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嘉祿
收到王安憶老師寄贈的新書《一把刀,千個字》,雖然早在《收獲》雜志刊登時已細細讀過一遍,但此時撫摸著精裝的封面,看著封面上的那個碩大的砧板以及疊加上去的綽綽人影,小說中的鮮活人物又一個個走來眼前,莫名地感動。
這是一部耐人尋味的“王安憶小說”,敘事風格是一如既往的千里奔馬,驚濤拍岸,同時又細針密腳,經緯交錯。在人物關系方面,無論是夫妻、情侶、姐弟,還是同學、鄰居或者偶遇的朋友,總是處在緊張的狀態,眼神、言語、動作,一進一退,暗藏機鋒。
藍天上的白云一朵朵地消失,看云人的衣服卻被濡濕了。
小說的核心人物是弟弟兔子和姐姐鴿子,他們的母親以“一名中共候補黨員”的身份,在動蕩的年代因為一次坦誠的表達而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從天而降的災難,向處在生長期的姐弟倆投下巨大的陰影,粗暴而尖硬地影響到他們生活、學業、求職、婚姻、性格發展以及人格形成,當然還有他們與整個社會的全方位關系。
后來,姐弟倆先后移民美國,“向來聚少離多,生活在兩個社會里,漸行漸遠”。他們有一個烈士的母親,卻無意享受或開發這種“政治資源”,仍然選擇在草根社會沉浮。32歲的鴿子還在“修讀高級會計,向精算師進軍”,弟弟在法拉盛的中餐廳里當廚師,最后還設法將父親接來美國。這是作者對姐弟倆人格上的最大肯定。
王安憶在這部小說中繼續拓展她的文學邊界,在上海石庫門弄堂的亭子間打下樁腳,然后向著揚州、東北、美國延伸。在時空跳躍與轉換之間,也插入了幾段《鄉村騎士間奏曲》式的抒情,甜蜜而惆悵。緊接著,那片烏云或說正在編織中的陰影接踵而至,再次將讀者籠罩在令人窒息的悲涼之中。
小說進入結尾,兔子回到青春期的驛站上海。為孃孃奔喪,對小說來說,這是回到原點。
兔子進入這個熟悉而陌生的空間,曾經的社會大課堂。孃孃不在了,又無處不在,海外的歷練與顛簸,一下子變得虛無。人就是這樣,往往是一輩子都在起點上掙扎。小說在結尾仍然元氣豐沛,在閑散中蘊含著緊張,用繪畫中的超現實主義手法寫了與此相關人物的漸次登場,就莎士比亞戲劇那樣的收尾,在劇情推進中再來一次謝幕。燒菜,吃飯,小心謹慎地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家常話,然后是燒錫箔。
王安憶是描寫日常生活場景的高手,她不像有些作家,有意無意地忽略瑣屑的日常細節,相反她津津樂道,入木三分,在細節中展現人的內心世界,賦予這些細節以溫暖和世俗性的體貼關照,還有某種哲學意味。在化紙時的對話就令人會意一笑并暗暗悸動。當然,我覺得這里還可以進一步地描寫錫箔的火焰以及風吹動錫箔灰時的細微變化,還有銀色的錫箔轉變為淺黃色錫箔灰的那種光影,投射在人物內心的感受,恰如加繆在《局外人》中的多處描寫,人物的恍惚感知。最后,兔子回到酒店檢視個人文檔中的信息,似乎是對一生的回望,平靜而惆悵,若有所失。然后再次回到那條弄堂,與小毛及其他人作了次訣別,但時間早了些,他就四下里走走,所見景物都再次激活了某些記憶,又被賦予別樣的意味。
最終,兔子進入了恍惚。“那里面的液體不曉得蓄了多少時日,又是怎樣的成分,滾燙的,燒得心痛,止也止不住,越觸碰越洶涌,幾成排山倒海之勢。”
這些文字,在我看來就是馬勒的第九交響曲的結尾,兩分鐘的沉默,達到了調性音樂的極限,藍天上的白云一朵朵地消失,看云人的衣服卻被濡濕了。好的作品就是這樣——結尾也是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