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志杰,曹澗川,林 珊,劉 宇
“哲學是一切科學的母體,而成熟的科學分支總是會脫離母體而獨立……只有脫離了對哲學的依賴,一門學科才能走向成熟,而理想的學科理論最好既有哲學根基,又立論于學科本身。”[1]回顧學科發展的歷程不難發現,中國圖書館學自改革開放以來一直試圖為自己構建一個扎實的“哲學根基”[2],這一集體性的學術努力直至21世紀之后才開始逐漸式微。尤其是在2005年之后,一些學者呼吁圖書館學應大力弘揚實證研究,以“改變主導話語基礎、開闊研究視野、轉換研究內容、提升研究水平”[3],圖書館學人可以隱約地感知到中國圖書館學研究經歷了一個比較明顯的研究范式轉換。這一轉換的核心驅動力就是中國圖書館學研究開始模擬歐美信息管理學科的發展路徑,將歐美主流社會科學的規范的量化研究方法引入中國圖書館學的研究之中[4]。經過10余年的集體努力,這一研究路徑對中國圖書館學發展的促進作用可謂有目共睹。本文的關注焦點是以事實性的經驗證據對中國圖書館學研究范式的轉換進行客觀呈現,在時間維度上展示研究方法的細節屬性特征分布及其發展趨勢;在此基礎上反思圖書館學中對量化研究方法的迷思、探尋未來圖書館學研究方法的可能走向。
中國圖書館學的量化研究之路其實只是中國社會科學量化研究發展歷程的一個縮影。在改革開放之前的幾十年中,人文社會科學的學術使命被定位為“政策解釋工具和意識形態傳播工具”,即便在經濟學研究中也極少使用學術工具和量化方法,直到1980年代這種狀況也沒有根本改觀[5]。進入1990年代后,一批頗具影響力的海外華裔經濟學家和留學歸國的經濟學者將國外經濟學研究方法引入中國,進行本土化的經濟學研究。為更好地與歐美主流經濟學接軌,定量研究開始逐漸成為經濟學研究的主流,“數學化和模型化研究方法越來越受到追捧,甚至以經濟學研究的數學化模型化程度,作為衡量研究水平的重要尺度”[6]。彼時除經濟學之外,國內只有社會學[7]、心理學[8]等極少數學科也注意到定量研究的重要性。
21世紀以來,量化研究方法的使用在中國經歷了一個從經濟學等少數學科向社會科學各學科逐步普及的過程。例如,直至2007年定量分析在中國政治學研究中還處于萌芽階段[9],10年之后,“當下中國的政治學研究,其實也出現了量化研究漸成主流的趨勢”[10];在公共管理學中,《公共管理學報》刊發的定量研究文章占比自2008年起開始明顯升高[11]。國內社會科學的大部分學科對量化研究方法的關注和使用歷程與政治學、公共管理學相似。量化研究方法在圖書館學、情報學研究中的使用歷程和中國社會科學的步調也基本一致。劉宇等對2008年7種圖書館學期刊論文調查,圖書館學研究論文中定量研究僅占15.96%[12],略低于公共管理領域的量化研究論文占比[11]。張力等以2001-2010年期刊論文為樣本,發現這期間國內圖書情報學的研究方法以定性為主,尤其是非實證研究高出國外近20倍[13]。
2009年The Fourth Paradigm:Data-Intensive Scientific Discovery出版,其宣揚的量化研究理念(數據密集型科學研究)和國內社會科學界量化研究的崛起相契合,于是在中國社會科學界迅速掀起了一股擁抱量化研究浪潮。社會科學各學科的量化研究擁躉們紛紛鼓吹“科學研究第四范式”[14],試圖以“大數據”突破傳統社會科學定量研究的固有局限性——以有限樣本數據來外推社會因果關系、解釋復雜多變的社會現象[15]。利用大數據來進行人文社會社科領域的全樣本量化研究遂即成為整個社會科學共同關注的熱點前沿。一時標題中冠以“大數據”的論文蔚為壯觀、“計算+某某學”的新生學科層出不窮。量化研究方法也在各學科的具體研究中得到了進一步的普及。
