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蘭亭修禊圖》探究文征明的山水人文情懷

張晨曦

摘 要：《蘭亭修禊圖》是文征明七十三歲高齡時所作，是他青綠山水的代表作。該作品是文征明多次描繪的圖像，從不同的角度描繪了這個聞名遐邇的雅集場景，并賦予與時俱進的時代意義。該作品現(xiàn)今存世的共有三幅，主要討論的是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館的作品。文征明胸懷經(jīng)世之志，但卻屢遭挫折，入朝為官后，文征明逐漸對官場心灰意冷，在多次上書之后，于嘉靖五年（1526年）辭官離京。這段不同尋常的經(jīng)歷使文征明余生都只專心致志于詩文書畫，其作品《蘭亭修禊圖》也散發(fā)著閑淡古雅、清澈高曠的氣息，表達著對閑適生活的喜愛之情。

關(guān)鍵詞：文征明;《蘭亭修禊圖》;山水情懷;人文情懷

文征明（1470—1559年），初名壁，子征明，自號衡山居士，長洲人，是吳門畫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明代繪畫史上優(yōu)秀的畫家，同時也是著名的書法家、文學家。文征明是吳門畫派中最具有典型意義的文人畫家，他一生鐘愛山水畫創(chuàng)作，在繼承前人優(yōu)秀精華的同時，融合自己的繪畫心得，繪制了很多山水題材的作品。其作品中有濃厚的文人氣息，不僅注重畫面意境的營造，也重視畫面中人文修養(yǎng)與情懷的表現(xiàn)。

一、《蘭亭修禊圖》的山水意境

《蘭亭修禊圖》金箋設(shè)色，長60.1cm，寬24.2cm，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館。此畫作于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當時文征明已七十三歲。文征明在達成仕途心愿之后認清了現(xiàn)實，并于嘉靖五年辭官回鄉(xiāng)，余生便專心致志于詩文書畫的創(chuàng)作。文征明晚年名滿天下，門生眾多，那時的蘇州也正處于經(jīng)濟繁榮、文人畫風高速發(fā)展的時期，《蘭亭修禊圖》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產(chǎn)生的。文征明為保持自己文人繪畫的獨立性，并不出售所繪畫作，也不迎合市場需求。潘深亮在《文徵明書畫辨?zhèn)卧斘觥分邪盐恼髅鞯睦L畫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四十歲以前，作品以工細為主，但工細之中兼有寫意之筆;第二階段約在四十歲至六十二三歲之間，作品主要以工細精品居多，形成了柔中寓剛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晚期約六十四歲之后，畫風兼有粗細兩種面貌，并融入了書法粗中有細、勁健卻又秀逸的筆勢。這整個過程間，文征明的繪畫理念也經(jīng)歷了幾次轉(zhuǎn)變，從早期主張“簡淡為貴”到后期推崇“色墨并重”。《蘭亭修禊圖》就屬于文征明晚期“色墨并重”的繪畫作品。該作品取材于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講述了東晉穆帝永和九年（353年）的上巳節(jié)，王羲之與孫綽、謝安等四十余名文人雅士在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蘭亭舉行儀式除災驅(qū)邪，開展一系列助興活動。會上，王羲之乘酒興而作《蘭亭集序》，而后該作品名揚天下，成為“天下第一行書”，被無數(shù)書法愛好者奉為經(jīng)典。

《蘭亭修禊圖》采用了小青綠畫法。元代后，文人畫逐漸興盛，水墨畫被推到一個新的高峰，大青綠山水開始淡出歷史舞臺。元初，在趙孟■、錢選等人的影響之下，小青綠被融入文人畫筆墨之中，開創(chuàng)了一種全新的局面。文征明平生十分仰慕趙孟■，這在其書法、繪畫、藝術(shù)審美上均有體現(xiàn)。在《題趙松雪書洪范并圖》中，文征明曾寫道：“右趙文敏公書《尚書·洪范》，并畫箕子、文王授受之意為圖。畫既古雅，而小楷精絕，殆無遺恨。”表達了文征明對趙孟■的推崇之情。在繪畫方面，文征明也同樣追崇趙孟■的復古之風。清代錢杜曾說：“趙文敏之細攢點，文衡山全師之。用之青綠山石甚宜，水墨者亦可深秀可喜?！薄短m亭修禊圖》的青綠山水畫法更多地師法趙孟■，屬于文人山水畫作。畫中山水并不似唐宋時期大面積地使用青綠著色以表現(xiàn)大山大水，而只是略施色彩，表現(xiàn)小景山水。取山之一角，水之一段，且山無頂，水無源，突出了文人主題，使山水畫作具有更多的文人氣質(zhì)。

