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琛的詩

窄 門

每個人都將會去擠過小小的窄門，

有的人選擇擁抱，對未來回絕，

有的人坐在小舟里，漂浮

在云一樣的泡沫里。

長長的跋涉，途經(jīng)幾座古老的城市，

運河匯流，有吉普賽人的織毯

經(jīng)手。自人的手，至?xí)r間的手。

我在船頭掛一盞朦朧的提燈

給星星留足座席，

“請回吧，我的先生，

這艘船不途經(jīng)遠方。”

想到橋孔，河水便會倒流。

星星不只是落在我的木船上，

我的槳上，我不夠虔誠的禱告上，

還會落在河水里，流過，

消失的星星消失了，像歷史我路過了

尖銳的夜里，我聽見遠方的聲音

古城在轟然倒塌。

尖塔和古雅的雕塑，倒塌了

傳到我這里。

守門人點點頭，

告訴我，這里就是旅途的終點。

夜間行車

我們盤旋向上，竹林，蟻蟲

堅硬而黝黑的行道

蒸騰向上的失意或失態(tài)則盤旋向下

盤旋于燈盞，于盤旋的飛蛾

（我向上望去，被抬高的均勻的光火。那是夜

里的行軍，是逾越，是入侵;是刻度，

是延長的跋涉，是勻稱的夢，又或是自己的影

子，是光，是撲閃的蛾群。）

司乘指示我兩側(cè)的風(fēng)景：

竹木橫向插入黑夜和更遠的黑夜

更遠處是林鳥鳴嘯

我們繼續(xù)向下。

城市近在眼前，雙眼閉合

我們聽見的鳴笛從另一處猝然響起，

山體公路上的燈柱睜開

眼睛，凝望我。我們繼續(xù)向下。

雪

飯桌上我們一言不發(fā)。

清水煮南瓜，茼蒿，煮白菜

母親說適合健康。

我聊起那年的雪災(zāi)

大人們忽然大聲起來，天旋地轉(zhuǎn)

那時我還在讀小學(xué)，奶奶陪著我，

那年的事情我早就沒了印象

而大人們各有各的說法

一個故事從豬棚和逃跑的鵝說起

一些人追在后面，一些人

坐在屋內(nèi)，沉默地看著

視線和雪一樣緩緩落下，蓋住土堆和竹林

另一個跟隨火車前進，深綠色動車

像一段紀(jì)錄片：編織袋、泡面和站立的人

外面是田野，雪層慢慢加厚，蓋住稻秧

我面前，大人的

唾沫和回憶也一片片飛出來，蓋住

菜已經(jīng)吃完了。我母親下樓去看門面

他們則習(xí)慣在飯后休息一會兒。

復(fù) 蘇

醒來，朝氣蓬勃的一天。

季風(fēng)走過三千公里來到干旱的北方，

我的身體浸泡在戈壁灘，溫暖了巖石和沙粒，

巖羊和黑蝎子，暗色的白晝和沙暴

我在干旱中浸泡了一整個我的夜晚。

直到季風(fēng)忽然將我蘇醒。

這樣，不如是一直睡著的。

大地摩挲著我的骨骼和關(guān)節(jié)，打磨了

我尖利的眼睛。生命回到大地，

一切又回到神秘的寂靜。

人世間這些事情并無兩樣。

吵鬧的曠野的風(fēng)，城市的無休止的光影，填塞了 像浸泡了藥液的止血用的脫脂棉球

填塞了人們的創(chuàng)口。

人們相識，相擁，約定來年再次相見，

來年還有來年的使命。

我的身體站在戈壁的高處，古代的冰河

曾經(jīng)流經(jīng)于此，甚至海洋。

如今季風(fēng)又一次喚醒北方的寂靜，

人們于是蘇醒，好像他們從未睡去。

宇宙短章

太陽會在某個微小的時刻坍縮

黑色的粒子，堅硬，惡毒

冰冷會傳染每一株也曾生長的莊稼

我看見饑荒，看見爭搶和更加蒼白的怒斥

句子會穿過山脈抵達身體，

在多孔的骨骼上撞裂，隱形的火星迸發(fā)

于是會有燃燒，人類的火焰不停向上

攀登，觸及

星星的肩膀，而它背后被遮蓋的海洋

一定有尸骨的堡壘

此后的世界還會有什么？

初次和你說起這件事情

初次和你說起這件事情：

在一個即將死于沉默的日暮，在一個

農(nóng)夫和村童都已經(jīng)離去，只有風(fēng)車和水車，

這樣的時刻;

