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捷
一次意外
“各位,一個兩歲的男孩,出生前父親心梗去世,3天前母親遭人殺害,孩子也被兇手致重傷,現在丹東市中心醫院救治,目前雖脫離危險,但仍需繼續治療。孩子的爺爺奶奶是農村的,低保……我這里發微信,是想請大家盡點兒微薄力量,幫助一下孩子,電話139……崔瑞。”
2014年12月9日晚,丹東市湯池鎮發生一起命案,被害人當場身亡,得知其兩歲的兒子金娃(化名)因重傷入院急救,爺爺奶奶生活貧困,崔瑞心里很不安,決定幫孩子一把。
崔瑞在單位發動同事,募得善款4600元。下班后,他匆匆趕到醫院,將善款交給金娃的奶奶。面對陌生人的援助,一家人哭成了一團,崔瑞也不禁潸然淚下。
晚上回到家,崔瑞也沒心思吃飯,他本想對孩子表達一點兒心意就算了,但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和老人傷心欲絕的傾訴,一直縈繞在耳畔。想到自己年幼失去母親的痛楚和永遠無法彌補的心傷,他要救救這個孩子。于是他將這條微信發了出去,便有了開頭的那一幕。
從第二天清晨開始,微信回復和電話鋪天蓋地而來。許多人問發起救助的“崔瑞”是誰,崔瑞真誠地回答:“是我,我是警察!”
崔瑞,10歲喪母,1999年轉業到丹東市公安局,先后在振安區公安分局和市看守所工作,曾獲得丹東市公安局十大標兵民警稱號。今年49歲的他是丹東市公安局監管支隊視頻監控指揮中心副主任。
很快,“崔警官為不幸孩子發起救助活動”的消息以倍數的增長速度傳開,丹東、沈陽、大連、廣州、上海、北京等地的愛心電話一個接一個,撫順一愛心男子竟連夜開車趕來……一時間,金娃的病房和醫院走廊擠滿了善良的人們。
隨著善款的不斷增多,為依法、透明管理和規范使用,崔瑞邀請了兩家律師事務所給予法律支持,專門組建了一支由12名各行業人士組成的愛心救助團隊,研究救助賬戶的設立和財物代管等事宜。
短短幾天,愛心賬戶余額就多達233811.45元。鑒于金娃的進一步治療和后續生活費用等情況,崔瑞和律師、金娃親屬、資金監管人等研究決定將愛心賬戶關閉。協商決定,善款由金娃的監護人、姨媽代管,并簽訂了撫養人(監護人)協議以及有關財物處理協議。
一次意外的救助,改變了金娃的人生,更改變了崔瑞的生活軌跡。
“真正的善良是來自心靈深處的真誠。在這里,我看到了警察的力量。”網友的話“點醒”了崔瑞,他決定保留為救助孩子而建立的微信群,改為“丹東一家親”愛心救助群,成立“丹東一家親”慈善義工站(以下簡稱義工站),并在丹東市慈善總會進行了注冊登記。
“該救助誰呢?”義工站成立后,崔瑞反倒發愁了。
丹東因抗美援朝而聞名于世,崔瑞又是軍人出身,對志愿軍老戰士自然甚是關注。當年那些最可愛的人現身在何處?生活如何?物質和精神上有什么需求?這些困擾已久的問題,反而讓他找到了方向——經過調研和討論,義工站把服務方向定位在幫助志愿軍老戰士。
可人海茫茫,怎樣才能找到這些老戰士?
