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丹
【關鍵詞】王禹偁,行道觀,《黃岡竹樓記》,聲音景觀,心靈世界
王禹偁(954年—1001年)的《黃岡竹樓記》[1],寫于北宋真宗咸平二年(999年)八月十五日。這年他四十六歲,三月剛抵達貶地黃州(今湖北黃岡),擔任知州。黃州在唐宋時期乃偏僻邊遠之地,多為官員貶謫之地。宋元之際寓居黃州的文士龍仁夫就曾說:“黃為郡,歷世稱遐陬,非羈人謫客左遷鹢退,不至是間。”[2]在黃州子城的西北角,有處城墻坍塌毀壞,雜草叢生,雖然荒蕪,但視野極佳,山光江色盡收眼底。王禹偁就在這里修建了兩間小竹樓,并寫下了這篇被王安石稱為勝過歐陽修《醉翁亭記》的名作。[3]
對于本文的教學,筆者嘗試結合知人論世、群文閱讀、文化拓展等外部視角,幫助學生深入體察作者八年三黜、謫居黃州的人生境遇,感知文章獨特的聽覺描寫對于作者心靈空間的塑造,深入思考黃州竹樓蘊含的人格精神在后世的延續。
一、屈身不屈道:王禹偁八年三黜的境遇
王禹偁雖然出身農家,但從小就有文才,不僅治學勤勉,還具有強烈自覺的行道觀念,平生為人做官以躬行直道為己任,為文著述多涉諷諫,時常切中時政弊病。這也是王禹偁幾經宦海浮沉的主要原因。他在《黃岡竹樓記》中說:
噫!吾以至道乙未歲,自翰林出滁上;丙申,移廣陵;丁酉,又入西掖;戊戌歲除日,有齊安之命;己亥閏三月到郡。四年之間,奔走不暇。
王禹偁總是感嘆四年兩黜、八年三黜的人生境遇。淳化二年(991年),他為徐鉉辨誣而觸怒太宗,從左司諫、知制誥、大理評事貶為商州(今陜西商洛)團練副使。這是他第一次被貶。至道元年(995年),他又因論孝章皇后喪儀事,被以謗訕朝廷罪,從翰林學士罷為工部郎中,出知滁州(今屬安徽)。這是他第二次被貶。真宗即位后他仕途暢達,卻又在咸平元年(998年)預修《太祖實錄》之后,因為直書史事,引起宰相張齊賢、李沆的不滿,最終出知黃州。這是他第三次被貶。
王禹偁因此以剛直敢言著稱,他也深刻意識到自己是“嫉惡過當,而賢不肖太分,亦天性然也。而又齒少氣銳,勇于立事”[4]。對此,宋太宗還當面告誡說,他固然聰明,文章也不在韓愈、柳宗元之下,但為人剛直不阿,不容異物,身為皇帝都很難庇護他。[5]諫議大夫戚綸更在《王禹偁誄詞》中稱他“事上不曲邪,居下不諂佞;見善若己有,嫉惡過仇讎”。[6]這正是對王禹偁一生行道的準確概括。
其實,王禹偁從進入仕途開始就對行道有著明確的認知,時常在詩文中表達行道、直道的志向。早在太平興國九年(984年)任長洲(今江蘇蘇州)知縣時,他就心懷忠臣直道的大義,作詩將橄欖比喻成逆耳忠言:“皮核苦且澀,歷口復棄遺。良久有回味,始覺甘如飴。我今何所喻,喻彼忠臣詞。直道逆君耳,斥逐投天涯。”(《橄欖》)這種行道觀念在酬唱贈寄詩中表露得更為清晰,如淳化元年(990 年)在汴京(今河南開封)送田錫赴任陳州(今河南淮陽)云“逢時誰不欲行道”(《酬贈田舍人》),淳化四年(993 年)從商州量移解州(今屬山西)途中又寄孫何詩云“吾道不拘官冷暖”(《將及陜郊先寄孫狀元》),至道二年(996 年)在滁州和曾致堯詩云“非才誤受帝恩深,報國空存一片心。命薄任從官進退,道孤難與眾浮沉”(《又和曾秘丞見贈》其一)。王禹偁在與友人的交流中,不時傳達出不隨世俗俯仰、無畏官場沉浮的行道信念。
不僅如此,王禹偁即使遭遇貶黜也不忘行道,作詩以言志,申述生平抱負。他在商州有詩云“直道雖已矣,壯心猶在哉”(《謫居》),“忠言殊不省,直道果見屈”(《懷賢詩》);在滁州有詩云“報國惟直道,謀身昧周防。四年兩度黜,鬢發已蒼蒼”(《聞鸮》),“甚得進退理,深明禍福機”(《北樓感事》)。這就是王禹偁,在抒懷言志中反復錘煉著修身行道之志,也愈發堅定了不隨世俗俯仰、無畏官場沉浮的行道信念。咸平二年(999年)春天,王禹偁在抵達黃州時,面臨著喪父之痛、貶黜之苦,外加自身病情加重。但他即便屈身也不屈道,作《三黜賦》以明志,寫下“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謫而何虧?吾當守正直兮佩仁義,期終身以行之”的豪言壯語。這就是在《黃岡竹樓記》這篇筆調流麗輕靈的文章背后,一個躬行直道、至死不渝的偉大心靈。
二、聲景喻心境:聽覺對心靈空間的塑造
《黃岡竹樓記》在散文題材上屬于亭臺樓閣記。這類記文通常先是記敘亭臺樓閣的建造修葺工序、歷史沿革,闡釋命名原因和意義,再是描繪當地的山川形勝,最后表達作者身處歷史時空、心系現實社會的時代關懷,或者抒發安頓生命的自適體悟、撫慰心靈的自足情懷。這篇文章之所以堪稱勝過《醉翁亭記》,除了符合亭臺樓閣記的基本寫作模式,還在很大程度上源自王禹偁獨特的景觀描寫。
