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楠茜


何以為證
筆記本電腦屏幕切分出小方格,法官、當事人、律師分別出現在視頻里。這是2020年6月中旬,以“性騷擾”為案由的案件,正在進行二審線上開庭。
李瑩是原告黃雯的代理律師,在北京的會議室連線成都市中級法院的法庭。兩年前,李瑩在網上讀到一封公開舉報信——2014年,社工專業畢業的黃雯加入成都市“一天公益”社會工作服務中心,被機構理事長劉猛性騷擾。2018年8月,黃雯以性騷擾造成人格權侵害,對劉猛提起訴訟。
此前,性騷擾事件通常以侵權為案由立案,難以與性騷擾的情形準確對應。2018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發布《關于增加民事案件案由的通知》,將“性騷擾責任糾紛”列為新增案由。2019年,法院一審判決被告劉猛存在性騷擾行為,判令其向黃雯賠禮道歉。一審判決后,被告劉猛上訴。
二審本應在成都開庭,但北京疫情升級,改為線上庭審。早上窗外陽光刺眼,身穿白襯衫、薄荷藍西裝的李瑩,坐在方形會議桌前。電腦屏幕里的她,紅棕色短發及耳,國字臉,戴著玫紅色框架的眼鏡,一邊聽當事人的陳述,一邊寫下筆記。
事發后,黃雯在人際交往方面產生障礙,也離開曾經熱愛的公益行業。2017年的“metoo”(美國反性騷擾運動)鼓勵了她,深思熟慮后,站出來披露此事。從在微信公眾號上發文披露,到采取司法途徑,維權兩年來,黃雯的生活只剩下工作和官司。
據媒體報道,一審中,對方律師出示了黃雯微信朋友圈的部分轉發與言論,試圖以此對她進行道德評價,還提交了黃雯與劉猛“友好互動”的證據,來證明性騷擾不存在。
“對當事人進行道德評價,是在消抵對性騷擾問題的判定。必須要回到事情的本源。”李瑩感受到社會對于被性騷擾的受害人群體還沒有達到足夠的支持和包容,即使一審勝訴,仍不乏網友認為被摟摟抱抱不是多大的事情,有人甚至在評論里表態:只判了道歉,可見沒什么實質性的傷害。
從代理第一起性騷擾案件開始,李瑩關注性騷擾案件已經近20年。她見過諸多原告的無助和痛苦,最為關鍵的是,此類案件都存在取證難、時效性爭議等問題——事情往往發生在私密空間,沒有目擊者、證人,且猥褻行為發生突然,不一定能留下實際證據,而當事人礙于對方強大的權力地位、身份,在巨大壓力下,可能當時沒有站出來,選擇長時間的沉默。
雖然如此,但法律環境的變化,在李瑩接手的案件里有脈絡性的體現。
2005年,李瑩曾為北京一所美術學院的女模特代理“性騷擾案”,適逢“禁止性騷擾”首次寫入《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權益保護法》。她向法院提起訴訟,希望以“性騷擾”立案。可法院的工作人員很為難,因為目前還沒有這個案由。
之后,李瑩在正式起訴書中,明確提出對方當事人的行為構成性騷擾。但最終,案件還是以侵權糾紛立案,通過庭外調解結束。她所期待能出現“性騷擾”字樣的判決書,并沒有爭取成功。
去年7月初,“劉猛被訴性騷擾案”有了結果。成都中級人民法院最終做出的二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即性騷擾成立。勝訴讓李瑩覺得欣慰,但她還是有些遺憾,因為法院沒有支持受害人精神損害賠償的請求和認定單位的責任。
現實的碰撞
29年前,婦女維權的意識剛剛撕開一點兒口子。
國內第一條婦女熱線“紅楓”在1992年出現。企業轉制的氛圍里,有人下崗,有人下海,熱線被不同的女性打進來,一半以上說起丈夫去南方做生意時有了情人,離婚的陰霾隨之而來,遭受虐待也是其中一種聲音。
那時,李瑩從浙江工商大學經濟學本科畢業,被分配到北京物價局。她每天接觸價格政策、合法性評估等工作,自覺像個齒輪,茫然跟隨巨大的機器運轉。直到1995年秋,27歲的她看到舉行聯合國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的新聞,會議傳達出的“男女平等”“婦女的權利就是人權”等理念為李瑩提供了人生新方向。
李瑩下定決心要自考法學專業。那時她已成家,是妻子也是母親,每日白天上班、深夜自學,一年半后終于如愿考入北京大學法學本科。為系統了解宏觀法規背后的邏輯,2002年,她辭去穩定工作,攻讀了北大民商法碩士。
但現實的情況是復雜的。
多年后,全國婦聯與聯合國婦女署項目專家李洪濤與李瑩相識,聊起那次矚目的婦女大會——彼時,李洪濤作為大會參會的一員,第一次聽到“性騷擾”“性少數群體權益”等新鮮詞匯,也深有觸動。然而,當她向基層培訓這些內容時,卻遇到當地婦聯干部的反饋:個別婦女來求救,一進門就跪在地上,可案子牽涉太多,婦聯也無能為力。李洪濤明白過來,20世紀90年代,因相關法律缺失,對于女性的維權難有充足的理由來促使相關部門采取切實的措施。
那時的李瑩,則以志愿者身份進入北大法學院婦女法律研究與服務中心(簡稱中心)——這是婦女大會結束后3個月,中國成立的第一家專門從事此方面工作的公益性機構。
