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繼飛 陳麗梅 王智 郭春蕾 何家愷 高德強 方繼良
失眠是臨床中常見的睡眠性疾病,其多表現為入睡困難,睡眠質量下降,睡眠維持障礙和總睡眠時間減少,并伴有認知障礙、神疲乏力和軀體不適等日間功能障礙[1]。流行病學調查顯示,中國約有10%的人口患有失眠癥,全世界有30%的人口曾被失眠所困擾[2-3]。同時,失眠也是引起抑郁癥、高血壓、糖尿病及中風等疾病的重要危險因素[4-7]。嚴重影響患者的生活和工作質量。失眠可歸為中醫“不寐”范疇。《丹溪心法·六郁》云:“氣血沖和,萬病不生,一有怫郁,諸病生焉,故人身諸病,多生于郁。”郁是機體郁滯不通的一種病理狀態,失眠本身就是一種營衛不和、氣血不暢、臟腑功能失調而致“郁結”的病理表現,失眠與郁關系密切[8]。因此,從“郁”論治失眠具有一定的必要性。《類經·運氣類》:“天地有五運之郁,人身有五臟之應。郁則結聚不行,乃當升不升,當降不降,當化不化,而郁病作矣。”氣機紊亂,升降失常,五臟皆可為郁,臨證當分而治之。
肺在五行屬金,《醫旨緒余》云:“金郁者, 肺郁也……故凡咳逆, 喉疼聲啞, 胸滿喘息, 抬肩擷項, 肌熱, 鼻塞嘔膿, 皆金郁癥也。”肺主氣,司呼吸,對全身氣機具有重要調節作用,若肺失宣降,氣機逆亂,則發為咳逆,胸滿喘息之癥,邪擾于神,可致失眠。《醫宗金鑒·五運郁極乃發歌》云:“金泄謂金郁泄之;泄者, 宜宣泄疏降之義也。凡金郁之病, 燥為火困也,宜以辛宣之,疏之,潤之;以苦泄之,降之,清之,但使燥氣宣通疏暢,皆治金郁之法也。”故此可知,無論是辛宣疏潤還是苦泄降清,若使肺氣宣通疏暢皆為“泄”法。在臨床治療失眠時,注重肺臟的生理特性和臟腑之間的相互關系,針對病因,辨證施治。
肺為華蓋,居全身臟腑最高位置,為水之上源,朝百脈而主治節,影響全身氣血之運行。《醫述·郁》:“所謂郁者,清氣不升,濁氣不降也。然清濁升降,皆出于肺。”此處明確了太陰致郁的重要病機。在臨床上若因情志不暢,氣機失調,日久郁而化火,失于宣散,則邪無出路而易灼傷肺金,太陰失宣發之令,則郁火無散撤之途,反擾心神而不寐。故應用疏肝理氣,寧心安神法無效時,可從肺金入手以宣肺理氣,解郁散火,不僅可給肝郁火邪以出路,還可助清氣升,濁氣降。所以在臨床治療上可予麻杏石甘湯加減以發越玄府,宣達華蓋,解郁散火。中藥以宣通舒暢為主,可選麻黃、桔梗、柴胡、升麻、石膏等品以助肺氣通達,郁火得散。胡國俊[9]對一臨床因久郁肺氣郁滯,氣郁化火至郁而引起不寐的患者,采用宣達華蓋,發越玄府,疏散郁閉之氣火為法,予麻黃4 g、石膏15 g、桔梗6 g、甘草3 g、生姜2片,5劑,療效明顯。同時提出,郁火久灼易致氣陰兩傷,正氣虛弱,此時可予加減復脈湯治療,隨證施方,效如桴鼓。
《靈樞·邪客》云:“衛氣者,晝行于陽,夜行于陰。若衛氣獨衛其外,行于陽,不得入于陰,故目不瞑。”營衛之氣由水谷精微化生而來,對人體睡眠具有重要影響,衛氣的正常生成和布散依賴于肺氣的推動。若肺氣虛弱,無力推動中焦宣發水谷精微形成衛氣,亦無力推動衛氣的巡行和布散,衛陽虛不能斂營陰,則營不內守,營衛失和,致使失眠,并可見自汗出、胸悶、心悸和手足冰冷等癥狀。所以治療上可予桂枝湯及其類方加減以調和營衛,交通陰陽。周德生教授[10]治療一產后失眠患者,同時伴有惡風、汗出、緊張恐懼和煩躁不安等癥狀,予桂枝湯為法調和營衛,交通陰陽,并佐以靈芝、酸棗仁以除煩安神,珍珠母、龍齒以鎮心安神,形神同治,虛實兼顧,則五臟靜,神得安。