隨著定量研究方法在中國社會科學中的普及,一批青年學者憑借對量化研究的運用迅速崛起,獲得了體制化的高度認可。學術資源對于量化研究的傾斜式配置在一定程度上導致對定量研究方法的盲目推崇,容易產生“把定量研究等同于實證研究,甚至等同于‘科學’的‘危險’傾向”[11]。因追求形式化而把錯綜復雜的社會現象、情境化的人的心理和行為過度簡化和理想化,會阻礙社會科學研究對社會現象和人的行為形成多元化的理解和解釋[16]。作為國內社會科學中“數學化”水平最高的學科,“經濟學在社會科學門類中屬國際化進程最快的學科,其表現之一是研究方法和研究規范與國際的接軌。數學方法和數學模型在研究中的廣泛應用已成為經濟學研究的重要取向。”[17]但是,經濟學也是國內最早對量化研究方法進行反思的學科。早在2005年曾國安即指出“近年來,逐漸出現了將數學方法當作經濟學研究的唯一方法的傾向或者主張……研究方法的一元化只會危害經濟學的發展,經濟學研究方法應該秉持多元化的基本原則”[5]。在中國社會科學界積極擁抱“大數據”和“第四研究范式”的同時,陸蓉等對經濟學研究中的“數學濫用”現象進行系統剖析,指出“‘數學濫用’的現象不僅在經濟學研究中,在其他人文社會科學,如管理學、法學、史學等研究中也在一定程度上存在”[18]。經濟學界由此掀起了一輪對研究方法和經濟思想之間關系的反思[19]。這場對量化研究方法的自覺審視在社會科學的各學科中得到積極的響應,波及社會學[20]、政治學[10]、公共管理[11]、教育學[21]等學科。然而,在國內圖書館學、情報學界,目前自覺加入反思量化研究這場學術討論的文獻依然鮮見。
對研究方法反思的缺位并不意味著圖書館學、情報學漠視研究方法;恰恰相反,國內外的圖書館學、情報學研究都非常積極地采納新方法[22],努力通過提高研究方法的規范性提升研究成果的品質,從而彌補學科理論視野上的先天性缺陷。時至今日,圖書情報領域尤其是情報學對量化研究方法的使用在中國社會科學界處于相對前列,除了經濟學、心理學和管理學之外,不遜色于其他任何學科。例如,圖書情報學領域在2010年左右就已經有研究開始使用計算機仿真技術[23]。之所以如此,源于圖書情報領域向來對新生事物和新生概念比較敏感,“信息科學(含情報學)向來以追蹤科技前沿為己任”[24]。“圖書情報學常受外界學術思想與技術方法驅動,其特征是每當有新概念、新思潮、新技術、新方法面世時,圖書情報學研究總會興起一陣浪潮”[1]。然而,并非所有的新理論、新概念、新方法、新技術都適用于圖書情報領域。因此,在熱衷于采納新技術和新方法之時,由于對新生事物的理解不夠透徹,誤解和誤用現象并不鮮見,如圖書情報領域早期使用“元分析”這一方法的論文對該方法就存在著誤解和誤用。在這樣的情況下,對研究方法進行細致的分析和反思就變得尤為重要和迫切。
國內很多學科都對本學科研究方法的發展歷程進行過系統的研究和分析,所采用的研究方法主要是對期刊論文進行內容分析,依據事先確定的研究方法編碼表對期刊論文中使用的研究方法進行編碼,然后統計編碼的分布特征和發展趨勢。如王慶芳等[17]、周文等[6]對經濟學研究方法發展歷程的分析,鐘楊等對政治學研究方法的分析[25],劉柳等對社會學研究方法的分析[7]。這些研究都是選擇代表性期刊尤其是各個學科頂級期刊上發表的論文作為內容分析的樣本。頂級期刊不僅記錄了學術研究的發展,而且對學術研究具有較強的引導作用。鑒于此,本研究選擇《中國圖書館學報》所發表的論文為研究樣本。如前所述,量化研究方法在中國社會科學界的普及起始于2005年之后,因此本研究將研究樣本的發表時間限定在2001-2020這20年,經過檢索并進行數據清洗后最終得到1,990篇作者署名文章。需要說明的是,將連載、專題中不同人物的發言等均作為單篇文獻計算,如《滋養民族心靈培育文化自信——感受習近平總書記給國家圖書館老專家回信精神》有6人發言,在本研究中計為6篇獨立文章。
