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惡存于方寸之間

曹俊梅

從事檢察工作四年來，我也在嘗試著不同的工作內容。雖然直接參與辦理的案子不多，但每次在進行業務學習和交流時，都感覺自己收獲頗多。從一些大大小小的案子里，我也深切感受到檢察工作對許多涉案當事人來說起著十分關鍵的作用。

2017年夏天，我正式入職上海市嘉定區檢察院，跟著帶教師傅辦理了人生中第一起刑事案件。這是一起因感情糾葛引發的故意傷害案，涉嫌故意傷害他人的馮某某與已婚的何某之間存在不正當的男女關系。何某在婚姻存續期間多次出軌馮某某，后來她想重新回歸家庭，于是決定和馮某某分手，但是馮某某不同意，在幾次挽回何某未果后，一怒之下他拿著斧頭闖入何某家中，將何某及其丈夫砍傷。

相對于其他重大刑事案件來說，這個案子就是一起普通的故意傷人案，但是卻讓我對辦案方寸之間的把握有了更多的思考。

不被表象所誤導

對于馮某某涉嫌故意傷人的案子，他辯稱案發當晚是何某叫自己去她家的，但是何某否認了這一說法。在之后的調查中，我們也證實了馮某某是在說謊。但是馮某某表示，自己是真心愛慕何某的，要不然也不會多次挽留何某，在被這段感情沖昏了頭之后，才會一時沖動做出傷人行為。

情之真，恨之切，馮某某的這段描述，似乎是在給自己的癡情形象做背書。當時作為辦案新手的我，對馮某某和何某之間的感情糾葛也有了更多的好奇。比如雙方都是真心的嗎？何某是不是真的和馮某某分手了？分手之后兩個人是否還藕斷絲連？馮某某是如何知道何某家的住處的，何某為何沒有阻止馮某某去她家行兇……

在對何某進行詢問時，她的說辭前后有許多矛盾之處，不過這與馮某某是否犯罪沒有直接關系，為了不影響何某和丈夫破鏡重圓，我也把這些問題都埋在了心里。

在提審過程中，馮某某對自己的犯罪行為百般抵賴，對犯罪經過以記不清、忘記了等語言搪塞帶過，企圖蒙混過關，最后在我們的舉證和駁斥下才當庭認罪。馮某某最終被判刑，他的人生也多了一個污點。

我有點替馮某某感到唏噓。從道德上來說，這場悲劇中犯錯的不止馮某某，只是他犯罪了，最終成了承擔惡果的那一個。這樣的結局對馮某某來說合理嗎？我心中一直有些困惑。后來有檢察官告訴我，“當犯罪嫌疑人拿起刀子的那一刻，不管是什么原因，他就已經觸犯了法律，即使他平時為人處世再好，都無法抵消他觸犯法律這一事實，我們在辦案時不要被一些表象所誤導”。

善與惡如同一塊錢幣的正反面，善人有其不堪的一面，惡人也存在尚未泯滅的良心。現實辦案中面對的更多是“平庸之惡”，他們既是犯罪者，也是普通人。某種意義上，辦案并不是評價犯罪者本人是善是惡，而是評價犯罪者“拿起刀子變成屠夫時”的行為是善是惡，和他是否應當被處罰，以及應當科以什么樣的刑罰。對馮某某的刑罰既是對他惡的一面的評價，也是對其惡性的翦除，像醫者剜去腐肉，使其康健;又如換骨脫胎，促其新生。

司法之善

在辦案中體現司法溫度，是對寬嚴把握的依據，更是對我們心中良知模樣的臨摹和勾描。在實際工作中，我們如何能夠體現司法之善？當時作為檢委會秘書的我了解到一起過失致人死亡的案件，這個案子也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涉嫌犯罪的林某某在公司園區內駕駛車輛時，不慎撞到被害人錢某，錢某經搶救無效死亡。林某某在案發后主動報警自首，如實供述有關情況，積極賠償被害人家屬的經濟損失，并達成刑事和解。

在這起案件的辦理過程中，還發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被害人錢某的母親在女兒攙扶下來到檢察院控申接待室，和其他案件被害人家屬要求嚴懲犯罪者的訴求不同，錢某的母親是來為犯罪嫌疑人求情的，她不想起訴林某某。

按照法律規定對林某某作不起訴屬于減輕處罰，盡管林某某符合法定的減輕處罰的條件，但減輕處罰與從輕處罰刑罰檔次不同。綜合考量了林某某的情況后，檢察院最終決定對林某某減輕處罰，擬作不起訴處理，并進行不起訴公開聽證。被害人錢某的姐姐在公開聽證會上說：“我們看得出林某某是真心愧疚，真心悔罪的，他不是故意造成傷害的，是無心之舉，而且我們失去親人已經體會到了痛苦，我們不想再看到更多的悲劇，我們愿意給林某某一個改正的機會，只要他能夠汲取教訓，他的人生之路還很長。”

被害人家屬的一番話讓我很感動。在不同的案件中，雖然我們面對的當事人情況不同，辦案的結果也不同，但是我們所做的事情不只是辦案，而是會去關注更多人的人生和命運，這也讓我找到了從事檢察工作的意義。

方寸之間

司法之善并非無底線的從寬，需要憑借事實、法律和良知進行綜合判斷。在日常的檢察業務學習中，這樣的話語會經常在我耳畔響起。

記得2020年，有一起涉案金額高達幾十萬元的詐騙案，由于詐騙犯罪數額特別巨大，犯罪嫌疑人高某某將面臨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刑罰。在偵查階段，高某某拒不配合，對辦案人員十分抵觸。在審查起訴階段，承辦檢察官對有爭議的涉案金額進行偵核扣減后，得出的結果是高某某涉嫌的詐騙金額不足50萬元，這也意味著，高某某會被判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高某某十分感激。但是到了審判階段，有新的被害人前來控告高某某，高某某的涉案金額也再次超過50萬元。

當案子一次又一次出現新情況時，高某某的心情也如同坐過山車一般。經過對高某某多次溝通和教育，高某某也對自己的犯罪行為進行了真心悔過，還另行交代了其他六件犯罪事實。鑒于高某某主動供述的是同類罪行且金額略低于控告金額，不認定為自首，但是其坦白從寬的態度也讓她被判重刑的幅度有所減讓。高某某最終被判處十年以上刑罰，但她認罪服判，沒有上訴，該案最終也順利結案。

在許多案件中，面對不同的犯罪嫌疑人，我們既要對惡的行為進行打擊，也要心存善念。在法律規定的框架中，對真誠認罪悔罪的嫌疑人、被告人給予寬和處理，而且在這個過程中，還要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對這個被告人從寬，在從寬的同時不失法律的分寸和威嚴。

每個法律人都希望自己能夠懲惡揚善，將平庸之惡在法律規定之下辨得明明白白，讓司法之善在方寸之間斷得清清楚楚，使司法之善與辦案人心中之善并行。這也是這些年我在從事檢察工作中所明白的道理，也是我們每個法律人所要為之去努力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