崔瑞想到了身邊人同事蘇偉,他的父親蘇源發就是一位老戰士。從蘇源發處得知,10年間,他能聯系到的志愿軍老戰士已從130多名減少到20多名。于是,崔瑞加快尋訪腳步,通過蘇源發老人,他聯系到其他10多位志愿軍老戰士,這些人一傳十、十傳百,局面一下就打開了。
走訪過程中,崔瑞印象最深的是孫景坤老戰士。老人住在市社會福利院,聽說有人來尋訪自己,他堅持換上軍裝。那時孫景坤剛出院不久,身體還很虛弱,但面對崔瑞和義工,他精神矍鑠,用洪亮的嗓音講述自己的經歷:他曾參加大大小小的戰斗幾十次,還作為志愿軍英雄代表受到毛主席接見。回到家鄉,他將輝煌塵封在記憶里,當了半個多世紀農民,直到前些年才被發現,得以享受“老復員軍人”待遇。
孫景坤的事跡強烈地震撼了崔瑞。回家后,他把自己關在屋內痛哭了一場。崔瑞覺得活動搞晚了,他要加快腳步,找到更多志愿軍老戰士。
舉手之勞
“能請你們來看看我姥爺嗎?什么都不用做,人到了就好。”一天上午,崔瑞接到一個婁姓青年的電話,說他的姥爺吳高尚是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戰爭的老兵,現因胃癌擴散,病情危重,正在醫院救治。青年請求義工去探望他的姥爺,給予精神支持和安慰。
“兄弟別急,人馬上就到。”下班后,崔瑞和幾名志愿者帶著鮮花和禮品趕到醫院,看望吳高尚老戰士。老人特別高興,特意讓家人給他穿上軍裝,佩戴紀念章,以軍人的形象迎接志愿者到來,并幾次抱拳表示感謝。
吳高尚老戰士離世,崔瑞得知了,忙帶領兩名志愿者前去送他最后一程。老人的兒子看到崔瑞,立馬抱住他淚流不止,說:“最后這段時間,爸爸被疾病折磨得特別痛苦,但精神上卻覺得特別快樂,他總將‘真沒想到呀,還有人記得我。不遺憾了掛在嘴邊。謝謝,謝謝。”
崔瑞也流下淚水,心亦更加堅定了——之前他曾迷茫過,成立義工站為的是做慈善,可具化后的善究竟是什么?是數額巨大的善款,還是驚天動地的善舉?這一次他明白了,都不是,舉手之勞才是給予他人的最大善意。
此后,崔瑞的腳步邁得更急卻也更穩了。
2015年3月,義工站接待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志愿軍烈士焉明泉的弟弟、從山東慕名來尋親的焉培洪。
“1953年5月,外地來人告訴母親焉明泉犧牲了。當時我5歲,只記得母親趴在地上,摟著哥哥帶血的軍裝放聲大哭。后來,軍裝在祭奠時燒掉了。多年過去,母親一直渴望得知哥哥被埋葬在哪里。”焉培洪說。
1978年,母親帶著二兒子焉培洪,拄著拐杖走遍丹東,都沒能找到焉明泉的墳墓。再后來,母親年邁,記憶力開始衰退,但就是不忘已故的焉明泉,直到去世前幾天還念叨著他的名字。最后,在一個寒冷的冬夜,母親走出家門去尋找心中的長子,竟凍死在村頭小河旁。
“母親這輩子深明大義,大兒子犧牲后,仍堅持把我和弟弟也送到部隊……我特別希望能完成她的遺愿,找到大哥的墓。”提起往事,幾近古稀的焉培洪抽泣起來。
崔瑞收到這條求助信息后,馬上四處奔走、打探。功夫不負有心人,終在抗美援朝烈士陵園(遼寧省沈陽市抗美援朝烈士陵園)找到烈士焉明泉的墓碑。
除此之外,在走訪志愿軍老戰士過程中,崔瑞發現他們都散落于社會,除一些住在干休所的,其他離退休老戰士大多沒有相聚的機會。于是他成立“丹東志愿軍老戰士之家”,每月固定組織活動,為老戰士提供交流聯誼的平臺。