在編碼設置上,本研究不再將論文所使用的研究方法歸為文獻計量法、內容分析法、實驗法、問卷調查法、歷史研究方法、德爾菲法等這種枚舉式的方法分類模式[22]。枚舉式的研究方法分類模式不僅沒有抓住研究方法的核心特質,而且所使用的分類標準有時維度不清,進而導致類目之間存在交叉、缺乏互斥性。比如,歷史研究是一種邏輯分析的方式,問卷調查是一種數據收集方式;如果說一個研究使用了歷史研究法、另一個研究使用了問卷調查法,這兩種說法其實根本不在同一個層面上談論研究方法。研究方法的核心是根據研究的目的和研究對象的特點進行數據收集和數據分析[26],所收集到的數據性質(如測量尺度)又決定了數據分析的方式。鑒于此,本研究從研究范式、研究體裁、數據收集、數據類型、數據分析5個角度解析研究方法,所采用的研究方法編碼體系如表1所示(類目設置的詳細緣由在數據特征呈現時一并說明)。
筆者首先請兩位修習過《社會研究方法》課程的研究生對樣本進行獨立編碼。5個字段獨立編碼不一致的個案數依次為77、120、166、41、47,因此本次編碼的一致率為95.47%。編碼不一致的論文個案再由本文的第一作者和通訊作者通過商討進行最終編碼。
歷史上盡管國內學者對圖書館學的學科性質存有各種不同觀點,目前圖書館學界最廣泛認可的觀點是圖書館學是一門社會科學。在社會科學中,“人們常常將自己的研究方法要么歸于實證研究范圍,要么歸于規范研究領域”[27]。國內學術界對實證研究最普遍的理解是“實證研究是指根據事實和證據來驗證有關研究問題的假設的過程,旨在探求現象之本質和規律”[21]。這種理解非常強調“實證”中的“證”,突出研究的目的是“驗證”。如果這一理解是正確的,那么實證研究就不應該包括以發現客觀世界中發生的事件或事實為目的的研究[28]。這顯然與事實不符。理解實證研究的準確涵義,必須回到實證研究本來的語義環境“empirical research”(經驗研究),即實證研究是以人的客觀經驗為證據的一類研究。如此理解實證研究,才最符合科學研究以經驗為基礎的歷史事實和發展邏輯,符合實證主義創始人孔德等提出“社會物理學”研究的本意。此處所說的“經驗”是指可以通過人的感官對外部世界進行認識。與實證研究相對的是規范研究,此類研究不依賴于人的經驗,可以單靠思考進行認識;而“人們一般并不將規范研究的方法看作是可以操作化的規程”[27]。
中國圖書館學發展歷史有其特殊性,即“中國近代的圖書館學,有兩個重要的源頭:一是我國源遠流長的古典文獻學的傳統;一是世界領先的歐美圖書館學的移植。”[29]因此,本研究設立文獻研究這一類目,主要包括古典文獻學的相關內容,涵蓋版本、校勘、目錄學等內容。按照國際慣例,將綜述型文獻和書評單獨拎出,并將其列入文獻研究類目之下。將不宜歸入前三類的文章列入“其他”類,主要包括領導講話、紀念感想、文摘報道、主題發言等文本。因此,從學科屬性出發,最終將研究樣本分為實證研究、規范研究、文獻研究和其他共4種范式。
20年間,實證研究占樣本總量22.5%,規范研究占樣本總量61.5%,文獻研究占樣本總量12.3%,其他研究占樣本總量3.7%。實證研究和非實證研究之間的比例略大于張力等的研究發現(1∶4.7)[13],主要原因是張力等所使用的樣本發表于2001-2010年,2010年之后中國圖書館學的實證研究數量有顯著上升。各類樣本占比的時間變化趨勢見圖1。如圖1所示,2005-2018年間實證研究呈現出顯著的線性增長態勢,在2009-2018這10年間表現尤其明顯。2009年的實證研究占當年樣本量28.4%,此后一直維持在30%以上的水平(除2019年外)。與之相對照的是,規范研究在2001年自2007年之間都維持在69%以上的水平,自2009年降至42.2%,此后一直保持在40%左右的水平。如果強調研究方法是一種“可以操作化的規程”[27],那么樣本數據顯示中國圖書館學研究的規范化發展歷程與國內社會科學的大多數學科相一致,實證研究作為一種主流研究范式在2010年左右既已確立。鐘楊等以《政治學研究》1985-2015年的刊發論文為樣本,發現雖然到2015年為止“理論型研究和規范研究是主流”,但2005年開始實證類的研究越來越多[25]。

