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路途遙遠沒能阻斷人類的交往,從中國和波斯的古代金銀器、瓷器、織物、玻璃器、壁畫和石刻圖像等,可見到千絲萬縷的關聯。它們在穿越時空地提醒我們,文化之間的相互饋贈,才能促進人類共同發展。
一次穿越時空的旅行
貫穿歐亞的絲綢之路,從來不是中國的專利,伊朗以及中亞都是古代絲綢之路的受惠國,他們同樣贊頌著絲綢之路。我們在伊朗,時時可見這一歷史文化的延續,比如有時住的地方叫絲綢之路旅館,吃飯的地方叫絲綢之路餐廳。
中國和伊朗之間究竟有什么聯系?從伊朗古代金銀器、瓷器、織物、玻璃器、壁畫和石刻圖像等等中,可見到其與中國千絲萬縷的關聯。
絲綢之路傳播的古代文物,數量和種類都不少,這是考古學興起之前未曾想到的。而且,我們會驚奇地發現,古今之間,還存在著微妙的聯系。
波斯就是現在的伊朗。波斯王朝中比較著名的有阿契美尼德王朝,相當于中國的戰國到漢代時期;后來是帕提亞王朝,即《漢書》里講的“安息國”;再往后就是薩珊王朝,相當于中國北朝到唐朝初年。
伊朗的歷史,宏觀上可以薩珊王朝的滅亡為界,分為兩個階段。651年,阿拉伯帝國推翻了薩珊王朝,用伊斯蘭教取代了原來的國教——祆教(拜火教),整個國家發生了非常重大的變化。這一年,末代薩珊國王亞茲德格爾德三世的兒子卑路斯東逃至唐朝。為什么曾經雄視歐亞的薩珊帝國滅亡后選擇唐朝的庇護?這一選擇必有長期互信的基礎,說明在此之前雙方一定有著密切的交往。
現在去伊朗,從那里的人們友好的微笑中,我們仿佛回到了波斯的大流士、庫思老時代,回到我們的漢唐時代,這是一次穿越時空的旅行。
神奇的玻璃
中國古代的玻璃生產在世界范圍之內不算發達,但在考古中卻發現了不少精美漂亮的玻璃器,很多是伊朗古代的玻璃器。世界上同時期的古代玻璃器,大多失去了當年的光澤,而中國考古出土的這些玻璃器,保存完好,年代明確,可以說是世界上現存最精美的標本。
伊朗國家博物館陳列著一件薩珊玻璃瓶,體量不大,品相也不算很好,可是我一下就注意到了,而且很興奮。因為中國隋代清禪寺遺址里面也出土過一件,考古報告出來后,將近十年沒人對它發表過意見。多年前我在日本訪學,根據當時一個有關西亞玻璃的展覽,寫了一篇文章,推測清禪寺遺址里的玻璃瓶就是波斯薩珊時期的玻璃。因為當時不可能去伊朗,和伊朗有關的書也非常少,很多證據都來源于日本各博物館和私人藏品,那篇文章最大的遺憾就是未能舉出一個伊朗本土的遺物。此次伊朗之行,經詢問伊朗國家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得知這是伊朗出土文物,這對我當年的推斷來說,又有了一個更加有力的證據。
伊朗的這件玻璃瓶,與中國隋代清禪寺遺址出土的玻璃瓶相比,造型、裝飾和制作工藝幾乎一模一樣。這件器物形體很小,而且口非常細,一般推測是裝香水用的。西方很早就發明了液體的香水,為防止液體揮發,盛裝香水的瓶口部一般很小,現在的香水瓶也是如此。中國使用香料的歷史悠久,但早期是熏香,不見有液體香水。
宋代蔡絛的《鐵圍山叢談》中,曾介紹一種液體的香水叫薔薇水,是從阿拉伯傳過來的:“舊說薔薇水,乃外國采薔薇花上露水,殆不然。實用白金為甑,采薔薇花蒸氣成水,則屢采屢蒸,積而為香,此所以不敗。但異域薔薇花氣,馨烈非常,故大食國薔薇水雖貯琉璃缶中,蠟密封其外,然香猶透徹,聞數十步,灑著人衣袂,經十數日不歇也?!睂懙煤茉敿?,而且帶有贊美的意味。在今天的伊朗,依然可以看到采集玫瑰花后,用蒸鍋之類的簡單器具制作香水的場景,香水在街上、店里出售。當地特產玫瑰香水的瓶口,也是非常細小。
沒想到的是,薔薇水在當地還廣泛用作飲料和調料,有代茶飲用的薔薇水,還有很多菜肴,攪拌的調料是薔薇水。
說起調料,令人想起張騫出使西域以后,傳入中國的許多物品,如阿月渾子、胡椒、胡蔥、巴旦仁、波斯棗、無花果、石榴、胡桃、小茴香、大蒜、黃瓜、蠶豆、大蔥、胡蘿卜、葡萄、西瓜……關于這些,早有學者做過專門研究。在伊朗,可以在市場上看到調料種類的豐富,好像讓人聞到了絲綢之路的芳香。
一件小小的玻璃瓶,讓我們聯想到伊朗與中國在古代絲綢之路上的很多故事。其實古代伊朗的薩珊王朝輸入到中國的玻璃,還有很多發現。伊朗曾經是世界玻璃制造的一個中心,歷史文獻中曾記載玻璃如何傳到中國。西晉詩人潘尼寫過《琉璃碗賦》:“覽方貢之彼珍,瑋茲碗之獨奇,濟流沙之絕險,越蔥嶺之峻危,其由來也阻遠?!辈A朐竭^西方帕米爾高原,歷經千辛萬苦傳到中國,當時被認為非常珍奇。
精美的金銀器
如果說伊朗玻璃在中國的發現具有極大的學術價值,那么金銀器也毫不遜色。
