性揚棄。就任后當務之急是應對國內挑戰,著力防控新冠肺炎疫情,恢復經濟增長,彌合社會裂痕,同時推動美國內政外交回歸正常狀態,進而在某些領域和外交議程上有所建樹,以確保民主黨中期選舉勝利。其重拾多邊主義而收斂單邊主義,重回國際組織和國際契約,重構西方聯盟和伙伴關系網絡,重返亞太等地緣戰略布局,重拾全球領導地位、民主國家聯盟、氣候變化議程、CPTPP 協定等戰略策略變化,都將對國際體系、全球治理、大國關系、地緣政治和世界經濟等產生重要影響,帶動各國新一輪內外政策調整。
四是區域一體化勢能增強。在遭遇國際金融危機、美國單邊霸凌、英國脫離歐盟、新冠肺炎疫情、世界經濟衰退輪番沖擊后,未來五年,經濟全球化將進入低谷盤整、結構調整、動能轉換、規則修訂轉型期,在中心與外圍、政府與市場、發展與安全、自由與公平之間艱難平衡,新的引領力量和驅動因素逐步增強。全球層面,科技競爭、貿易摩擦、投資管制還將升級,市場、規則、制度和理念之爭更加激烈,世界貿易組織改革成為焦點,基于議題的“菜單式合作”仍將繼續。地區層面,主要經濟體加速簽署區域或雙邊自貿協定,固化對己有利的經貿規則和布局,對產業鏈和供應鏈關鍵節點作本土化、近岸化、聯盟化調整,經濟合作重點轉向深度經營區域和聯盟。美國推動的跨大西洋和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與地區和各國自主的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及雙邊和小多邊合作并行發力,大國圍繞區域一體化和排他性自貿安排的競爭將加劇。
五是全球性挑戰壓力不減。美國謀求擴大軍事和政治同盟,仍將推進印太戰略部署,以四國聯盟為核心加快“北約化”步伐,在西太平洋地區強化軍事存在,借助同盟增強領導力和遏制力。美俄延長《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迫在眉睫,伊核和朝核問題前景不明,一些國家和地區加緊提升軍力,全球軍控和防擴散體系脆弱。疫情肆虐和經濟衰退影響擴散,加劇社會政治矛盾,多國多地動蕩不寧,中東、歐亞、印巴存在軍事沖突風險,非洲爆發饑荒的可能性增大。民粹主義、排外主義與極端主義激烈碰撞,恐怖暴力活動再度抬頭,國際安全威脅呈上升之勢。輿論傳播系統受技術與政治雙重因素影響,極大增強了傳統媒體和自媒體宣傳影響力,政治戰、信息戰、輿論戰甚囂塵上,非理性、情緒化、虛假性內容可能成為國內動亂和國際沖突的“導火索”。
六是全球治理逆水行舟。疫情凸顯世衛組織和聯合國等原有機制效能不足,二十國集團和金磚國家等新機制權威不夠,美國從領導者變為攪局和破壞者,全球治理及機制建設處于十字路口。但應對全球性挑戰的需求日益緊迫,助推多層次、多領域、多議程的全球治理,并可望在國際和區域層面取得抗擊新冠疫情、完善公共衛生體系、宏觀經濟協調、維護金融穩定、應對氣候變化、降低債務風險、修訂多邊貿易規則等階段性成果,危機應對倒逼全球治理走出困局。
(四)變局中的中國崛起。從世界發展史的角度看,以2000 年為大致起點,中國崛起進入起飛階段。中共十六大作出21 世紀頭20 年是中國重要戰略機遇期的判斷,實質上是認定中國經濟起飛和國家崛起的政治、經濟、國際條件已經具備,從而開啟了15 年左右的大發展局面。其間中國抓住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反恐國際合作、應對國際金融危機等重大戰略機遇,綜合國力和國際地位發生歷史性重大變化。2017 年中共十九大提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中國迎來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偉大飛躍,并明確作為我國發展新的歷史方位。這實際上是作出了向世界強國沖刺或者說是進入大國崛起沖刺階段的戰略選擇,至2035 年基本實現現代化、2049 年進入世界強國之列。