圖1 不同研究范式文本占比的時間趨勢圖
文獻研究在2008-2016年間保持一個相對高水平,一直在20%上下波動;在此前后其占比相對處于低位。這并不意味著古典文獻學的相關研究得到了足夠的重視,具體內容將在下一節詳細展示。其他類在2013年、2019年的占比均較高,分別是16.3%、13.6%,主要原因是《中國圖書館學報》2013年第3期對Library Trends的2013年夏季專輯“中國社群信息學”的文摘進行刊登,在2019年第5期刊發“國家圖書館建館110周年”紀念講話。本研究中均將這些文本歸入“其他”類,致使這兩年發表的其他類文本占比異常突出。在2014-2018這5年間,《中國圖書館學報》未有屬于其他類的文本刊發。
按照所收集資料是否能以數據的形式予以表示,將實證研究分為量化研究和質化研究兩種基本類型。量化研究強于對大樣本的精確描述和因果關系推斷,質化研究強于對情境細節的描述和運作機制的展示。兩種研究方法雖然都依賴于經驗資料,但是所收集資料的特征和分析方法都有較大的差異。圖2數據顯示,在20年間的實證研究中,量化研究占實證研究總體的64.4%,最低年度占比為2020年(47.6%),最高年度占比為2003年(91.7%)。整體上量化實證研究是質化實證研究近2倍。實證研究年度總發文量在2007年突破20篇。

圖2 不同體裁的實證研究演變趨勢
相對于實證研究來說,規范研究更富于批判性和建設性[30]。因此,規范研究可以分為批判導向和建設導向兩種基本類型。王子舟指出,圖書館學專業期刊中充斥著經驗總結文章[31]。王氏所說的“經驗總結”和實證研究中對經驗的依賴有著巨大的差別:“經驗總結”是對業務實踐進行描述并抽象出某些原則,予以推廣,此類文本具有明顯的“建設性”價值取向;而在實證研究中,“經驗”只是研究所使用的素材,實證的終極目的是發掘經驗素材背后的邏輯關系。因此,將實踐經驗總結和對策建議為取向的文本歸為“實踐研究”,以批判反思和理論對話為取向的樣本歸為“理論研究”。此外,還有一些研究文本依據計算機技術設計某一具體問題或業務的解決方案,如《家譜關聯數據服務平臺的開發實踐》之類的文獻。將此類文獻歸入“技術方案設計”類,它與前兩類的共同點是可以不依賴“經驗”展開研究(即非實證研究)。圖3數據顯示,在20年間規范研究中,實踐研究占規范研究總體的58.3%,最低年度占比為2010年(38.2%),最高年度占比為2013年(74.1%);理論研究占規范研究總體的25.2%,最低年度占比為2016年(6.7%),最高年度占比為2010年(44.1%);技術方法設計占規范研究總體的16.5%,最低年度占比為2002年(7.7%),最高年度占比為2016年(33.3%)。可見,在規范研究中,對實踐工作的總結、報道的文本一直是主流體裁,“這一點恰恰反映了圖書館學經驗學科的特征”[31]。

圖3 不同體裁的規范研究演變趨勢