步入那一片紫色的樹林。心懷謙卑，

大陸的神靈居住在遠處的山嶺里。這片茫然

的蔥郁

會不會是他們繾綣的修長肢體，與荒巖交纏， 留下徒然的溫?zé)幔饺坏陌矊帲?/p>

你這么疑惑，眉頭挑高，仰起頭看向我，

如同望向乍雨的春季。——那些蕨類與蜂群 我們曾在那片神秘中一起讀過。而現(xiàn)在，

那一切只像百合花的一只眼睛，扎在花心中間 月色如花瓣的行路，猶疑、模糊、

如一條暗河。

你低下頭。眼前的步履比那片不合時宜的柔情更重要，重要許多。

于是我重新褪下尖銳的衣物，選一個傍晚

一步步走入樹林，如一步步潛入河底。我不畏

懼寒意

樟木為我編織了溫暖的囚籠，蟻群贈我以辛

勞，

山川，或者你是神靈，挽住我的雙手，

親吻我袒露的身體。

如果這是那片紫色的樹林，那種真誠的比喻， 那我自然獻給你。

短評 DUAN PING

我并不真正認識宇琛，只是嘗試跟蹤他的文字。直到撞上“橫向插入黑夜”的竹木，才知道他的世界和我垂直相交。我開始理解他的“盤旋向上”“盤旋向下”，理解撲火的飛蛾，如何在光的誘導(dǎo)下，重塑方向。

他似乎也傳統(tǒng)，在他的筆下，年華依然如逝水，古城依然在遠方。作為恭敬的訪客，他會備上吉普賽織毯，為星辰留座，靜候歷史的坍塌。水像時間的終點也許令他不適，身體于是不自覺遷徙到了干旱的北方。他知道在戈壁，可以相信季風(fēng)，就如同，相信一些重逢。

他有著紀(jì)實者般的樸素，卻又像是用熟悉的布景將自己喬裝。我?guī)缀跄芸隙ǖ氖牵V信某種被編織袋包裹的詩意，試圖揭開一些沒了印象的日常，詩里卻重復(fù)了三次“蓋住”。沒有謎底，只有搪塞的期許。

他仿佛通靈人，能在饑荒和戾氣中看到太陽的坍縮、火星的迸發(fā)。但人世的終結(jié)，于宇宙而言，也不過是“短章”。他不是雅各，無需在夢中等待神的天梯，能自己“選一個傍晚，一步步走入樹林”。當(dāng)他寫下“眼前的步履比那片不合時宜的柔情更重要”時，我便意識到，他終究皈依了一個“真誠的比喻”。

——陳 杰 復(fù)旦大學(xué)外文學(xué)院副教授

詩歌，貴在描述自然萬物的本真存在，或是人情，或是物態(tài)。宇琛的詩，在逆境意象的選取中讓你窺視到人的主體態(tài)度，即一種執(zhí)著的堅守。一份“夜間行走”的人生，有上望的“光火”，下落的“盤旋”和兩側(cè)的“風(fēng)景”，“繼續(xù)向下”則是每個人最親近的人間燈火。哪怕是一個“歷史的過客”，也會“給星星留足座席”，心中有夢的人，在消失的星星世界仍會追逐遠方，在夜中行船并且走到旅途的終點。這是追夢人的詩話境界，一種來自“夜間”與“窄門”的隱喻式闡釋。這類意象最易抓住讀者的好奇心，在敘事的鋪陳中找到每一個可能的本然存在。其間，詩句多視角的對比式描摹，既讓文字在對比中找到和諧統(tǒng)一，也讓讀者找到內(nèi)心的平衡。“我”和母親的對話內(nèi)容差異體現(xiàn)出了時代的物質(zhì)差異和精神差異，一個留住回憶，另一個追著記憶，隨著“火車”與“動車”前行的城市文明與承載“水車”與“風(fēng)車”的鄉(xiāng)村世界，始終保持著距離，一個城里與城外的故事，不斷地被重復(fù)和自然而然地訴說著。即使是充滿熱度的“太陽”意象，也會在“冰冷”的維度做理性的考量，讓“饑荒”、“爭搶”、“怒斥”以“尸骨的堡壘”成為太陽“坍縮”的“某個微小的時刻”。正是這種常人常有卻不經(jīng)意的意象，經(jīng)作者筆下的延展深化，呈現(xiàn)出青年詩者的詩心，人與自然在本真的詩句中流淌，真實而可感，自然而親切。

——坤 茹 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