心在五行屬火,《素問·六元正紀大論篇》:“火郁者,心病也。”濕邪凝滯,寒邪閉塞,腠理不通等郁阻之象,皆可使邪熱郁阻體內,不得宣散外泄而形成火郁之證。《素問·六節藏象論篇》云:“心神不安, 則生不寐。”心為五臟六腑之大主,主血脈而藏神,對人的精神情志活動具有主導作用,心與失眠關系密切。張景岳《類經·五郁之發之治》云:“凡火所居,其有結聚斂伏者,不宜蔽遏,故當因其勢而解之、散之、升之、揚之,如開其窗,如揭其被,皆謂之發,非獨止于汗也。”故此可知,無論外感還是內傷所引起的火郁之證,采用何種方法,其根本目的在于因勢利導,給邪以出路,使郁結之火得以消散,從而達到“火郁發之”的目的。
《傷寒論》曰:“發汗吐下后,虛煩不得眠,若劇者,必反復顛倒,心中懊惱,梔子豉湯主之。”患者感受傷寒,經過汗、吐、下法治療后余熱留戀,無形邪熱上擾胸膈,邪熱擾心,導致失眠。此虛煩多指熱而不實,內火郁結,無以透達。需宣發郁熱,給熱邪以出路,患者虛煩不得眠的癥狀方可緩解。所以治療上可予梔子豉湯加減以清熱除煩,宣發郁熱,方中梔子味苦性寒,除煩泄熱,降中有宣;淡豆豉體清氣寒,升散調中,宣中有降,二藥相合,共奏清熱除煩之功。酸棗仁湯出自《金匱要略》,也是治療“虛煩不得眠”的重要方劑,多用于治療心肝血虛,虛熱內擾引起的失眠,屬虛證。梔子豉湯屬實證,兩方合用,可虛實兼顧,治療“虛煩不得眠”療效明顯[11]。
《醫林改錯·血府逐瘀湯所治癥目》云:“夜不安者,將臥則起,坐未穩又欲睡,一夜無寧刻,重者滿床亂滾,此血府血瘀。此方服十余付,可除根。”在臨床中常見頑固性失眠,其病程較長,反復發作,心理障礙過重,并可見舌質紫黯、舌下紫絡及脈澀等瘀血之象,乃日久化瘀所致。當采用疏肝理氣,清熱安神等法無效時,可采用活血化瘀之法,從久病入絡論治。正如葉天士云:“初病氣結在經, 久則血傷入絡。”所以治療上可予血府逐瘀湯加減以活血化瘀,養心安神。中藥可予川芎、桃仁、紅花、丹皮、赤芍等品以活血行氣以助眠。同時可注意予水蛭、土鱉蟲等蟲類藥的應用以破血逐瘀、透達絡脈,治尋常活血藥所不及之失眠[12]。如患者失眠久治不愈,且淤血之象不明顯時, 可依然遵循“久病入絡”之意, 靈活選用活血化瘀之品,從而達到病愈失眠的目的[13]。
《古今醫統大全·不寐候》云:“痰火擾心,心神不寧,思慮過傷,火熾痰郁,而致不寐者多矣。”五志過極郁而化火,煉液為痰,或內傷七情,氣郁成痰,或感受外邪,熱酌津傷,聚津成痰從而引起痰火郁結,邪熱擾心,心神躁動,致使失眠。所以治療上可予黃連溫膽湯加減以清熱化痰,解郁安神。中藥可予香附、陳皮、夏枯草、黃芩、半夏、茯苓等品以行氣化痰,清熱祛濕。張永華[14]認為失眠與氣、痰、火關系密切,三者相互影響且相互轉化,氣郁易化火,故行氣同時應酌情予少量清熱藥物。火郁日久易煉液為痰,故應并用化痰、清熱、行氣之品,同時要注意顧護脾胃,隨癥施藥,值得借鑒。