如前所述,筆者將文獻研究分為三種基本類型:綜述、書評和古典文獻學。各種文本體裁的演變趨勢如圖4。圖4數據顯示,20年間的文獻研究中,綜述占文獻研究總體80.7%,最低年度占比為2007年(14.3%),最高年度占比為2015年、2016年、2018年、2020年(均為100%)。書評占文獻研究總體12.3%,最高年度占比為2003年(50%),2010年之后一共只刊發過3篇書評:《古典目錄學研究的新境界——徐有富教授〈目錄學與學術史〉評介》《溫故知新思未來——〈20世紀中國圖書館學文庫〉代序》《圖書館資源公平利用啟示錄——讀范并思〈圖書館資源公平利用〉》。古典文獻學體裁文本在文獻研究總體中占7%,20年間一共只刊發過17篇古典文獻學研究的文本。李剛等尖銳地指出,中國現代圖書館學最大的失誤就是放棄了對文獻內容的研究[32],致使圖書館學喪失了一個和文學、歷史學等主流人文社會科學界對話的窗口。雖然2017年開始古典文獻學研究在圖書館學中有略有復燃之勢,仍無法改變其在圖書館學中邊緣的位置。

圖4 不同體裁的文獻研究演變趨勢
如前所述,筆者將實證研究分為量化和質化兩種基本體裁,兩者的核心區別在于所收集數據的表現形式。量化實證研究所收集的數據主要是以數字形式表示的。筆者將量化研究樣本的數據收集方式分為3種基本類型:(1)結構化問卷,即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自行設計結構化問卷,通過研究對象填寫問卷進行數據收集,此種數據收集方式多用于行為和態度等相關主題的研究中;(2)公開數據,主要是指使用爬蟲抓取網頁數據或數據庫數據、使用二手統計資料、使用公開性的社會調查資料(如CGSS),此種數據收集方式多見于計量學的研究和信息行為等主題;(3)實驗獲取數據,主要使用計算機仿真模擬生成數據、使用認知實驗收集受試對象產生的數據,此種數據收集方式多見于信息組織和檢索,尤其是信息標引和檢索行為研究。
圖5的數據顯示,2010年之后使用三種數據收集方式的論文數量都具有明顯的上升,各種數據收集方式的占比呈現波動態勢。20年間使用結構化問卷收集數據的論文占量化研究總體的24.2%,最低年度占比為2003年(0.0%),最高年度占比為2020年(50.0%);使用公開數據源的論文占量化研究總體的51.6%,最低年度占比為2004年(28.6%),最高年度占比為2001年(77.8%);使用實驗獲取數據的論文占量化研究總體的24.2%,最低年度占比為2001年(0.0%),最高年度占比2004年(57.1%)。這一數據分布符合人們的普遍印象,即圖書館學中使用量化研究方法的主流是文獻計量學研究;尤其是在2008年后爬蟲技術的廣泛使用,使得文獻計量學研究和信息行為研究一直處于高位波動的狀態。在2010年后,使用結構化問卷收集數據在圖書館學研究中得到了進一步的普及,占比有小幅度上升。值得注意的是,在2006-2016這10余年間,使用實驗獲取數據在量化研究中處于相對高位,然而近5年下降趨勢明顯。

圖5 量化研究數據收集方式演變趨勢
筆者將質化研究的數據收集分為三種基本的方式:(1)田野調查,主要包括使用訪談、參與觀察、網絡調查等方式獲取研究資料,集中在圖書館事業、信息貧困等研究主題,此類研究和規范研究中的“實踐研究”類文本的最大區別在于以描述和解釋事實為導向、不以對策建議為導向;(2)出版文獻,主要是依據正式出版的圖書、期刊論文、文集等資料進行資料分析,集中在圖書館史、國內外圖書館實踐與制度等研究主題;(3)檔案等文獻,主要指在使用的材料中有檔案等難以獲取的非公開出版文獻,此類研究主要是歷史研究文本。
圖6數據顯示,2006年之后使用田野調查和出版文獻進行質化研究的文獻量有明顯的上升,各種數據收集方式的占比呈現波動態勢。20年間使用田野調查收集數據的論文占質化研究總體的40.0%,最低年度占比為2003年、2004年、2019年(0.0%),最高年度占比為2005年、2016年(75.0%);使用出版文獻收集研究數據的論文占質化研究總體的50.0%,最低年度占比為2002年(20.0%),最高年度占比為2003年、2004年(100%);使用檔案文獻作為重要素材的論文占質化研究總體的10.0%,在2010年之前,圖書館學中的歷史研究類論文極少有使用到檔案資料的,僅見連載論文《跨越時空的圖書館精神——“三位一體”與“三維一體”的韋棣華女士、沈祖榮先生和裘開明先生》一文,2010年之后這一情況得到了明顯的改觀。

