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民康
在“田聯韜先生與中國少數民族音樂研究”學術專題完成之際,在此說幾句結束感言。20世紀80年代中國大陸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少數民族暨跨界族群音樂研究作為一個新興的本土研究領域,經歷了40多年的學術歷程。其中,中央音樂學院的少數民族音樂碩博研究生培養方向也在田聯韜教授的學術引領下,迎來了自己的35歲生日。讓人始料未及的是,當我們在田先生的親自指導下,正在組織策劃開展和進行本學術專題的時候,先生突發疾病,從此離開了我們!為了將紀念先師的哀痛轉化為學術傳承的動力,我們繼續本專題的學術初衷,通過在《民族藝術研究》刊載的5期10余篇文章,以“回溯以往、面對當下、指向未來”的姿態,力圖展現田先生領導的學術團隊業已形成和正在實施的學術理念。就此,本人將相關發展歷史和學術現況歸結為以下三個基本層面,并對其未來趨向寄以幾點展望。
從整體社會文化角度看,我們借著改革開放、文化復興的春風,脫離了以往內向封閉、視野偏狹的舊路,有了一段吸納中外學術甘露、培育本土文化思維的時空境遇,為我們進一步建構中國音樂理論研究體系,將之融入更加宏闊的中國人文社科學術體系,以鑄牢中華民族文化共同體意識和中華民族音樂文化多元一體分層格局思維創造了必要的條件。關于學術視野的拓展和延伸,可以分為思維方法和對象領域兩方面來說。在思維方法上,回想40年前,中國傳統音樂研究學者主要依據的是音樂學研究方法。此時,國際民族音樂學界的學者們已經從20世紀中葉開始,逐漸走出了以往僅依據音樂學研究方法,只關注音樂本體現象的舊路,有了該學科乃是“文化(語境)中的音樂的研究”①Alan P.Merriam,The Anthropology of Music.Evanston,Ill.:North 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64,p.7.和“音樂作為文化的研究”②Alan P.Merriam.Definitions of“Comparative Musicology”and“Ethnomusicology:An Historical-Theoretical Perspective”.Ethnomusicology,No 21,1977,pp.189-204.這樣的較新的思維和方法論上的認識。而在中國傳統音樂學界,改革開放伊始,即有當時還在中央民族學院工作的田聯韜先生和他的同事們——袁炳昌、關也維、毛繼增等先生,在積極學習、接受民族學大本營的人文社科文化素養的同時,也把“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③費孝通:《人的研究在中國》,《讀書》1990年第10期。和56個民族“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④費孝通:《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的思想方法貫徹到了中國少數民族音樂研究的設想和課題研究之中,為中國少數民族音樂研究找到了一條關注“文化本位”(emic),將音樂與語境結合起來研究的新思路。當國外民族音樂學的上述思想方法傳入之后,人們始發現在中國的民族學和民族音樂學陣營里,也同樣有一批學者在做相似的事情,與之形成“殊途同歸”的學術路徑。并且,由此開始為以后40年的本學科研究思維和方法論的不斷拓展和延伸奠定了重要的學術基礎。而從研究對象上看,40年前,由于中外聯系尚處于隔絕狀態,我們還只能局限于考察和研究境內的少數民族音樂。再看如今,我們不僅有條件走出去,而且在近20年的努力下,以中國與周邊跨界族群音樂研究和“一帶一路”音樂文化研究為中心,開辟了包括境側、路帶、環山(環喜馬拉雅山)、環島(海南島、臺灣島)和海絲(海上絲綢之路)等不同課題研究方向。⑤楊民康、魏琳琳、趙書峰:《當代跨界族群音樂研究的學術格局——中國藝術人類學前沿話題三人談之十八》,《民族藝術》2020年第5期。由此,中國少數民族暨跨界族群音樂研究領域開始實現了研究思維和方法論以及研究對象兩個層面視角上的宏觀跨越。
