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九林
說一個與“腦補”有關的故事。
1873年,各國駐華公使首次獲允以近代禮儀,也就是鞠躬禮,直接覲見同治皇帝。1873年9月27日《倫敦新聞畫報》刊登的版畫展示了“外國駐華公使代表們于6月29日早上9點覲見皇帝時的真實場景”。
覲見的過程,大致是這樣的:
同治皇帝坐在紫光閣“大內壇之座”上。各國公使從左門入殿,面向寶座向同治皇帝鞠躬一次,前進數步再鞠躬一次,行至寶座下方時第三次鞠躬。然后由俄國公使作為代表致辭,致辭完畢,各國公使將國書放在桌子上,再鞠躬一次。同治皇帝微微欠身,以示接受國書。恭親王跪在同治皇帝腳邊,負責傳遞皇帝的“細語”。皇帝說國書已經收下,恭親王便起身走下臺階,來到各國公使面前轉述,完畢后再回到皇帝腳邊跪下。皇帝說問候各國君主,恭親王遂再次起身下臺階轉述。覲見儀式結束后,各國公使再鞠躬,然后退出。
有意思的是,在當年的“京報”中,這場覲見的具體情形,卻變成了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模樣:
“英公使先誦國書約二三語,即五體戰栗。帝曰:‘爾大皇帝健康?英使不能答。皇帝又曰:‘汝等屢欲謁朕,其意安在?其速直陳。仍不能答。各使皆次第捧呈國書。有國書失手落地者,有皇帝問而不能答者,遂與恭親王同被命出。然恐懼之余,雙足不能動。及至休息所,汗流浹背,以致總署賜宴,皆不能赴。其后恭親王語各公使曰:‘吾曾語爾等謁見皇帝,非可以兒童戲視,爾等不信,今果如何?吾中國人,豈如爾外國人之輕若雞羽者耶?”
這段文字,見于稻葉君山的《清朝全史》。“京報”是中文報紙,但稻葉見到的是英文版,顯然是有人將之翻譯成了英文。稻葉將英文版譯成日文版,后來由但燾將其譯回中文。
渾身戰栗、國書拿不住,問話答不出,腳也邁不動,汗流浹背、渾身脫力至連宴會也無法參加的地步……簡而言之,按“京報”的這段描述,各國公使全都被同治皇帝的天威給嚇壞了。
這些荒唐的信息,明顯不是事實,而是腦補出來的。究竟是誰在腦補這種信息?這得從“京報”的性質說起。
清代有官辦邸報,皇帝起居與朝臣升遷之類的信息,均由邸報發布。但邸報系統靠手抄傳遞,速度很慢,且傳遞對象也須由上級指定。地方州府官員為了解京中動態,遂派人駐京專職抄錄邸報,這些人有一個名稱,便是“京報人”。乾隆時代,為管制這些“京報人”,不讓他們亂抄亂傳,出臺政策,規定只有朝廷指定的人員才有資格進入衙門抄錄信息;只有朝廷指定的機構才有資格承印“京報”;所有刊入“京報”的奏章抄件均需蓋有承辦衙門的印信;“京報”的底本和蓋有印章的抄本,還須每十天一次送至兵部驗證存檔。
早期的“京報”相當于“內部發行的官場情報資料”。普通人被允許訂閱“京報”,約在乾隆晚期嘉慶初年。到了晚清同治、光緒時代,“京報”已成了一種專門轉載宮門抄、上諭和朝臣奏章的民營報紙——“京報”不是某一家報紙的名稱,而是一大堆同類報刊的統稱。
因抄錄者不同,各家“京報”的內容會有些微區別。但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只抄錄或摘錄,自身不生產新聞內容,也不對新聞內容做任何評價。自然,這也就意味著,“各國公使被同治皇帝的天威嚇壞了”這段假新聞,不是報房腦補出來的,而是他們從別處抄錄來的。這個“別處”,不可能是朝廷的正式文件,因為文風和體例完全不對。
報房自己不生產新聞和評論,朝廷的正式文件又不會如此行文,唯一可能的出處,便只剩那些對“各國公使不跪拜同治皇帝”心懷憤懣的士大夫。
甚至還可以進一步推測,這位替同治皇帝腦補天威的士大夫,本身便在京城官場任職,否則他很難了解覲見的具體情形。而這種官場身份,又有助于他通過“京報”將這番腦補傳遞出去——畢竟,“京報”只搞轉載,沒有記者也沒有編輯,除非官場中人主動提供,否則報房自己不會主動去尋找這類內容。
遺憾的是,這位腦補天威的士大夫究竟是誰,因缺乏線索,恐怕已徹底成謎。但他的腦補非常有效,許多人從那虛構的天威里獲得了慰藉,忘卻了“各國公使不向同治皇帝下跪”帶來的沉重屈辱感。四十三歲的讀書人李慈銘,便是其中之一。他在日記中寫道:
“聞夷首皆震栗失次,不能致辭,跽叩而出。謂自此不敢復覲天顏。蓋此輩犬羊,君臣脫略,雖跳梁日久,目未睹漢官威儀,……今一仰天威,便伏地恐后,蓋神靈震疊,有以致之也。”
大意是:這些不肯下跪的洋人,不過是些不懂君臣之道的犬羊罷了。平日沒有機會見到莊嚴的“漢官威儀”,所以成天跳梁。如今親眼目睹了天威,便只能“伏地恐后”,嚇到癱軟。
李慈銘很開心,腦補者想必也同樣開心。
(摘自“短史記”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