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年,莫言因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那段時間的關注焦點。其實湖南湘西作家沈從文應該在1988年就獲得了諾獎,只不過他在諾獎公布前幾天去世,不符合“諾獎只授予在世作家”的規定才臨時被更換。畫家黃永玉在他寫沈從文的長篇散文《太陽下的風景》的結尾,提出過一個巨大的歷史之謎:“我們那個小小山城(鳳凰)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常常令孩子們產生奔赴他鄉獻身的幻想。從歷史角度看來,這既不協調且充滿悲涼,以致表叔(沈從文)和我都是在十二三歲時背著小小包袱,順著小河,穿過洞庭去翻閱‘另一本大書的。”
殊不知,讓黃永玉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底與湖南省湘鄉縣雙峰有關。沈從文寫道:“在我生長的那個地方,當兵不是恥辱。多久以來,文人只出了個翰林,即熊希齡,2個進士,4個拔貢。至于武人,隨同曾國荃打入南京城的就出了4名提督軍門;后來從日本士官學校出來的朱湘溪,還做過蔡鍔的參謀長;出身保定軍官團的,且有一大堆……本地的光榮原來是從過去無數男子的勇敢流血搏來的。誰都希望當兵,因為這是年輕人的一條出路,也是年輕人唯一的出路。”是雙峰曾氏兄弟統率的湘軍的光榮改變了湘西鳳凰一方水土上年輕人的志向,十二三歲的沈從文當兵去了,然后才成為大作家。
“中國的盲腸”——湘西一隅的鳳凰尚且如此,何況湘鄉本土的雙峰!1952年才從湘鄉分出來的雙峰,地處湘中丘陵地區,既無湘西南崇山峻嶺的陶冶,又無湘北洞庭湖的滋潤,本來并不是物華天寶、人杰地靈之鄉。數千年默默無聞的歷史被一個名叫曾國藩的翰林所改寫,數千年安土重遷的鄉民被曾氏兄弟創建的湘軍所激活。楊度,這位湘軍后裔在50年后曾用這樣的詩句來敘述其父祖輩投奔湘軍的狂熱:“城中一下招兵令,鄉間共道從軍樂。萬幕連屯數日齊,一村傳喚千夫諾。農夫釋耒只操戈,獨子辭親去流血。父死無尸兒更往,弟魂未返兄愈烈。但聞嫁女向母啼,不見當兵與妻訣。”
從太平天國起義軍手里奪回的金銀財寶由城市里源源不斷地運來,振興了雙峰的本土經濟。然后就是私塾興盛、名師迭出,很快,湘鄉就成了中國的模范鄉村。知道雙峰、漣源和湘鄉三地所組成的老湘鄉為什么是中國近現代史上最著名的人文高地了吧?那是快速致富的戰爭的饋贈,那是在建房買田之外還有余錢來大辦教育的恩澤。
在中國眾所周知的“無湘不成軍”“無湘不成校”的說法,來源于此。雙峰作為“中國院士之鄉”
“中華女杰之鄉”“中國書畫之鄉”也來源于此。
曾國藩、羅澤南、劉蓉之后,悲憤的禹之謨,覺醒的秋瑾,革命的唐群英、向警予、蔡和森蔡暢兄妹……在中國現代史上譜寫一曲又一曲悲壯的驪歌,讓所有中國人對雙峰這片土地不敢小覷。
雙峰是有背井離鄉闖世界的傳統的,但雙峰人也有葉落歸根的傳統。曾國藩一生信奉父親曾麟書的家訓“有子孫,有田園,家風半讀半耕,但以箕裘承祖澤”,史上可考的第一封家書中,就希望今后家人給他寫信“以煩瑣為貴”,充分體現了一個遠方游子對家人和故鄉的關心思念之情。在坐上兩江總督高位之后的同治五年(1866),他竟接連4次上疏朝廷請求開缺回籍,延續著儒家知識分子老來“乞骸骨”還鄉的文化傳統。俗話說:富貴不還鄉,猶如衣錦夜行。縱觀歷朝歷代,哪一個高官厚祿者和商富巨賈不以故鄉為根,不以告老還鄉、落葉歸根為最后取向!悲哀的是,這種文化傳統卻在我們這幾代人中丟失了。
我們聽得見城市高樓大廈的呻吟、街道車流的哭訴,我們看得見灰霾天空的冷臉、陌生行人的孤單,我們吃過地溝油、經過“姜你軍”、受過“蒜你狠”,于是,陶淵明那撕心裂肺的《歸去來兮辭》就會在我們耳邊響起: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魯迅先生講:家是我們的生處,是我們的死所。鳳凰沈從文先生墓園前的一塊大石頭上刻著他的名言:一個戰士,不是戰死沙場,就是回到故鄉。我相信,葉落歸根對游子而言,是幸福;而對故鄉而言,游子還鄉則意味著成功經驗的分享,生活視野的開拓和招商引資的資源。
(摘自東方出版社《瀟湘多夜雨 嶺南有春風》??? 作者:聶雄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