從跨學科交流學術角度看,田先生以他逾20年浸潤于中央民族學院(現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民族史學的學術環境中,受到林耀華、費孝通等前輩人文社科學者熏陶的經歷,與袁炳昌、馮光鈺等先生率領幾代學人,以20世紀末開始進行,21世紀初陸續完成的《中國少數民族傳統音樂》(上下冊)⑥田聯韜:《中國少數民族傳統音樂》(上下冊),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和《中國少數民族音樂史》(三卷本)⑦袁炳昌、馮光鈺:《中國少數民族音樂史》(三卷本),北京:京華出版社,2007年版。為重點,通過大量聚焦于族性、族別音樂文化個案的音樂民族志研究,完成了重要的前期學術積累。繼之,在21世紀以來,隨著全球化的到來和民族文化傳播交流的日益頻繁,由歷史形成的族際文化關系和新生的文化交融關系造成的不同的區域音樂文化“板塊”以及對國內、國際音樂文化起到溝通交流作用的“音樂文化走廊”“音樂歷史通道”等概念,開始在中國學者的研究中頻繁顯現,明顯地影響和推動了目前有關“一帶一路”音樂文化研究和中國與周邊跨界族群音樂比較研究課題的陸續開展,在本學科的研究方法論上也產生了新的拓展和跨越,為完成和實現中華民族傳統音樂多元分層一體格局的理論構建以及全面開展國際傳統音樂文化交流、交融文化研究課題鋪設了道路。在此過程中,田聯韜先生從20世紀60年代在中央民族學院(現中央民族大學)初涉少數民族音樂教學與研究工作開始,經過80年代至今在中央音樂學院創立少數民族音樂研究生培養方向及歷經30多年的培育新人、潛心問學和積極開展田野考察及課題研究等一系列活動,塑造了高尚的文化人格,透顯了豐盈的人文情懷,展現出杰出的學術才智,由此奠定了他在中國少數民族暨跨界族群音樂研究領域的藍圖設計者、事業引路人和學科帶頭人的尊崇地位。本專題里,李延紅的《從實求知 問學落地:田聯韜先生的少數民族音樂教育理念與傳承實踐》⑧李延紅:《從實求知 問學落地:田聯韜先生的少數民族音樂教育理念與傳承實踐》,《民族藝術研究》2021年第1期。和楊民康的《開拓與引領:田聯韜先生對建構少數民族音樂“三大體系”的杰出貢獻》①楊民康:《開拓與引領:田聯韜先生對建構少數民族音樂“三大體系”的杰出貢獻》,《民族藝術研究》2021年第1期。《聯橫合縱:中國少數民族音樂邁向“多元分層一體格局”的跨世紀轉型》②楊民康:《聯橫合縱:中國少數民族音樂邁向“多元分層一體格局”的跨世紀轉型》,《民族藝術研究》2021年第3期。等文,對此做了較為集中、全面的闡述和評論。
從少數民族暨跨界族群音樂研究方法論角度看,通過本學科三代學人的精誠團結、代際傳承和不懈努力,圍繞自己特殊的研究對象,進行了大量的田野考察實踐,為該研究領域由微觀到宏觀、由局部到整體的研究路向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同時也為民族音樂學(音樂人類學)及音樂民族志方法論在中國音樂研究中的實踐和運用積累了許多本土經驗。這里就有必要提及中國少數民族音樂暨跨界族群音樂研究的對象、主旨及其學術內涵。就研究對象來說,與漢族和少數民族人口的分布相對應,中國少數民族音樂自古以來主要分布在中國周邊的各省市、自治區,與漢族傳統音樂集中分布的中原地區之間呈現出“一點四方”的分布格局。在其周邊,亦即國境線之外,則同樣分布著與中國少數民族同源的各種跨界族群音樂文化。我曾經以夾心蛋糕作為比喻,用來說明中國少數民族音樂與漢族傳統音樂及境外跨界族群音樂文化的關系。大約40年前,由于受到國內對外開放和學術研究觀念的種種條件限制,我們雖然有了建立和發展中國少數民族音樂研究方向的可能,但對于將該類音樂文化與漢族傳統音樂和境外跨界族群音樂的比較研究卻懷著有心無力之感。