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朗
過去中國的官民之別往往體現在穿衣戴帽上。布衣,黔首,白丁,必為平頭百姓;縉紳,簪纓,冠蓋,定是顯宦高官。
想當初,只有給皇上辦事的人,才有華服可穿,有高帽可戴,才有資格在褲腰帶上添點零碎兒。過去朝臣面圣時要拿塊長形手板,上寫所要匯報之事以防遺忘,其名為“笏”。笏在不用時可縉(插)于紳(腰帶),人們因此把官員稱為“縉紳”。沒資格在褲腰帶上添零碎的人,只能身穿麻布衣裳,是為“布衣”;腦袋上只能拿塊布裹吧裹吧,因為當年秦國平民頭裹黑巾,后代便以“黔首”作為百姓的通稱;平民所穿布衣還不許繡繪花樣,必須是白不呲咧的本色,因此他們又成了白衣,以后演化為“白丁”。
白丁并非全為赤貧,也有富商大賈。這些人雖無功名卻有錢財,自然不滿足于只穿麻布片,也想光鮮光鮮,然而這樣做往往招致麻煩。漢高祖劉邦平定天下后,一次到洛陽巡視,看到城里商人穿著華麗,當即下令,這些精美織物,只要無官無爵就不許上身。詔令還規定,“爵非公乘以上毋得冠劉氏冠”。這劉氏冠本非正經玩意兒,當年劉邦在鄉間當混混時,雖然是個亭長,但也無冠可戴,于是用竹皮編了個水果簍子,頂在腦袋上過把干癮。待到他稱帝之后,硬將這勞什子命名為劉氏冠,還當成了大寶貝。詔令所抑所揚之事,皆于情理不合,但因有強權摻和其中,無理也就變成了大大的有理,而且還堂而皇之地載于《漢書》。世間事情,往往如此。
劉邦的詔令沒有說明,著裝逾制者要受何種處罰,但后代律令則有之。如元朝《輿服志》規定:“庶人不得服赭黃。……帳幕用紗絹,不得赭黃,車輿黑油,齊頭平頂皂幔。”違反規定者,“決五十七下。違禁之物,付告捉人充賞”。除了屁股要挨板子,違禁之物還得全部沒收,獎給檢舉人和查辦人,這處罰夠嚴厲的。不過,該罰則也有例外,“御賜之物,不在禁限。”律令之所禁與所弛,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強化皇權。唯此,皇上才能以服飾之賜籠絡臣民。
御賜服飾,名堂甚多。從原料到服裝到服色到紋飾到褲腰帶,樣樣可賜。受賜之人也是五花八門,忠臣良將有之,奸臣佞幸亦有之,其中并無一定之規,全然取決于最高當權者的需要與喜好。
明朝嘉靖皇帝在位時,有個官員叫顧可學,無錫人,進士出身。他在擔任浙江參議時,因被人揭發在中央部委工作時貪污公款,被革職斥歸,在老家閑待了十幾年。為了重返官場,顧可學以重金賄賂權臣嚴嵩,并說自己能煉制延年益壽之藥,嚴嵩遂向迷戀于長生術的嘉靖皇帝匯報此事,“上立賜金帛,即其家召之至京”。顧可學的長壽藥不是別的,“惟能煉童男女溲液為秋石”。但嘉靖皇帝服用之后居然覺得靈驗,于是讓他當上禮部尚書。他的老家因此流傳兩句民謠:“千場萬場尿,換得一尚書。”蓋吳人“尿”呼“書”。靠著熬尿堿,便能獲得金帛之賜,進而官升二品尚書,這御賜未免過于荒唐。顧可學的事跡在《明史·佞幸列傳》和《萬歷野獲編》中均有記載,只是明史略去了民謠,大概是覺得這些話實在有損于領導形象。中國的正史往往不如野史生動好玩兒,就是缺了“千場萬場尿”這類黔首語言。
服飾之賜的對象當然還有能臣。稍微明白點事理的皇上畢竟知道,坐江山不能只靠溜須拍馬之徒。因此,除了顧可學這樣的貨色外,明代萬歷年間的內閣首輔張居正,崇禎年間的御邊統帥袁崇煥等人,也都有過賜服之榮,而且規格頗高,所賜者為蟒服。蟒服因面料繡有似龍之蟒而得名,非皇上親賜,即便一品高官也不得享用。張居正當過皇上的老師,萬歷皇帝一度對其言聽計從,因此賜件蟒服也不稀罕。不過,皇上一時看重你,并不代表一輩子看好你,等到張居正死后,萬歷皇帝在一些朝臣的慫恿之下,抄了張師傅的家,還差點把他開棺戮尸。服飾之賜,實在是不牢靠。
也許是看清了這一點,當崇禎皇帝朱由檢即位后讓袁崇煥全權負責遼東戰事,并賜他蟒服和玉帶時,袁崇煥極力謝絕御賜,只求皇上能給點信任,不要聽信讒言,說是“以臣之力,制全遼有余,調眾口不足。一出國門,便成萬里,忌能妒功,夫豈無人。即不以權力掣臣肘,亦能以意見亂臣謀”。朱由檢當場開出保單:“卿無疑慮,朕自有主持。”但到頭來他還是聽信讒言,以擅主和約等罪名,“磔崇煥于市”,也就是千刀萬剮。很慘。
看出了專制制度的毛病,卻不得不周旋其中,最終自蹈死地,這是袁崇煥們的更慘之處。
(摘自《衣食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