新冠肺炎疫情再次為中國崛起提供了化危為機的重大戰略機遇。中國以“內圣外王”的突出表現,贏得“育先機、開新局”的戰略主動。用約三個月時間基本控制住疫情,實現可防、可控、可追蹤、可治療。全國經濟社會生活正常化,轉向疫情防控常態化下的管理模式。中國經濟先降后升,三季度起實現國民經濟、進出口貿易和使用外資正增長,成為2020 年全球唯一經濟正增長的主要經濟體。中國實現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目標,又以時不我待的緊迫感,規劃十四五、展望未來十五年,提出構建“雙循環”新發展格局,以參與簽署“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達成“中歐全面投資協定”(CAI)、愿意加入“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和推進中日韓自貿談判等舉措,主動對接國際高標準自貿規則,積極開創高水平對外開放新局面。以首先做好自己的事情、推進順應時代潮流的改革開放,來應對世界變局和國際亂局。
同時,我們也真切地感覺到,面對新冠肺炎疫情、經濟衰退和美國對華遏制全面升級三重沖擊,中國的國際戰略環境更加復雜嚴峻,對外工作領域遇到的風險挑戰激增,不時處于高壓下的被動局面。2021 年中國還將面臨一系列棘手難題,特別是美國對華戰略策略調整,將更多運用軟實力,加快構建遏華聯盟,重整我周邊地區軍事同盟,拉攏日韓印越菲等國,離間我與東盟關系,激活南海仲裁案,選擇性利用涉臺港疆藏等法案,揮舞人權和價值觀外交大棒,在香港、臺灣、南海、新疆、薩德、“一帶一路”等問題上發難,阻撓我與有關國家商談《南海行為準則》和自貿協定,并在雙多邊貿易領域對我加以規制,等等。我們需要進一步認清國家所處歷史方位的特殊性和復雜性,在外交戰略和策略上不斷總結和調整完善,以跟上國家總體戰略轉型升級的步伐。
按照歷史經驗,大國崛起進入沖刺階段,意味著在政治、經濟、科技、軍事等方面,對原有強國形成加速趕超局面,無法避免對各國特別是守成大國形成競爭和沖擊,必然帶來國際權力與利益格局重組和分化,遇到來自霸權國的強烈反彈和全世界的復雜反應。世界大變局進一步強化了這一結構性矛盾,使中美之間的戰略博弈,具有國家實力之爭、社會制度之爭、國際秩序之爭三重性質,比歷史上任何大國崛起進程更加復雜而艱難。
在國家將強還弱的崛起闖關階段,特別需要處理好、平衡好與外部世界和主要大國的利益關系,增強承受更大沖擊的安全韌性、承壓能力和回旋余地,最大限度地爭取國際社會的廣泛理解和普遍接受;也更需要有超乎尋常的戰略清醒、戰略勇氣、戰略耐心和戰略智慧,以及相應的外交藝術和話語體系等等,在斗爭與合作、自強與融入、獨享與分享、維權與讓渡、強硬與隱忍、較真與包容等各種策略中,作出符合國家利益的睿智選擇,力爭以較小代價實現民族復興與和平崛起。在這些方面,我們還有許多可以反思和改進之處。
從長遠看,要用全球化時代的大胸懷和新理念,超越所謂的“修昔底德陷阱”和冷戰熱戰思維,以天下觀天下,從世界看中國,以國際社會成員的身份,在改革中內外兼修,在開放中善抓機遇,在發展中破解難題,在合作中應對挑戰,在奮斗中勇往直前,充分融入國際體系和世界進步潮流,在與世界共存共榮中實現中華民族和人類社會的共同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