隨著其后國門逐漸開放和學者們對較新的學術觀念及研究方法的廣泛吸納,經過近20年的發展,我們在田聯韜等前輩學者的引領下,逐漸萌生了開展跨界族群音樂研究與漢族、少數民族音樂比較的學術意識,并且有了初步的學術實踐和課題積累。其中,在跨界族群音樂研究方面,筆者曾將我們現在所面臨的研究對象歸結為境側、路帶、環島、環山、海絲5個研究方向,具體涉及陸路邊界兩側音樂文化的跨境比較研究;路帶、走廊音樂文化的穿越性比較研究;海島、水域音樂文化的聚散性比較研究;環喜馬拉雅山國家與地區音樂文化比較研究和海上絲路音樂文化的線索性追蹤研究等研究課題。③楊民康、魏琳琳、趙書峰:《當代跨界族群音樂研究的學術格局——中國藝術人類學前沿話題三人談之十八》,《民族藝術》2020年第5期。此外,如拙文《聯橫合縱:中國少數民族音樂邁向“多元分層一體格局”的跨世紀轉型》所強調的,如今在中國少數民族暨跨界族群音樂研究領域,已經開始重視和提倡與音樂文化圈和區域音樂文化相關的“板塊”和“走廊”研究。
若結合上述幾個方面來看相關的微觀課題研究,在田先生自己的教學、研究和創作實踐中,較早期便已經嘗試去關注東、西、南、北各個方向的少數民族音樂文化,其中尤其以藏族音樂和西南少數民族音樂為主攻方向。在本專題里,銀卓瑪的《田聯韜先生的藏族音樂研究及其學術傳承》④銀卓瑪:《田聯韜先生的藏族音樂研究及其學術傳承》,《民族藝術研究》2021年第2期。一文,便對田先生生前最為重視,并且投入了主要精力的藏族音樂教學與研究工作做了全面、深入的論述。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田先生除了在此研究領域身體力行,開展進行了多個重要研究課題,發表、創作和出版了大量學術論著及藏族題材的音樂作品之外,更親自培養了有史以來數量較多、質量甚佳的一批藏族博士和投身于藏族音樂研究的漢族博士學生。先生還結合藏族音樂的研究和教學,較早提出了在中國少數民族音樂研究基礎上進一步展開環喜馬拉雅山周邊跨界民族(族群)音樂研究的倡議和呼吁,為藏族學術研究人才和學術研究事業的從無到有,從弱到強貢獻了畢生的精力和智識。
在楚高娃的《多元文化中探索學科前沿——學術譜系視域下的北方少數民族音樂研究》⑤楚高娃:《多元文化中探索學科前沿——學術譜系視域下的北方少數民族音樂研究》,《民族藝術研究》2021年第2期。一文里,對北方少數民族音樂中同屬于藏傳佛教音樂文化圈的蒙傳佛教音樂、蒙古族傳統音樂以及中國與東北亞地區蒙古、韓國跨界族群音樂比較研究的教學與研究現狀進行了述評。其中的一個亮點,即中央民族大學的少數民族藝術研究方向(隸屬于該校民族學博士學位點),已經培養出二十多位民族音樂學博士和更多的碩士研究生,其中大多數人撰寫的學位論文都涉及以蒙古族和其他內蒙古、東北少數民族或跨界族音樂為對象的研究內容,后者又側重于“境側”和“路帶”兩方面的比較研究。由于較好地繼承、延續了田先生的學術事業,該研究生教學點目前已經成為中央音樂學院之外的中國少數民族音樂方向研究生培養的另一個學術重鎮。在同樣以北方少數民族音樂研究為對象的討論文章中,王慧的《絲綢之路上的新疆多民族音樂研究》①王慧:《絲綢之路上的新疆多民族音樂研究》,《民族藝術研究》2021年第4期。,主要涉及有關新疆維吾爾族以木卡姆為代表的傳統音樂研究以及北方絲綢之路沿線國家和地區音樂文化的比較研究。在這個學術領域,田先生通過親自參與維吾爾族十二木卡姆樂譜的整理、修訂和出版的審訂工作,掌握了諸多第一手感性資料和田野經驗,在此基礎上指導了多位以維吾爾族和其他當地民族音樂及跨界族群音樂為對象的博士學位論文,為培養研究新疆少數民族音樂的高級學術人才、組建最佳民族音樂學學術團隊竭盡全力,居功至偉。