圖6 質化研究數據收集方式演變趨勢
在量化實證研究中,有一些變量是反映研究對象的主觀特征,如態度、感受、偏好;與之相應,有一些變量是反映研究對象的客觀特征,如性別、年齡、外部行為。前者稱之為主觀變量,后者稱之為客觀變量[33]。主觀變量和客觀變量最根本的差異有兩點:一是變量的數據賦值是否依賴人的主觀判斷;二是有沒有客觀的測量單位存在,如“心理學所能處理的量度大多是在等級與等距尺度之間,且是沒有‘單位’的”[34]。因此,筆者將量化研究的數據類型分為客觀數據和主觀數據兩種基本類型。圖7的數據顯示,20年間客觀數據在量化研究總體中占比為79.9%,最低年度占比為2020年(40.0%),最高年度占比為2004年、2007年、2009年(100.0%);主觀數據在量化研究總體中占比為20.1%,最低年度占比2004年、2007年、2009年(0.0%),最高年度占比為2020年(60.0%)。在2010年之后使用主觀數據的量化實證研究相對于之前有了顯著的增加,這與信息行為等研究主題廣泛使用問卷進行數據收集密不可分。

圖7 量化研究數據類型的演變趨勢
由于規范研究不涉及數據收集的問題,因此本文只考察實證研究中的數據分析方法。筆者將數據分析方法分為三種:(1)描述性統計分析;(2)推斷性統計分析;(3)邏輯分析,指沒有使用統計方法,通過歸納、比較等思維方式對資料進行分析。圖8數據顯示,20年間,描述性統計分析在實證研究中的總體占比是52.6%,最低年度占比為2020年(28.6%),最高年度占比為2003年(91.7%);推斷性統計分析在實證研究中的總體占比是11.8%,最低年度占比為2002年、2003年、2004年、2007年、2009年(0.0%),最高年度占比為2015年(34.8%);邏輯分析在實證研究中的總體占比是35.6%,最低年度占比為2003年(8.3%),最高年度占比為2020年(52.4%)。從2010年開始,推斷性統計的占比在逐年提高,而相應的描述性統計占比有下降趨勢。

圖8 實證研究數據分析方法的演變趨勢
馮特指出:“科學的進展是和研究方法上的進展密切相關的。”[35]本文通過20年來《中國圖書館學報》發表論文所使用的研究方法的發展和演變,窺測中國圖書館學的研究進展和范式演變。研究數據顯示,中國圖書館學研究的主流范式在2010年前后完成了從規范研究到實證研究的范式轉換,這個發展步調與中國社會科學的大多數學科相一致。這一范式轉換意味著中國圖書館學的知識生產從生產“社會理想”轉變為生產“社會思想”[36]。
“就其研究內容而言,規范研究偏重于從價值的層面來看待社會問題和理解社會生活,也即側重于回答‘應當是什么’”等應然問題[30]。因此,圖書館學的規范研究向讀者和社會展示了研究者們心中理想的圖書館和圖書館事業。“社會理想的用意是在改造社會”[36],圖書館規范研究的最終學術旨歸無疑也具有很強的政策導向和未來導向。對于一個理想家來說,如果忽略或者不夠深入了解現實和經驗,理想就會淪為“一己的愛憎臆斷”[36]。與之相對,實證研究以經驗為基礎,“經驗”只能產生于“已往和目前”,因此,實證研究關心的核心問題是“社會曾經是什么,現在是什么,以前的‘曾經是’和目前的‘是’中間,又有些什么淵源;對于將來可能是什么,社會思想家或許愿意鑒往知來地做一番推測,但這不是他的主要的任務”[36]。實證研究在圖書館學界的興起以及日益成為主流,即意味著研究者們越來越立足于中國圖書館界的現實,更注重了解現實、解釋現實,而不是設計未來。這也標志著中國圖書館學界對踏實學風的認可和接受。