中國古代金銀器制作,到了唐代呈現出一種突飛猛進式的發展,為什么呢?仔細觀察會發現,這時的器物,有幾個重要特征:一是廣泛使用了錘揲技術,器表有凸凹起伏的變化,紋樣不是平面的,而是帶有浮雕效果;二是出現了一些前所未有的器形和裝飾紋樣。這些新特征與外來文化的影響有密切的關系。
外來金銀器在中國發現的很早。比如西漢時期出土的一些銀盒,都有像凸起的水滴一樣的紋樣,我國古代沒有這種審美傳統。這些銀盒來自哪里呢?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有一件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金碗,有明確刻銘,是國王大流士一世時期的。同樣的紋樣裝飾和工藝的器物在波斯還有,如伊朗國家博物館、大英博物館、弗利爾美術館等機構所藏的薛西斯一世金碗、阿爾塔薛西斯一世銀碗,證明水滴紋樣在那時的波斯地區非常流行,阿契美尼德王朝之前的洛雷斯坦時期,很多銅器也用這種水滴紋的凸起紋樣,而同時代的中國卻罕有發現。所以,中國出土的水滴紋器物,應該都是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器物。
波斯薩珊王朝的器物也有出土。這件殘破的銀盤出土于北魏一個墓里,墓志記錄著墓主叫封和突,死于景明二年(501),正始元年(504)埋葬。銀盤上面的人物無論外在裝束還是形象特征、行為方式,都與中國人不同,是波斯薩珊王朝的“帝王狩獵銀盤”。同樣的“帝王狩獵銀盤”全世界大概僅存四十來件,分散在世界各大博物館,大都比這件精美,都屬于傳世文物。中國這件是經過科學考古發掘出土的,學術價值不一樣。
傳世的波斯薩珊銀盤,很早就被發現,又經過商人買賣,已經無法知道它們準確的出土地點,以及出土時與其他器物的組合,所以,要想進行比較精準的年代判斷較難。因此,國外有些博物館在展出這些銀盤時,有些寫的是“4—5世紀”,有些寫的是“5—6世紀”,年代范圍在200年間。這樣寬泛的年代,用于研究歷史來說價值較低。中國出土的這件銀盤,雖然具體制作于何時不得而知,卻可知它是501年以前制作的,即制作時間的下限是可以肯定的??紤]到北魏與薩珊王朝密切往來的背景,常常有新產品輸入中國,因此,在世界上所有已知的同類銀盤里,只有這個能夠說出比較具體的時間,是世界上罕見的出土在紀年明確、墓主人清楚的墓葬中的伊朗古代銀器。
唐代以前歐洲、西亞、中亞的金銀器,比中國做得好。到了唐代,中國突然發展起來,制作水平不亞于其他國家,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絲綢之路開通之后,有外國的樣品甚至工匠進入中國。
為什么西亞等地的金銀器制作能夠較早地發展起來呢?從金銀的特質來看,這兩種金屬延展性特別好,金塊、銀塊通過不斷加熱和敲打,可以打成一個片,再加工成盤子之類的容器,這種加熱敲打的工藝被叫做錘揲,是現代人起的名字。這種工藝在伊朗等地區率先發展起來,與環境、物產、文化密切相關。
伊朗產石油,有天然的瀝青。瀝青是一種有機膠凝狀物質,它可以是液態的、半固態的,還可以是固態的,有很好的高溫穩定性、低溫抗裂性、耐久性、粘附性、彈性等特質。伊朗人很早就發現了這個秘密,他們甚至用瀝青制作器物。
以不軟不硬的天然瀝青為底模,錘揲金銀材料為器物最合適不過。直到現在,伊朗的工匠還是用這種技術來制作銀器、銅器等。在伊斯法罕,保存了許多古老建筑,最好的就是市場(巴扎),格局和我們唐代店鋪一樣,后面居住,前面經營,經營包括制作和出售。這種經營模式與古代波斯薩珊王朝沒有太大區別。
中國當時沒有瀝青,最早的金銀器制作是采用自己成熟的澆鑄技術。波斯器物和技術傳到中國后,中國開始學習仿造,底模是用松香再加一些其他材料,也是不軟不硬,具有瀝青的特質。中國人仿制薩珊王朝的多曲長杯就是一個例子,薩珊王朝長杯的分瓣,不是每瓣都從口沿到底部,里面的棱線非常清楚,杯的內部凸凹起伏,造型很奇特,唐朝人采用了這個造型,是通過錘揲技術做出的;但把原來波斯藝術中的神話人物紋樣,改成了中國人喜歡的花草。
后來,中國金銀器、瓷器中都有這種花口、長橢圓形的器物,這讓人不能不聯想到波斯薩珊的長杯的造型影響。再后來制造的器物,波斯薩珊的多曲長杯內的凸凹起伏被弱化,多曲分瓣也變為從口直接到底,花口也淡化了,只保留著那種橢圓形的味道。唐代以后橢圓形器物消失了,原因是它不符合中國人的使用和欣賞習慣。但是花口很美觀,又不影響使用,晚唐以后開始流行花口器物,到宋代以后就非常多了。
(摘自中華書局《我在考古現場:絲綢之路考古十講》??? 作者:齊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