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惑

蔣曉華

有生以來，老李第一次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了疑惑。

從來沒有過。

自打進了機關，老李就在不斷進步。從科員到副科到正科到副處到正處到副廳，雖說不算快，也不算慢。最后享受正廳級待遇光榮退休，平安著陸。放眼全國，到他這個級別的也不算多。要知道，14億國人，月收入1000元的還有6億呢。他每月都可以按時領到近萬元退休工資，他很知足。

老李絕對不是一個貪官，他一直小心翼翼，對自己要求嚴格。盡管平時也公款吃喝，也公煙私抽，也公費旅游，也公車私用，但沒有將公款放入自個的腰包，這方面他有底線，拎得很清。尤其是“八項規定”出臺以后，他可以算得上是個廉潔自律的好干部了。如今退休了，即使倒查，也絕對不會有老李什么事。不少老百姓說如今的官場“洪洞縣里無好人”，實在是有些過了，從來沒有情人小三，除了“五加二”“白加黑”都按時回家的老李絕對是個好人。

很有成就感的老李光榮退休回到家里，一下感覺就不是那么好啦。

老李一向以為自己很有人緣，以社會活動家自詡，社交能力、組織能力、活動能力、協調能力都很出色，什么場合都離不了他。可是一退休，居然連一個打進來的電話也沒有了，手機拿在手上一天都沒有反應。他懷疑是不是手機出了毛病，用家里的座機給自己的手機打了一下，一撥手機就唱起鈴兒響叮當了。在位的時候，手機哪有這么寂寞哇，請喝酒的把卯年都排滿了。還有那些自以為長得不錯的女老板、女部下，新美如畫，若不是老李定力強，對妻子忠貞不渝，早就下水了。領導退休不如……算了算了，不說這些了，不想這些了，說了心煩，想了心酸。

老李在家無所事事。他很想讀讀書，可是拿起書來，一個字也讀不進去。這些年除了看文件，他沒有看完過一本書，早把讀書的習慣遺留在青年時代了。那時，五角叢書、走向未來叢書、中外文學名著，他看了多少哇。如果堅持下來，他絕對會成為一名優秀學者。當年他還是一位文學愛好者，寫了不少習作，也發表了一些，還小有名氣，后來一從政，就沒有堅持了。老李試著重溫舊夢，想作首詩，一個月也找不到一句靈感;想寫篇散文，幾個月了還沒有完成一篇千字文;想創作個短篇小說，一年了還在構思醞釀，寫不出一個字。唉！

家務活這些年基本上都是妻子在做，他不要說做飯，地都沒拖過兩回。在任時一天三頓幾乎都在外面吃，家里的鍋碗瓢盆都不大認識他，他也對付不了它們。菜價肉價水果價一無所知，這樣的人掌管著國計民生，制定的政策距離人間煙火往往有著八丈遠。如今他退休了，想替妻子分擔一些家務，可一切菜就切到了手指頭，廚房也被他折騰得亂七八糟，地板也被拖成了大花臉。妻子善意地說：“你還是去看看報吧，家里這兩個人的飯我順手就做了，兩個人的活我順手就干了，你一個60歲的老頭，換一個新的工作崗位也確實不容易。”老李心想，也得有報紙看哇，現在哪有人給我訂？哪有人給我送？再說，過去看報是為在主席臺上長篇大論幾個小時準備材料，現在哪里還有這種滔滔不絕、雷鳴般的掌聲，讓我自我感覺良好的機會哇？

沒人來匯報工作，沒人邀請喝酒，在家又待不住，那就自己主動出去轉轉吧。走出小區門口，他才發現對自己生活了幾十年的城市竟是如此陌生。過去都是車接車送，根本不用認路，司機會把你送到任何一個要去的地方。現在要自己走了，老李竟然不知道怎么坐公共汽車，小區門口有多少條公交線路，他該坐哪一路，該走多遠的路程。以前他當然知道，可這些年官當大了，城市變化也太大了，摸不著廟門也在情理之中。

老李一切都得從頭學起，包括家里的馬桶、水龍頭出了問題怎么辦，燈泡不亮了得到哪里去買。買火車票、飛機票也得靠自己了，手機、電腦都得自己去對付了，以后什么都得“親自”了。

有一天，我們小學同學聚會，過去從來不參加這類活動的老李興高采烈地來了，給每個人敬酒，給大家說起退休后這段時間的經歷，感嘆地說，“唉，當官也能把人當成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