《諸病源候論·食傷飽候》云:“夫食過于飽,則脾不能磨消,令氣急煩悶,睡臥不安。”脾胃為倉廩之官,后天之本,氣血生化之源。平人素暴飲暴食,嗜肥甘厚味,致中土壅滯,脾胃失和,胃氣上逆,心神受擾,而致安眠。所以在臨床上可予保和丸合枳術丸加減以消食導滯,和胃降濁。中藥可予焦三仙、萊菔子、陳皮、枳實、白術等品以健脾和胃消食相兼。李德新[16]認為心主神志功能的正常發揮依賴于脾臟的滋養,強調“調脾胃以安五臟”,患者食滯胃脘后易化熱生痰,當以黃芩、黃連、陳皮、半夏、茯苓等品以清熱化痰,若老年人出現食滯胃脘證,應當結合藥性之寒熱和患者的體質審慎施藥,值得借鑒。
《張聿青醫案·不寐》云:“體豐多濕,濕土生痰,痰盛則水火之升降被阻,而為不寐也。”脾為太陰濕土,居中州而主運化,其性喜燥惡濕,患者飲食不節、七情內傷易致脾土虛弱,運化無力,濕邪內生,其性黏膩阻滯中焦,氣機逆亂,脾意失養而致不寐。此時治療上可予二陳湯合香砂六君子加減以燥濕運脾,行氣和胃。中藥可予茯苓、蒼術、半夏、陳皮、丹參、神曲等品以健運脾胃。陳怡等[17]認為一遇失眠之證不能以大量珍珠母、牡蠣、龍骨等重鎮安神之品,否則易傷脾胃,要按證求因,審慎選藥。
肝在五行屬木,《血證論·臥寐》云:“肝藏魂……魂不入肝,則不寐。”肝為剛臟,體陰而用陽,藏血而舍魂,若肝木不疏失其所養,致使魂不守舍,游蕩飛揚,可出現失眠之癥。《醫碥·郁》:“百病皆生于郁,郁而不舒,則皆肝木之病矣。”肝為風木之臟,喜調達而惡抑郁,因此“解郁”之法在肝臟疾病中十分重要。又言肝郁之治“達取通暢之義,但可以致其通暢,不特升提以上達之。發汗以外達之,甚而瀉奪以下達之,無非達也,安在其泥于吐哉”。“達”最初由吐法而來,后世醫家通過前人理論聯合臨床實際認識到,“達”不僅僅局限于吐法、疏泄、升法等某一治法,明確病因使“木郁”得解才是總的“達之”治療原則[18]。
《張氏醫通》云:“平人不得臥,多起于勞心思慮,喜怒驚恐。”肝為風木之臟,具有生長、升發、條達之特性,肝主疏泄,條暢情志,情志活動與肝臟關系密切。若情志內傷,氣機失調,致使肝氣郁結,則易出現心煩急躁、易怒失眠等臨床表現。此時可予柴胡疏肝散加減以疏肝理氣,解郁安神。中藥可予柴胡、郁金、佛手、香附、合歡花等品解郁安神以助眠。唐蜀華在治療肝氣郁滯型失眠中,注重“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脾”理論,認為肝木不疏易克脾土,應早期防治,提倡肝脾同治,可予歸芍六君子湯合柴胡疏肝散加減進行治療,不失“既病防變”之本意[19]。
《素問·刺熱篇》云:“肝藏魂,其魂隨寐而出入游返于內外,如肝被邪熱所擾,氣機不發,則魂不入肝,反張于外,神不安居而致不寐。”肝主疏泄,調暢氣機,若情志內傷,影響肝之疏泄,氣機紊亂,日久郁而化熱,致使肝火內盛,邪熱循經上擾于心,引起失眠。此時可予丹梔逍遙散加減以疏肝解郁,瀉火安神。中藥可予丹皮、炒梔子、黃芩、夏枯草、龍膽草、菊花等品解郁瀉火以助眠。張建夫在治療肝郁化火型失眠中關注患者大便情況,對于便秘甚者應通腑泄熱,酌情予生大黃等通下之品,更顯“達之”之意[20]。