王禹偁在開篇說明新建兩間小竹樓的取材、工序,交代竹樓的取址與月波樓相通。這種獨特的地理位置和建筑設計竟然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美景:“遠吞山光,平挹江瀨,幽闃遼夐,不可具狀。”他站在竹樓上遠眺,非但山色盡收眼底,還可以平視沙灘清流,以至于寧靜悠遠的景觀似乎觸手可及,難以用言語來描述。他僅用了短短十六字就形容了這種視覺景觀,隨即轉向一段聽覺景觀描寫:
夏宜急雨,有瀑布聲;冬宜密雪,有碎玉聲;宜鼓琴,琴調和暢;宜詠詩,詩韻清絕;宜圍棋,子聲丁丁然;宜投壺,矢聲錚錚然。皆竹樓之所助也。
這些得竹樓之助的聲音景觀交織在一起,共同造就了一場視覺、聽覺上的雙重盛宴。這就是《黃岡竹樓記》的獨特之處。
王禹偁有關黃州竹樓的景觀描繪兼具視覺和聽覺,這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對超出自然景觀審美之上的士大夫心靈世界的追求和塑造。王禹偁在黃州有詩云“官常已三黜”“自甘成潦倒,無復事聲猷”“寓形朝籍中,毀譽任啁啾”(《月波樓詠懷》),“修身與行道,多愧古時人”(《十月二十日作》)。他的心靈本是苦悶,行道無路,所以在黃州城西北處新建小竹樓以自娛,并在記文中寫道:
公退之暇,被鶴氅衣,戴華陽巾,手執《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慮。江山之外,第見風帆沙鳥,煙云竹樹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煙歇,送夕陽,迎素月,亦謫居之勝概也。
這正是王禹偁心中所念之心靈世界和眼前所見之現實世界的重疊。小竹樓是他謫居黃州期間能夠寄托騷客情思之處,也是他安頓生命、撫慰心靈,實現自適、自足之所。
三、易朽與不朽:黃州竹樓在宋元的影響
面對小竹樓的所見所思,王禹偁在文章最后又轉述竹匠對于竹樓的評價,說這個樓采用竹制的瓦只能用十年,如果鋪兩層瓦就能用二十年。由此引發王禹偁對于竹樓之“易朽”“不朽”的感嘆和思考:
四年之間,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處,豈懼竹樓之易朽乎?幸后之人與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樓之不朽也!
王禹偁不禁嘆息,他僅僅在至道元年至咸平二年這短短四年時間,就不停輾轉于滁州、揚州、汴京、黃州這四個地方。這兩間竹樓至少能用十年乃至二十年,可自己連明年會身在何處都無從得知,難道還會懼怕竹樓容易朽爛?王禹偁在無奈的反詰之后,最終提出了一個期待:希望接任黃州知州的官員能與之志趣相同,能夠喜歡小竹樓,并且常常修繕它,那么這座竹樓就會不朽了。令人唏噓的是,就在王禹偁創作《黃岡竹樓記》的第二年春天,他就奉命移知鄰近的蘄州(今湖北蘄春)了。更令人惋惜的是,當時已經病重難愈的他,在四月剛到任,還沒盼到回京的詔書,就在五月十七日病逝了,享年四十八歲。
由此來看,王禹偁生命中最后的三年時光有兩年是在黃州度過的。謫居黃州時,他勤政為民,恪盡職守,為齊安永興禪院題記,重修文宣王廟以重振儒學,在朝廷舉行大閱禮時獻賦頌美。他還自得其樂,在城西北處新建小竹樓自娛,在公署西邊建成書齋“無慍齋”,取古人“三仕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之義;又建成寢室“睡足軒”,取杜牧《憶齊安郡》“平生睡足處,云夢澤南州”之義;還編成文集《小畜集》,取《周易》小畜卦象“修辭立誠、守道行己”之義。王禹偁進而行道,退而修身,始終不忘躬行直道的信念。他曾作《瑞蓮歌》自喻,“吾君有詔抑祥瑞,異獸珍禽不為貴。瑞蓮無路達冕旒,也隨眾卉老池頭”[7],表達了行道無路、謫居黃州的苦悶心態,這也成為他的遺憾。
但可以讓王禹偁欣慰的是,他不乏志同道合之人。據宋元之際寓居黃州的文士龍仁夫記載,竹樓在后來三百年間不斷被修繕,尤其是元文宗至順二年(1331 年)有一次大規模修繕:“究廢興修,故章揄材,鳩工改作此樓,棟杗楔椳,甍榱欞闥,黝堊漆丹,悉如度?!盵8]經過這次重修,竹樓煥然一新,那些風帆沙鳥、煙云竹樹、夕陽素月的景觀,好像又回到了北宋王禹偁生活的至道、咸平年間。
黃州小竹樓不僅在宋元時期得到修繕,還與月波樓、睡足齋一起成為后世文人筆下的文學養料,如呂本中《寄題曾黃州重修睡足齋》、林正大《水調歌頭·括王禹偁黃州竹樓記》之作,正是對王禹偁黃州遺跡的歌詠。王禹偁這位謫居黃州、屈身而不屈道的一代文宗,也與杜牧、蘇軾、張文潛一同成為黃州的代言人。陸游就曾感嘆:“自牧之、王元之出守,又東坡先生、張文潛謫居,遂為名邦?!盵9]正是這些不朽的人格精神、心靈世界,才造就了黃州在中國歷史長河中的獨特文化地位和意義。這也是王禹偁及其《黃岡竹樓記》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