其他研究文章主要針對西南少數民族音樂展開論述。這是田聯韜先生個人于藏族音樂之外比較關注的另一個重要領域。略有不同的是,這既是田聯韜先生最早涉入少數民族音樂文化,對之進行體驗、觀察的地方,也是他身為學者兼作曲家,同時涉入學術研究、音樂創作兩棲音樂文化活動的一個重要的切入點。在這個民族音樂文化領域,田先生早期通過親身參與田野考察實踐,積累大量音樂創作素材和研究資料,寫下了讓傣族、苗族群眾自己都“聽得懂”,自己也能夠“說得清楚”的《孔雀公主》《火娃》等電影音樂,為此后這一領域的學術研究和研究生教學鋪設了一條通暢的道路。董宸的《云南傣族與孟高棉語族音樂研究》②董宸:《云南傣族與孟高棉語族音樂研究》,《民族藝術研究》2021年第1期。一文,關注了田先生早期為之披荊斬棘、逢山開路,又由后輩學人砥礪前行、繼續耕耘的傣族南傳佛教音樂、布朗族民歌研究及云南與周邊泰國、緬甸、老撾、柬埔寨等東南亞國家跨界族群音樂的比較研究。這些研究課題有的是側重某一民族或某一類儀式、節慶活動的個案研究課題,有的針對某一跨界族群音樂開展“境側”性質的比較研究。但是從局部整體的角度看,這類研究都帶有南方絲綢之路音樂文化“中國西南段”的“板塊+走廊”的課題方向性質和特點。路菊芳、孫莉的《藏彝走廊、茶馬古道與南方絲綢之路——川滇黔藏緬語族音樂文化研究》③路菊芳、孫莉:《藏彝走廊、茶馬古道與南方絲綢之路——川滇黔藏緬語族音樂文化研究》,《民族藝術研究》2021年第3期。將討論視點轉移到國境線內側,以川滇黔三省彝族、白族、納西族、傈僳族、拉祜族、普米族等民族音樂文化為對象,對于他們各自在日常生活、節慶儀式活動及舞臺表演中的藝術特征和身份認同以及在中國內地漢族傳統音樂與東南亞跨界族群音樂之間以及通向南方絲綢之路起到的“走廊”“古道”連接作用展開討論。
從中國西南部到中部地區的少數民族音樂文化中,除了前述與南方陸上絲綢之路相關的兩個走廊(或通道)路段之外,還有另外兩個著名的走廊或通道,分別以不同的方式和路徑,對國內外不同的區域性、跨區域性音樂文化板塊起到重要的聯系作用。李延紅、白雪的《百越走廊上的多民族音樂研究》④李延紅、白雪:《百越走廊上的多民族音樂研究》,《民族藝術研究》2021年第4期。,論述了田先生及其第一代學生指導的碩、博研究生學位論文中,對于貴州、廣西、廣東、海南等省區以壯侗、苗瑤語族為主的多個少數民族通過在百越走廊這一文化通道上開展長期的遷徙與社會活動,形成了帶有“境側”(中越邊境兩側)、“環島”(環海南島)及“海絲”(海上絲綢之路)等地緣性特點的跨界族群區域音樂文化板塊的過程及其藝術文化特征。本期吳寧華、岳子威的《區域、通道、文化空間——南嶺走廊瑤族音樂文化研究》①吳寧華、岳子威:《區域、通道、文化空間——南嶺走廊瑤族音樂文化研究》,《民族藝術研究》2021年第5期。則集中討論了瑤族從湖南經廣東、廣西到達云南,然后遷至東南亞、歐美國家的過程中,怎樣以特殊的文化記憶方式將瑤族傳統音樂文化相對完好地保存下來。在這條南方多民族地區路線最長、最為艱險的歷史文化通道上,人們穿越了陸路和海路,遭遇過與不同民族從陌生、沖突、磨合到和諧相處的過程,其音樂文化乃至傳統文化的多源性、融合性特點也從中淋漓盡致地凸顯出來。與此同時,在上述兩條文化走廊(或通道)的相互交叉和彼此糾纏過程之中,還顯現了該區域不同族群均存在從廣西經越南進入海上絲綢之路以及因共同的梅山教信仰而一定程度結為某種區域文化(音樂)共同體等特有的文化現象。此外,在這類區域文化共同體中,還浮現出種種以佛教、道教和梅山教等民間信仰為中心的文化圈、文化層、文化(特質)叢等文化形態特點。
田聯韜先生在其研究生教學及科研活動中,一直給予了重視和關注的另一個課題方向,是在中國多民族傳統文化及傳統音樂的發展及融合過程中,各少數民族傳統音樂與漢族傳統音樂文化之間形成的交流、互動與文化涵化關系,以及由此形成“多元一體分層”音樂文化格局的過程。在劉嶸、梁怡《“武陵走廊”音樂文化研究的微觀學術史敘事》②劉嶸、梁怡:《“武陵走廊”音樂文化研究的微觀學術史敘事》,《民族藝術研究》2021年第4期。一文中,作者結合田先生親自指導的多篇以鄂、黔、湘、渝交界的“武陵走廊”周邊土家族為主的多民族音樂文化研究博士論文,討論了中國少數民族中在內地分布、與漢族毗鄰雜居關系最為密切的幾個省際跨界民族,怎樣在“環山”而居的地理條件下,形成、發展并培育出梯瑪信仰儀式音樂、土家族喪葬儀式音樂及薅草鑼鼓儀式音樂等充滿了文化融合意味的傳統藝術事象。蔣燮的《漢族與少數民族音樂交融關系的教學實踐與學術思考——以中央音樂學院中國少數民族音樂研究方向為例》③蔣燮:《漢族與少數民族音樂交融關系的教學實踐與學術思考——以中央音樂學院中國少數民族音樂研究方向為例》,《民族藝術研究》2021年第2期。