2016年5月,丹東市舉辦國際馬拉松賽事。“丹東志愿軍老戰士之家”在鴨綠江斷橋附近組織30多名志愿軍老戰士觀看了馬拉松賽事盛況。運動員跑到老戰士所在的帳篷前,都舉手致敬,身著軍裝的老戰士也紛紛起立鼓掌,為他們加油助威;轉播車也在帳篷前“駐足”,記者的“長槍短炮”捕捉精彩瞬間……
志愿軍老戰士向世界展現了良好的精神風貌,成為丹東馬拉松賽事的一大亮點。
社會慣性
與志愿軍老戰士接觸時間久了,細心的崔瑞發現好多人不怎么開心,甚至有的還唉聲嘆氣,愁眉不展。幾經耐心詢問才知道,老戰士對自己的身后事很是擔憂,最現實的問題就是不斷高升的墓地價格。“我們來辦!”崔瑞又冒出新想法。他決心給志愿軍老戰士建造一個百年之后的安身之地。
陵園建設非同小可,不僅需要土地和巨額費用,還得有合法的手續。幾經找尋和洽談,2016年8月,崔瑞終于找到一個公益墓地。
“這塊地面積達900余平方米,地勢平坦,綠草如茵,中間有一涼亭,后靠小山。放眼望去,山巒蒼茫,的確是一個好地方。”第二天,崔瑞和義工站的隊友帶著幾位老戰士和家屬前來考察,大家都特別滿意。“這里好,我將來在這里可以看到當年跨過鴨綠江時的行軍路線,還能聽到身后孩子們唱的和平歌聲。”有老戰士表示。
崔瑞原本的想法是免費送墓地給老戰士,但墓地公司的老總說:“送什么也沒有送墓地的。”所以最后確定,面向志愿軍老戰士,每個墓位象征性收費7000元人民幣。
從動工到最后落成,崔瑞和義工站的志愿者耗盡心力。其間,崔瑞還承受了“利用紅色墓地誘惑老戰士,掙老戰士錢”的非議,甚至遭遇妻子的不解。
“咱啥也不圖,只圖良心的安穩。也不需要解釋,因為良心就擺在這了,不會因為缺少肯定而變質。”崔瑞和同伴靠著這樣的“執念”,堅持下來。
10月25日,是志愿軍入朝作戰的日子。“中國人民志愿軍丹東老戰士陵園”前期建設順利完工,陵園落成儀式如期隆重舉行。毛岸英的夫人劉思齊還為陵園題寫了名字,并給義工站題寫“和平萬歲,愛心永存”8個大字。
落成儀式那天,40名老戰士身著志愿軍軍裝,列隊整齊,莊重肅穆。陵園在老戰士“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的歌聲中揭匾,崔瑞代表義工站做了即興發言。
“策劃籌建陵園時,我說過要在落成后向陵園三叩首,這是我的諾言,也是對質疑和不解最有力的回擊。前輩們,我們永遠記得你們!”說罷,崔瑞面對陵園三叩首,在場的老戰士、家屬、領導和志愿者看著崔瑞的身影,都哭了。
在不到半個月時間里,陵園前期建設的50個墓位全部被老戰士認領。而這僅是一個美好的開始。6年來,義工站向著他的期許逐漸壯大,志愿者發展到180人,足跡遍布整個丹東地區,至今已尋得近300多位老戰士,直接入戶走訪近80位。這些老戰士平均年齡在86.3歲,全都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其中不少人還參加了解放戰爭,還有四五位是抗日老戰士,女戰士近20人。其中,年齡最大的是96歲的抗日老戰士亓魁洲和隱居深山的98歲高德祿,夫妻倆都是老戰士且仍健在。
“以前聽說瑞士20世紀80年代成立了一個項目,叫‘時間銀行,就是人們把年輕時照顧社會老人的時間存起來,等將來自己老了、病了或需要人照顧時,再拿出來使用。我希望義工站也能做出這么響當當的名堂。但又有不同:在時間銀行,慈善的動力是時間;在義工站,動力是良心。當這種源于內心的真誠成了社會慣性,就不再需要依靠交易時間來獲得照顧了。”崔瑞描述著心里的美好愿景,繼續闊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