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讓我們來看一下,美國人是如何看待本國的平等或不平等狀況,如何衡量這一指標;和其他主要的民主國家相比,美國在不平等程度和社會經濟流動性方面的排名如何。再者,即使美國不平等的程度很高,那又怎樣呢?換句話說,如果很多美國人真的非常貧窮,而且他們注定無法擺脫貧窮,這對他們個人來說當然是很令人悲傷的事情,但是,這對美國的富人還有美國整個國家來說也是一件壞事嗎?
當美國人被問及自己國家內部的平等或不平等狀況時,大家一般會回應道:早在1776年,我們的《獨立宣言》在第二句話便已指出,平等是美國的核心價值觀之一。《獨立宣言》確實提出:“我們認為下述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然而,請注意,《獨立宣言》并沒有說所有人(現在包括了所有的女性)實際上一直是平等的,也沒有說他們應該享有平等的收入。相反,這份宣言不過指出,所有人都被賦予了某些不可剝奪的權利。在1776年的背景下,提出這個較為溫和的主張已經算是邁出很了不起的一步——在那個時代,歐洲國家的貴族、農民和神職人員享有不同的法定權利,如果有受審的需要,他們要在不同的法庭接受審訊。因此,《獨立宣言》確實將法律意義上的平等升華為美國的一項核心價值觀,至少在理論上如此。那么,在經濟層面,美國的平等狀況又是怎么樣的呢?
一國內部的經濟平等程度可用幾種不同的辦法來衡量。人們關注的問題之一是人與人之間的經濟差異用什么量化指標來衡量:是人們未經調整的毛收入,還是經過調整后的收入,譬如將稅收、社會安全福利補貼和食品券等因素考慮進去,還是人們的財富值或總資產呢?人們在這些不同的量化指標上的差異也可以通過其他的方法來測量,比如所謂的基尼系數、一國最富裕的1%群體和最貧窮的1%群體的收入差異、最富有的1%群體的收入占國民總收入的比例,還有億萬富翁占全國總人口的比例。
現在,讓我們把比較對象局限在主要的西方民主國家,以赤道幾內亞這個非民主國家為例,其大部分的國民收入和財富都掌握在一個人(即總統)手中。在主要的民主國家中,根據不同的衡量標準,可計算出的最平等國家是不同的。然而,對于哪個主要民主國家最不平等這一問題,所有的量化指標和衡量方法都指向了同一個答案:美國。這個事實已經存在了很長一段時間,而且美國國內的不平等程度仍在不斷加劇。
不斷加劇的美國經濟不平等程度的一些衡量結果現在被頻頻提及,而且廣為人知。例如,美國最富裕的1%群體的收入占未調整國民總收入的比例,從20世紀70年代的不到10%升至今天的25%以上。即使在美國富人階層的內部,不平等的情況也在加劇:最富裕的1%群體的收入增加比例要遠遠大于最富裕的5%群體;最富裕的0.1%群體的收入增加比例又大于最富裕的1%群體。而且,目前最富裕的3個美國人——杰夫·貝佐斯、比爾·蓋茨和沃倫·巴菲特,他們的凈資產加起來等于1.3億最貧窮的美國人的凈資產總值。美國的億萬富翁占總人口的比例是最高的,是位列第二的主要民主國家(加拿大和德國)的2倍,而且是大部分其他主要民主國家的7倍之多。早在1980年,一名美國CEO的平均收入就已經是同公司內一名普通員工的40倍,而如今,美國CEO的收入已達到同公司內普通員工的幾百倍。雖然美國富人的經濟地位要高于其他主要民主國家的富人,但美國窮人的經濟地位也要低于其他主要民主國家的窮人。
美國貧富差距不斷拉大要歸結于政府的政策和美國人的態度。在政府政策方面,美國的再分配政策——即把財富從較富群體轉移到較窮群體的政府政策,比其他主要民主國家的力度要小。比如,美國的個人所得稅稅率,還有社會轉移和支出(諸如抵用券、低收入人群的補貼),比大部分其他主要民主國家更低。部分原因是,美國人比其他國家的人更普遍相信,窮人之所以窮,只能怪他們自己,只要他們愿意付出辛勤的汗水,便能收獲財富,而且他們認為政府對窮人的支持(例如通過食品券的方式)被濫用的情況非常普遍,使窮人得到了不該得到的財富(例如所謂的“福利女王”)。另一部分原因是對選民登記和投票的制約,還有競選資金問題。這些問題使得富人比窮人更容易參與選民登記,進行投票,進而影響政界人士,從而使富人掌握大部分的政治權力。
和剛剛提到的經濟不平等問題密切相關的,是社會經濟流動性問題,也就是個體克服經濟不平等,從窮人成為富人的可能性。比起其他國家的民眾,美國人更相信自己的國家是“任人唯賢”的,也就是人們獲得的回報與其個人能力掛鉤。有一個成語“白手起家”正代表了這一信念:美國人相信,一個一窮二白、兩手空空來到美國的移民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變成富人,但這一核心信念真的能實現嗎?
社會科學家曾經用一種方法來測試這種信念能否實現,那就是比較不同國家成年人的收入(或者在同一代人中的收入排名)和他們父母的收入這二者的相關系數。相關系數為1.0,則意味著該國成年人的相對收入和他們父母的相對收入是完全相關的:所有高收入人群的父母也是高收入者,所有低收入人群的父母也是低收入者,出身低收入家庭的孩子沒有任何機會獲得高收入,社會經濟流動性為0。另一種極端情況是,如果相關系數為0,那么出身低收入家庭的孩子和出身高收入家庭的孩子獲得高收入的機會一樣大,社會經濟流動性很高。
這類研究的結論是,美國的社會經濟流動性比其他主要民主國家要低,而在收入的代際相關性方面則比其他主要民主國家要高。例如,如果一個美國人的父親屬于同代人中最窮的20%群體,則這個美國人有42%的可能也會成為同代人中最窮的20%群體,而一個人通過白手起家成為美國最富有的20%群體的可能性只有8%。與之相比,北歐國家斯堪的納維亞的這兩項指標分別大約是26%(低于美國的42%)和13%(高于美國的8%)。
讓人遺憾的是,美國的這個問題陷入了惡性循環:在近幾十年間,美國的經濟不平等程度在不斷加深,而社會經濟流動性在不斷下降。美國各層級政府受到富人的影響越來越大,結果是政府會通過那些迎合富人的法律(例如選民登記規則和稅收政策),這就提高了代表富人利益的候選人贏得下一場選舉的可能性,這些人在贏得選舉后會通過更多迎合富人的法律條款,從而導致美國政府更多地受到富人的影響……這聽上去像個爛笑話,然而卻是美國當代歷史的真實寫照。
簡而言之,我們所堅持的白手起家的信念其實并不現實。白手起家在美國的可行性其實比在其他主要民主國家要低。一個可能的解釋是,經濟條件較好的美國家長通常曾受到相對較好的教育,因而他們在自己孩子的教育上投入的金錢更多,而且比起經濟條件相對差一些的家長,他們可以給孩子提供更有用的職場人脈。比方說,美國富裕家庭的孩子完成大學學業的概率是窮苦家庭孩子的10倍。理查德·里夫斯和伊莎貝爾·索希爾曾寫道:“一定要謹慎投胎!”
(摘自中信出版集團《劇變:人類社會與國家危機的轉折點》??? 作者:[美]賈雷德·戴蒙德??? 譯者:曾楚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