作品整體布局疏密得當。在環(huán)山茂林之間，王羲之等三人對坐于水榭之中，彼時《蘭亭集序》大概已經(jīng)完成，其中坐著的一位文人似在觀賞這幅作品，還有一位似在與他們交談。另有八位文人墨客坐于曲水兩邊，姿態(tài)各異，但是都在注視隨溪流而下的酒觴。這幾位文人或沉思，或冥想，或是在交談，流觴曲水、茂林修竹、飲酒賦詩，畫面中流露出恬靜、悠閑之感?！爸矁赏┯谕ィ张腔矅[詠其中，人望之若神仙焉。于是四方求請者紛至，公亦隨以應(yīng)之，未嘗厭倦”，這本就是文征明所向往的生活，也是他正在享受的生活?！短m亭修禊圖》采用與《木涇幽居圖》中同樣的四角攢尖亭，亭頂?shù)拿┎葑隽溯^為細致的處理，畫面中的山大都渲染上了翠綠色，有春意盎然之感。在山坡之間的交界處，文征明使用了大量的披麻皴，用墨較濃，筆法厚重，用筆更加老辣，并緩慢審慎。山坡與溪水山石使用了較為細勁的線，粗細長短各不同，講究筆墨細膩富有變化，且勾線較多，皴擦較少，用筆精勁有力，卻又沉穩(wěn)含蓄。關(guān)于樹葉的表現(xiàn)則十分注重墨色濃淡之間的變化，有深有淺，組合錯落有致，不顯呆板，使樹林與山石之間產(chǎn)生了強烈的對比。整個畫面予人以干凈、舒朗、閑適的感受，表達了文征明在五十多歲官場失意、隱居生活之后對于山水林泉的向往與喜愛之情，他沒有了出仕意愿，只向往閑適、雅致的林泉生活。

文征明雖說是吳中地區(qū)文人集團的代表，但是他作的畫卻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人畫。何良俊的《四友齋叢說》寫道，“衡山本利家，觀其學趙集賢設(shè)色與李唐山水小幅皆臻妙。蓋利而未嘗不行者也”。何良俊認為文征明的作品既不屬于院體畫，也不屬于文人畫，而是在“利家”與“行家”之間。文征明的畫既不像行家畫濃麗、厚重，而是更加淡雅、古樸、柔潤，又不同于元代文人畫的“逸筆草草”，用筆反倒更加細膩。這種手法融合了院體畫和文人畫兩種繪畫風格，是一種新的風尚，對吳中地區(qū)影響深遠。因此，文征明是“行家”與“利家”之間的畫家，是打破傳統(tǒng)意義的文人畫家。

二、《蘭亭修禊圖》表達的文人情懷

唐張彥遠曾說：“自古善畫者，莫匪衣冠貴胄高逸之士，振妙一時，傳芳千祀，非閭閻鄙賤之所能為也。”文人畫家是一個特別的群體，他們有更高的藝術(shù)追求。清代畫家沈宗騫曾說：“夫求格之高，其道有四：一曰清心地以消俗慮，二曰善讀書以明理境，三曰卻早譽以幾遠到，四曰親風雅以正體裁?！睆闹锌梢?，文人畫家把雅致作為自己藝術(shù)生涯的最高追求。

