崽崽

歐陽箐

編者按：

近日觀影后，與友人討論影片情節與內容時，友人說，在這名導演的所有作品中，無論故事是發生在什么樣的社會背景之下，他最關注的永遠都是人物情感的表達與歸屬。

本期欄目所刊發的幾篇作品也是如此，作者們選擇以節氣、建筑、樂曲、食物等作為傳遞、抒發情感的媒介，用妥帖且得心應手的表達方式，在回憶與敘述中將家國之情、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歷史乃至人與動物的情感一一和盤托出。

那天，老同學夫妻倆來我家作客。閑聊中，我問起了崽崽的近況。“走了”，說完這兩個字，夫妻倆眼眶都紅了，我的心也“咯噔”一下，陷入了沉重。

崽崽是他們家養的一只體型碩大的金毛犬。按照狗的年齡與人類年齡一比七的推算方法，崽崽活了近17年，相當于人的115歲，當得起壽終正寢了。

據說，狗能預見自己將不久于人世，此時的它會避開主人，走出家門，尋一處安靜的所在，獨自等死。每聽人說到此，我會渾身起雞皮疙瘩，同時，對人類的這一族忠實的朋友，平添幾分凄美的好感，生出一種由衷的敬意。

去年以來，崽崽的健康狀況就不太好，且有每況愈下之勢。這令它的主人憂心忡忡。

初夏的一天，小區門衛告訴狗的主人，前一天深夜，他看見崽崽佇立在小區大門口，凝望著馬路方向一動不動，而后艱難地拖著沉重的步履回家去了。

狗的主人聞聽大驚，崽崽臥病不能出門好幾個月了，竟能撐起80多斤重的病軀，挪動近百米。

它力從何來？意欲何為？

也許，它看見了年輕的前女主人，在通往天國的路口，向它伸出雙手發出召喚。它晃動尾巴，它渾身顫栗，它要向她飛奔而去，可它跑不動了。

也許，它放不下眼下這對與它相依為命的失獨老人，這15年來是他們養育了它。這份恩情，它無以為報。它想離去，可它舍不得啊！

15年前那個秋夜，就在即將舉行婚禮的前20天，一場車禍奪走了崽崽的女主人如花似玉的青春。

趕往常州處理女兒后事的那幾天里，剛剛一歲多的崽崽緊隨著老夫妻倆，不時從喉嚨深處發出低沉的哀鳴。或是匍匐在墻角，下巴貼著地面，用驚恐的目光注視著身邊的動靜。失去了“媽媽”，它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不安。

離開常州前，這對老夫妻不約而同地作出了決定：作為外公外婆，他們要接替女兒撫養崽崽，把它好好帶大。他們堅信這也是女兒的心愿和托付。

靈活而乖巧的崽崽很快就融入了這個家庭。在外公的訓練下，它只用了一天就調整了排便的時間地點。它在玩耍時惡作劇，受到外公外婆的訓斥教育，它便默默地垂下頭去，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它嚴格執行外婆“不許上床”的禁令。為此，外公在后院辟出一塊地，給它建起一間高1.8米、面積近兩個平方的犬舍，裝了空調、微風電扇和小吊燈，地上鋪著榻榻米。過路的鄰居見了都嘖嘖稱贊。

崽崽一天天長大了。只要外公一聲尖細的口哨，轉眼間它就會來到面前待命。最快樂最期盼的，就是跟外公駕摩托車外出去兜風，去洗澡，去奔跑。脖頸上套一根小領帶，活脫脫一個小紳士模樣。它早早就跑到摩托車前，神氣活現地坐在踏板上，左顧右盼等外公。

最能體現它雄性之美的是它奔跑起來的樣子。壯實健碩的體型，修長流暢的身線，尤其是披在頸背的長長的鬃毛一起一伏，在陽光下熠熠閃亮。美哉，如風的金發少年！

一對失獨老人，一只差點流落街頭的小狗，就這樣同命相憐，相依相伴，共同度過了15個春秋。

去年，先是外公發現以往每天都要出去遛彎的崽崽，興致不是很高了。它的后腿抬動有困難，漸漸地幾乎不能邁過一道門檻。以往主人不在家能憋二十多個小時的大便，現在時常未出家門就拉在院子里。隨著聽力減退，視力下降，嗅覺失靈，漸漸地進食都要靠人喂。食量卻還是一如既往地大，結果拉得遍地、渾身是屎，外公一夜要爬起來七八回為它清洗處理。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分別的時刻終于來到了。外公外婆為崽崽安排了一個平靜的沒有痛苦的歸宿。都說狗狗有著7歲孩童的智商，相信崽崽能理解他們。

那個細雨蒙蒙的早晨，崽崽躺在一床洗得干干凈凈的毯子上，頭枕著外公的臂膀，一動也不動。注射器分三次從它的前腿彎部進入它的身體，這過程中它只稍稍哆嗦了一下。淚眼朦朧中，外公最后一次看著他的崽崽。躺在他臂彎里的崽崽也回望著他，眼里泛著滿足的淚光，臉上是安詳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