進入21世紀后,婦女維權的法律環境和社會意識有了些許變化。2001年4月28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修正案)》正式通過,明確禁止家庭暴力,這是第一次在國家立法中對家庭暴力問題作出明確規定。隨后,講述家庭暴力的電視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在全國范圍熱播……
觀念在一點點地改變。
李瑩從律師做到中心副主任,10年來參與的系列案件也從最初的性騷擾,逐漸拓展到農村婦女的土地權益、家庭暴力、職場性別歧視等議題。隨著細分和深入,李瑩發現國內關注女性權益的機構與涌動著的巨大需求依舊不成正比,于是2011年,她辭職成立了自己的公益機構,關注受暴的婦女兒童,開展反性別暴力的倡導、研究、法律援助與法律服務、公眾教育。
機構剛成立的幾個月,沒有資金支持,只能以單個項目化的方式存在。人員只有李瑩和兼職助理兩人,還經常發不出工資。李瑩得扮演很多角色,辦公室主任、項目官員、律師和打雜人員。
開展的第一個試點項目是在2012年,由河北省婦聯牽頭,在河北新樂市政府成立當時全國第一家促進平等就業委員會(簡稱“促平會”),婦聯與就業相關的政府部門、社會團體負責人都是委員,李瑩的機構為他們做了兩天培訓。“剛培訓時,當地人社局領導還不理解,覺得性騷擾是兩人之間的私事,怎么就變成就業歧視?”李瑩解釋,職場性騷擾是一種權力不平等的控制關系,會影響員工的平等就業權、職業發展權。
機構開通了家暴熱線,為近2000人次提供了法律咨詢服務;機構開始關注社會新聞,介入諸多個案,如“廈門原博導性騷擾女學生事件”“溫州姚某以暴制暴殺夫案”“百色助學網創始人性侵貧困女童案”……項目逐漸多起來,至今已開展30余個涉及婦女兒童權益保護項目,其中包括10個反家暴和就業歧視試點項目。
但和很多公益組織一樣,李瑩也面臨困境。巔峰時,機構有近10個全職員工,而現在,加上李瑩一共4個。公益行業因薪資低、工作強度大,人員流動性大,很多年輕人抱著熱情走進來,因為現實的生活壓力,干了一兩年就離開。此外,資金支持和審批項目的流程也是巨大的問題。
李瑩只好嘗試轉型。去年她加入一個新律所,兜底方案是多接一些商業案子,來反哺這個小小的機構。她充滿希望但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法庭之外
李瑩一直在探索公益機構的職業化道路。開始她只做法律援助,后來發現對于求助者,僅有法律援助還不夠,于是引入社工支持、心理疏導、緊急救助,從單一的法律援助變成綜合性支持。以前,她只關注女性的情況,后來納入對兒童的支持。在推動《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暴法》的過程中,她發現在整個社會的需求層面上來看,反家暴組織的數量和專業性都嚴重不足,于是又開始為機構做支持性培訓……李瑩有很強的緊迫感,看到有一絲希望的機會都要立刻抓住。
她現在的優先領域,依舊集中在婚姻家事、性別暴力上。比如一年前李瑩通過記者朋友介紹,認識一位需要援助的當事人王鳳。王鳳3年前查出白血病,掉光了頭發骨瘦如柴,做過3次骨髓移植,鎖骨下方插著拇指粗的深靜脈置管,40厘米長的管子從靜脈連進心臟。自從查出白血病,丈夫對王鳳不聞不問,也沒有撫養女兒,甚至抵押出賣房產、多次出軌。王鳳想離婚,但丈夫突然失聯,法院也因找不到他而無法處理。
2016年3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正式實施,對家暴有了明確的定義:家庭成員之間以毆打、捆綁、殘害、限制人身自由以及經常性謾罵、恐嚇等方式實施的身體、精神等侵害行為。
“對于特殊弱勢人群所遭受的暴力的界定,應該和普通人不一樣。對重癥伴侶的遺棄行為,構成嚴重的家庭暴力。”李瑩對此有自己的看法,她認為《反家庭暴力法》出臺至今,各相關部門去落實這部法仍是當下的難題。
除了提供法律的支持,李瑩還在庭外看到另一面,她開始更關注人,重視當事人的心理狀態,為避免辦案中的二次傷害,她也把這樣的理念引入到志愿律師培訓上。
2005年為美院模特代理性騷擾案后,曾有媒體找到李瑩,希望她說服當事人現身說法。但對方告訴李瑩,她來自一個小縣城,曾是當地的美術老師,家里條件不好,靠做模特補貼生活費,她擔心一旦曝光個人信息,自己會被輿論、家人、朋友的議論壓垮。她坦言這樣的壓力比性騷擾的傷害大1000倍。
事實的確如此。李瑩漸漸發現,大多數勇敢站出來的女性,不管法庭上獲得什么樣的結果,法庭之外的人生多將面臨破碎。
黃雯案子二審開庭的早上,李瑩收到一條微信,是她幫助過的一位當事人發來的,說經過反復考慮,自己和丈夫離婚了。最初,丈夫支持她去起訴性侵她的上司,但日子久了,丈夫開始指責、羞辱她,認為是她不檢點才會被性侵。
這樣的消息,每隔一段時間,李瑩就會收到。她變得越來越謹慎,不會貿然鼓勵當事人站出來。因為旁人喊口號容易,之后的人生只能她們自己去面對。“當我們的支持系統足夠大,社會輿論對受害人有支持,不再有貞操文化,不再苛求受害人,不再有偏見和有罪論,那我會鼓勵她們站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