文征明不僅出身于書香門第，一生更是嚴于律己，勤奮好學，在藝術(shù)的形式與表達手法上不拘泥于古人，而是不斷探索，推陳出新。其子文嘉曰：“（先君）性喜畫，然不肯規(guī)規(guī)摹擬。遇古人妙跡，惟覽觀其意，而師心自詣，輒神會意解?！蔽恼髅髯约阂苍?jīng)說過：“余有生嗜古人書畫，嘗忘寢食。每聞一名繪，即不遠幾百里扁舟造之，得一展閱為幸。”無論是在書文創(chuàng)作還是繪畫表現(xiàn)上，文征明一直把“清雅別致”“超凡脫俗”作為自己的繪畫目標。不論是自我修養(yǎng)，還是對雅致的追求，文征明都在藝術(shù)的道路上不斷地探索與進取。辭官歸鄉(xiāng)之后，文征明在蘇州筑“玉磬山房”，余生便專心致志地研究詩文書畫。他本就愛游歷山河、交友聚會，故閑暇之余便從大自然中提煉繪畫素材，把自然當作自己的觀察對象，在畫面中表達心境。《蘭亭修禊圖》不僅表現(xiàn)山水，同時傳達著文征明在辭官之后對于寧靜、閑適、雅致、超脫世俗生活的渴望。這份追求不僅在這幅作品中體現(xiàn)，在《東園圖卷》《惠山茶會圖》《真賞齋圖》中都有所流露。

《蘭亭修禊圖》取材于東晉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該作品對于山水的詩意描述，為后世提供了風雅的創(chuàng)作題材，形成了蘭亭文化。文征明的這幅作品并不是在真實地還原當時的情景，表現(xiàn)具體的蘭亭修禊故事，而是在描繪蘭亭文化。蘭亭修禊本指的是在三月上旬的巳日到水邊嬉戲以除災驅(qū)邪，但因王羲之等一行人這日的流觴曲水、賦詩飲酒、作序制書等活動，成為獨特的文化符號。其后修禊的舉行時間并非上巳節(jié)，舉辦地點也并非蘭亭，只是文人騷客交游、宴飲、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文化活動冠上了蘭亭雅集的名稱罷了。

晚年的文征明熱愛隱逸、詩意的田園生活，遠離官場、世俗的黑暗與煩瑣，只安心詩文書畫的創(chuàng)作，不問世事。這與他早年的生活有關(guān)系。文征明家學淵源，幼時便接受儒家思想的熏陶，懷有經(jīng)世致用的抱負，但現(xiàn)實是他九次科舉失敗，后以翰林院待詔的身份進入朝野，卻失望而歸。另外，作為吳門畫派的領(lǐng)袖人物，文人之間的聚集互動對文征明來說也是生活的常態(tài)，其中既有對古代先賢的模仿，也有文人之間互訴情感的需求。這一切經(jīng)歷都推動著文征明將自身的追求與繪畫結(jié)合在一起。《蘭亭修禊圖》就反映了文征明的人生理想，也表達了他的性格特征。文征明一生謹遵儒家教誨，感情內(nèi)斂，畫作上的筆墨也蒼潤清麗，更偏愛秀麗、細致、雅趣的山水，推崇精工、含蓄、溫厚平和的畫風。他的畫面中有著元人的淡雅清和，也有著宋人的工整秀麗，將元、宋二者的風格糅合而形成與他自身氣質(zhì)相符的獨特風格，并深入自然之中觀察，克服了形似與氣韻的不統(tǒng)一，創(chuàng)作出神與形相融的作品。

三、結(jié)語

文征明一直都以一種開放包容的態(tài)度去對待不同的藝術(shù)形式。在一定程度上，他摒棄了“行家”與“利家”之間因出身和追求的不同而產(chǎn)生的成見，消除了文人畫對院體畫的輕視與院體畫家被視為“畫匠”的狹隘觀點，這在他的時代中也是一種革新。從其畫面中可以觀察到，文征明的繪畫是將文人畫家的審美心得與院體畫的苦心經(jīng)營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并在不斷探索與革新之中，找到屬于自己的繪畫風格。

文征明的繪畫予人嫻靜、淡雅與溫潤之感。若是將他的作品當作是他內(nèi)心世界的全部表達，那么不難看出，作品中并沒有他對仕途暗淡的失意、憤懣，更多的是對當下生活的享受與他心靈上勃勃生機的煥發(fā)。三年的仕途經(jīng)歷使文征明更加懂得自己究竟想怎樣去生活，也使他更加忘我地投身于詩書畫的精神世界之中，不問世俗，只尋求心靈的凈土。在他的引領(lǐng)下，當?shù)匚娜艘沧园l(fā)建立了一個社交圈，在這個圈中，大家只吟詩、作畫或練書法，在抒發(fā)情感之際，還有朋輩的應(yīng)和與慰藉，這些精神生活支持著文征明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也成為他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重要靈感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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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

安徽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