《景岳全書·不寐》云:“勞倦思慮太過者,必致血液耗亡,神魂無主,所以不眠。”若患者平素勞倦失衡,飲食失節,致使脾氣虛弱,氣血生化無力,無以充養全身,以致血液虧虛,肝體失養,復加情志內傷,致使肝氣橫逆,木失調達,土虛木乘,出現肝郁血虛,脾失健運之證候,致使心神失養,引起失眠。故在臨床上可予逍遙散合酸棗仁湯加減以疏肝健脾,養血安神。中藥可予陳皮、白芍、阿膠、當歸、酸棗仁等品疏肝養血安神以助眠。葉紹偉在臨證中治療肝郁脾虛型失眠,多選用陳皮、蘇梗、佛手等藥輕氣薄、性味平和之品以輕柔疏肝,防止耗散正氣太過傷及脾土,補益脾氣則多選用山藥、太子參、黨參等甘平之品,取其“土得木而達”之意,值得臨床借鑒[21]。
腎在五行屬水,水郁者,腎郁也。《醫法圓通·不臥》:“但欲寐者,但想臥而不得臥,即不臥之深文,故屬少陰。”腎為一身陰陽之本,滋潤溫煦全身陰陽,藏精而舍志,腎主封藏。若腎陽虛弱,失之封藏,陽氣浮越于外,入夜陽不交陰,致欲臥而不得寐,則致失眠。《類經》言水郁折之“凡折之之法,如養氣可以化水,治在肺也;實土可以制水,治在脾也;壯火可以勝水,治在命門也……凡此皆謂之折” 。 故此可知,水郁之治可分而論治,從肺可養氣化水,從脾可實土制水,從腎可壯火勝水等,審證求因,從不同角度達到治療水郁的目的。
《雜癥會心錄·不寐》云:“若肝腎陰虧之輩,陽浮于上,營衛不交,神明之地擾亂不寧,萬慮紛紜,卻之不去。”腎主封藏而藏精,肝主疏泄而藏血,乙癸同源,精血互化,盛衰相息,腎精充足是神安得寐的重要物質基礎,肝血充沛是魂安于舍的重要條件[22]。若腎陰虧虛,精血衰少,致使肝木失于濡養,水不涵木,則肝木不疏,日久郁而化火,致肝陽上亢,邪熱擾心,神魂浮越不得寧,引起失眠。故在臨床上可予解郁滋腎湯加減以滋陰補腎,疏肝解郁。中藥可予女貞子、旱蓮草、山茱萸、何首烏、柴胡、郁金等品以滋腎疏肝以助眠。梅莉等[23]在臨床中治療陰虛肝郁型失眠中,注重陰陽互根互用,陰虛日久易傷及腎陽,故常加仙靈脾、仙茅等補腎溫陽之品以助陽。
《醫法圓通》云:“不臥一證,因內傷而致者,由素秉陽衰,有因腎陽衰而不能啟真水上升以交于心,心氣即不得下降故不臥。”腎陽為一身陽氣之根本,對人體發育起到激發、溫煦、鼓動的作用。若腎陽虛衰,陰寒內盛,水郁內阻,腎陽不能啟動真陰上奉于心,心失滋養,心火上炎,邪擾心神,導致失眠。故可予交泰丸加減以溫化水郁,交通心腎。中藥可予附子、細辛、肉桂、黃連、阿膠等品交通心腎以助眠。秦紹林認為圍絕經期失眠患者多與陽虛水寒有關,肝陽依賴于腎陽的溫煦才能正常發揮其疏泄功能,故予加味烏梅丸以溫腎疏肝、養心安神[24]。還有醫家認為腎陽虛亦致痰凝、血瘀,只有把握陽虛水郁的根本,隨證施治,才能取得良好的臨床療效[25]。
綜上所述,失眠作為臨床中常見的精神障礙性疾病,與五臟關系密切,郁在失眠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正所謂“無郁則寐佳,寐佳則無郁”[8]。五郁治則源于《內經》,筆者基于后世醫家在充分論述對五郁治則的理解,認識到郁病病機具有廣泛性,其治法要順其自然之性。同時認識到臟腑之間的緊密聯系,歸納細化從五郁治則辨治五臟失眠的病因病機和診治思路,審證求因,辨證施治,不拘泥于字面上的單純治法,深刻理解其內涵,靈活運用達、發、奪、泄、折之法,以期更好的提高臨床治療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