,更是從自己田門第三代學人的視角,以田門歷代學人的論著及其本人和其他同門的博士學位論文為例,回顧和梳理了他們怎樣在音樂民族志個案中,對其中的各種少數民族族群音樂文化因子與漢族音樂文化之間因交融而產生涵化的現象及過程,并且結合習近平總書記“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理論及費孝通等人類學、民族學學者有關“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文化理想,進一步闡述了作者自己的學術主張和相關理念。
回想40年來田先生帶領田門學子求知問道的學術路徑,既具體展現了由民族、族群個案研究到族際性、區域性的“走廊、板塊”音樂文化研究,再到中國傳統音樂文化“多元一體分層格局”的學術發展過程;也充分實踐了費孝通先生所謂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文化自省和文化自覺過程。而從本專題的微觀學術史的角度看,包括田先生在內的每一位學人,都在一種悠長的,由理想人格、文化精神、學術理念和研究方法構成的文化學統及語境中,借由短暫的、個人的時空際遇而各自默默耕耘,通過日積月累,由少漸多,終成今日之勢。因此,這也是一個“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代際傳承過程。
在此要特別提及的是,本專題作為一個微觀學術史話題,雖然包含了10余篇文章的篇幅,討論對象包括了以田聯韜先生為核心的數十位后輩學人及其眾多的學術成果。但是,有鑒于同此微觀學術史相比,中國少數民族音樂暨跨界族群音樂作為中國(或中華)傳統音樂的重要組成部分,幾乎牽涉了后者的半壁江山,乃是一個具有重要文化影響和龐大事象規模的對象領域。在這個學科領域和相關研究課題方向里,還有與田聯韜師生學術關系較為緊密的其他一些學術前輩和后輩學者,他們長期以來作為學術同道,組成了一個和諧、互助、友好的學術共同體,一同發起、進行并完成了整個中國少數民族暨跨界族群音樂研究事業。在這個學術專題里,由于篇幅和話題范圍所限,尚未能一一關注和涉及這些學者的業績及其諸多相關的學術成果。對此,將有待于我們通過更多、更廣的課題方向,對之進一步梳理和展開討論。
在上述維系學統及代際傳承的過程中,我們每一位團隊成員,即田先生的眾多學生們,都通過學校課程、相關課題研究和學位論文的寫作得到了很好的學術鍛煉。繼而在近一年來共同面對本專題進行的互動研討中,大家通過對各個學科子系統發展歷史和現狀的梳理和對相關發展前景的思考,凝聚了學術共識,明確了在前述三個層面基礎上開展未來研究的三個方向性要點。
(一)貫徹黨的十八大以來黨中央反復強調要切實“打牢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思想基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主張。2021年3月5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參加十三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內蒙古代表團審議時強調,“文化認同是最深層次的認同,是民族團結之根、民族和睦之魂”。另外,在中國民族學界,由費孝通先生提出的,由漢族和55個少數民族共同組成“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學術理論框架里,國家認同可視為中華民族意義上的整體文化認同,然后是各單一民族的民族認同。民族音樂文化身份的塑造或建構,如今不僅作為一種國族認同現象,發生在中華民族層面;同時也作為民族認同的另一種面目,分別存在于漢族和55個少數民族的社會文化層面。