在研究體裁上,量化實證研究占據了主導地位。這一特征與經濟學等主流社會科學相一致。“定量分析是經濟學研究中的‘工匠精神’,通過仔細打磨,嚴謹推敲,這種‘工匠精神’將大大提高中國經濟學的研究質量”[19]。2001年以來,定量實證研究的推廣普及顯著提升了中國圖書館學的規范化水平和研究質量。然而,定量實證研究的優勢在于檢驗理論,而不在于創建理論。很多量化研究的批評者指出,定量實證研究“常常在論證一些不言自明的假設,很難創造性地歸納出一套有創新價值的理論”[37]。量化研究的主導容易致使圖書館學有淪為一門“不思的”學科的風險。
在數據收集及數據類型方面,圖書館學研究的數據來源主要是開放數據源。這與管理學、社會學、心理學、傳播學等學科依賴態度和行為調查問卷進行數據收集有很大的不同。需要指出的是,圖書館學研究中使用開放數據源的主流方式集中在兩類:一是使用文獻數據庫中的題錄數據展開文獻計量研究;二是通過爬蟲抓取網絡數據展開信息行為研究。從數據類型上說,這些數據相對于調查者自填問卷來說具有較強的客觀性,從根源上避免了“主觀變量解釋主觀變量”的混淆偏誤[33]。但是,文獻計量研究長于描述、疏于解釋;基于網絡數據的信息行為研究其覆蓋面有限。洪永淼指出:“中國經濟研究特別是實證研究水平的提升,關鍵就是要能夠在細致、準確地搜集與分析中國經濟數據的基礎上,總結反映中國經濟在轉型期的經驗典型特征事實,在此基礎上提出經濟轉型理論解釋中國經濟的運行及發展趨勢,并運用計量經濟學方法驗證經濟理論的有效性。”[38]也就是說,量化實證研究的基礎是細致、準確地收集實踐中的數據。從現狀來看,中國圖書館學的量化研究目前處于基礎不牢的狀態,亟需能夠準確、全面反映中國圖書館實踐和圖書館事業的可靠數據源作為研究素材。
在數據分析上,描述性統計分析是數據分析的主流,這個特征與張力等的研究發現相吻合[13]。但是,描述性統計分析的應用整體上呈現出下降趨勢,推斷性統計分析技術在2010年之后呈現出顯著的增長趨勢。這一趨勢說明圖書館學的量化研究已經開始從現象描述階段向理論檢驗階段過渡。值得注意的是,不使用統計分析技術僅僅運用傳統邏輯分析方法的文獻在近5年出現增長趨勢,這與質性研究方法在信息行為、信息貧困等領域的運用有關。質性研究的特長在于生成概念和構建理論,這預示著這些領域可能會產生圖書館學理論的創新。
研究方法是科學知識生產的核心要素。“研究方法和研究技術是體現學科科學化水平的主要方面”[25],“科學研究的有效性取決于方法。換句話說,在科學研究中,最重要的不是研究對象,而是研究方法。”[9]本研究通過對《中國圖書館學報》20年間所發表論文的內容分析,發現中國圖書館學在2010年左右產生了明顯的研究范式轉換,以經驗為基礎的實證研究已經成為主流范式,量化實證研究的推廣普及尤為顯著。定量研究的關鍵和前提是數據的完備性和準確性,從目前的情形來看,數據來源是制約圖書館學量化實證研究深入開展的關鍵性瓶頸。由于圖書館學研究對象既涉及具有主觀能動性的人,也涉及不具有主觀能動性的物化文獻,這一特點使得圖書館學研究內部對研究方法的采納上具有一定的多元化特色。這一特點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學科內部研究范式的分化,難以像社會學、人類學等學科那樣形成具有統一標志性的研究范式;但是,這一特點也有助于在圖書館學內形成研究方法多元化的格局。每一種研究方法都是“一種語言、一副眼鏡,決定了研究者看待世界的角度和方法,也決定了世界在研究者眼中的樣貌”[39],研究方法的多元化更有利于圖書館學研究的知識生產,有利于揭示世界的本來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