對于怎樣從精神文化的角度去加以理解,目前學界形成的一個共識是:中華民族精神生長于中華民族數千年文明進步的歷程中,內化為中華民族的性格特質和意志本色,對于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生存延續、凝聚整合和繁榮發展而言,對于中華民族共同體成員的生活歸屬、心靈棲息和全面發展而言,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因此,目前擺在我們面前的任務,一個是結合上述觀點,從縱向的社會文化角度厘清精神文化與中華民族文化共同體及其文化認同的關系;另一個便是從橫向的民族與區域文化角度,進一步廓清局部的民族、區域(音樂)文化之間的連接與合作關系及其與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統屬關系。
(二)在中國少數民族音樂研究向中國與周邊跨界族群音樂研究拓展的過程中,有必要同時注重“板塊”與“走廊”(通道、流域),既考察區域音樂文化狀況又追索其“連橫合縱”關系的“兩手”研究。比之“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而言,費孝通先生提出的“區域文化板塊”和“歷史文化走廊”及其在不同族群文化之間“連橫合縱”的功能作用,乃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及構建相關文化認同觀念的另外一條較具體、可行的學術途徑,對于我們較晚一步開展隸屬民族音樂學/音樂民族志范疇層面的“區域音樂文化板塊”和“歷史音樂文化走廊”等研究課題有著重要的指導意義和參照作用。據此,在國內少數民族音樂研究方面,我們既可以通過文化圈、文化層、文化區域的研究,陸續摸清東南西北不同少數民族與漢族音樂文化區域“板塊”的特點,同時也可以借助本專題諸文已經涉及的“西北走廊”“藏彝走廊”“南嶺走廊”“百越走廊”“武陵走廊”“苗疆走廊”以及“茶馬古道”“秦直道”和“長江流域”“瀾湄流域”等文化通道概念,以此連接不同少數民族音樂文化板塊之間及其與漢族傳統音樂文化板塊之間的相互關系,在此基礎上建立起“中華民族多元一體分層音樂文化格局”,進而倚借“一帶一路”經濟帶建設及南北“絲綢之路”音樂文化課題研究的思維和實踐架構,繼續開展和深化我們業已進行的中國與周邊國家和地區跨界族群音樂文化比較研究。
(三)前述從社會文化觀念層面及音樂文化外部范疇展開的種種討論,最終將結合民族音樂學(音樂人類學)自身的研究思維和方法,具體應用于本學科的課題研究實踐。應該認識到,在我們自己的學術論域里,當代民族音樂學所強調的“概(觀)念→行為→音聲”三重認知模式乃是一個動態、行進、互連的,而非穩態、靜止、孤立的學術環鏈。我們可以對之展開局部、個別的分析和討論,但是最終的目的和意圖還是要在當下性、即時性的儀式、節慶或其他表演語境中,進行完整、系統的田野考察和闡釋性的音樂民族志研究。因此,我們主張在該學術環鏈上,既做好其中每一個環節的分別研究,又要據此展開聯系性、貫通性的整體研究。不僅從方法論上去加深認識,而且把它們具體應用于課題的分析實踐。在后者來說,尤其有必要注重基于當下性、即時性音樂表演語境,展開面對不同音樂文化對象的儀式音樂表演民族志定點個案和多點比較研究課題。目前我們正在各自的課題研究中借鑒、摸索和應用的音樂文化本位模式分析法、音樂文化質點分析法等具體的研究分析方法,都是通過實踐證明具有可行性和前瞻性意義,擁有其特定學術價值的研究分析手段。為此,希望在今后的相關研究工作中,能夠產生出更多具有當代研究思維特點和較高學術水準,并可以引領學科發展方向的重大方法論成果。這是包括本學科在內的任何一個研究學科能夠不斷進取,讓自己立足學界學術前沿的根本保證。
簡言之,“回溯以往、面對當下、指向未來”,是一個帶演繹性、前瞻性,而非歸納性、回向性的概念;也是一個將過去、現在與將來連為一體、系于一線的進行時態,而不是過去時、現在時、將來時的簡單接續。對于中國少數民族暨跨界族群音樂研究乃至民族音樂學研究來說,只有真正進入了這樣一個時空隧道,具備了動態、深邃、高遠的學術目光和眼界,才能夠讓自己真正進入世界學術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