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 2021-01-10
[基金項目] 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前近代東亞國家所貢宦官研究”(編號:18BSS029)。
[作者簡介] 齊暢(1979-),女,吉林省吉林市人,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
① 張金奎:《萬歷援朝戰爭初期的內部紛爭——以贊畫袁黃為中心的考察》,《求是學刊》2016年第5期;刁書仁:《袁黃萬歷援朝戰爭史事鉤沉》,《社會科學輯刊》2019年第6期。
[內容摘要] 袁黃為明朝名士,其所著《了凡四訓》成為傳世經典,然而作為文儒,其以贊畫身份赴朝鮮參加萬歷抗倭援朝戰爭的行跡,明清史料卻一帶而過,在其個人文集中亦語焉不詳。本文以朝鮮史料為線索,鉤稽袁黃在朝鮮的基本行跡:戰事初期經略宋應昌駐扎遼東,袁黃作為宋應昌的代表先行渡江赴朝承擔與提督李如松和朝鮮方的溝通工作;軍旅之余,他與朝鮮文臣論學,試圖推行陸王之學受阻。
[關鍵詞] 萬歷朝鮮戰爭;袁了凡;朝鮮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4-6201(2021)02-0004-06
袁黃,字坤儀,號了凡,浙江嘉善人。明隆慶四年舉人,萬歷十四年進士,萬歷十六年授北直隸通州府寶坻知縣,萬歷二十年調任兵部職方主事,適逢日軍侵朝,明朝作為宗主國以“興滅繼絕”為責,派兵東征援朝,袁黃因經略宋應昌舉薦作為軍前贊畫赴朝鮮,不逾年而罷官歸國家居,閉戶著書,鮮少提及東征經歷。家居十余年,萬歷三十四年去世,明熹宗天啟朝追敘征倭功績,被贈“尚寶司少卿”。
袁黃一生著述頗多,作為中國最具代表性的善書《了凡四訓》的作者,以名儒形象為后人所知,年逾五旬方開始仕途,且仕宦時期頗短。以往對袁黃入仕后的研究多集中于任河北寶坻知縣期間的作為,以兵部主事任軍前贊畫的在朝經歷鮮有涉及,只有張金奎《萬歷援朝戰爭初期的內部紛爭——以贊畫袁黃為中心的考察》和刁書仁《袁黃萬歷援朝戰爭史事鉤沉》主要討論了袁黃在壬辰戰爭中的角色,以及萬歷二十一年明朝京察派系黨爭使本應援朝有功的袁黃被彈劾離職。①
萬歷朝鮮戰爭是涉及明、日、朝,影響明代東亞格局的重要事件,戰爭分為1592年的壬辰倭亂和1597年丁酉再亂兩個階段。袁黃于1593年初平壤大捷之前渡江赴朝,以兵部主事隨軍作為經略宋應昌的謀臣,主要負責文書的起草、代表宋應昌與朝方進行信息的溝通、催促糧草供應等工作,尤其是初期宋應昌身在遼東,袁黃是宋應昌在朝鮮的重要代表,承擔著與提督李如松和朝鮮方的溝通工作,是宋應昌與李如松矛盾的緩沖,最終也成為各種矛盾激化的棄卒;戰爭之外,袁黃與其朝鮮接伴使金宇颙的惺惺相惜;袁黃、宋應昌因在朝鮮試圖推行陽明學與崇尚朱子學的朝鮮士人的分歧,造成朝鮮的官私記錄中多將袁黃的罷官歸國附會為其學術邪僻,“左道惑眾革職”。
這些在以往的研究中都沒有引起重視,明清史料抑或其個人文集對其在朝經歷亦語焉不詳。本文以朝鮮官書、文集史料為線索,通過對中朝史料的比勘,挖掘袁黃在朝期間的行跡,建構更完整的袁黃形象,并為復原這場戰爭的原貌提供一些細節。
一、作為宋應昌的代表先行赴朝
萬歷二十年,袁黃升任兵部主事,恰逢日本侵朝。兵部侍郎宋應昌被派往朝鮮擔任經略,舉薦時任職方司主事的袁黃、武庫司主事劉黃裳,以其“文武具備,謀略優長,乞命二臣隨臣贊畫”宋應昌:《經略復國要編》卷一《初奉經略請敕疏》,臺北:華文書局印行,1968年,第21頁。。并且“若宋所帶贊畫二主事,亦特賜四品服以示重。然俱潦倒遲暮,未幾論罷”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二《督撫·經略大臣設罷》,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563頁。。
到朝鮮建功對于年逾五旬,“潦倒遲暮”的袁黃來說,是建功立業的契機,所謂“海外之功誠倍于寧夏”王錫爵:《王文肅公文集》卷二十四《宋桐岡經略》,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7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526頁。。欲而袁黃能得此良機縱然是宋應昌的舉薦,但萬歷二十年王錫爵以母病為由回太倉老家盡孝,朝鮮戰爭爆發后,王錫爵被萬歷皇帝急召回,《明神宗實錄》卷二百四十八,萬歷二十年五月丁卯條,“大學士今給假省親,王錫爵四懇收回召命以終一日之養。上曰:卿疏終養,屢旨慰留,原為邊鄙未寧,特資匡濟,今叛賊勾虜披猖,奈何坐視?且聞卿母已痊,何不為朕一出。”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4615頁。在太倉回京師的途中已與皇帝和當時的首輔趙志皋等人通過書信對戰事發表意見,并且被任命為首輔。王錫爵既是袁黃的同鄉亦是師生,袁黃的任命必然有王錫爵的關照,這在王錫爵給袁黃的書信中可見一二:“適與經略書,欲暫留公白衣揮塵談兵,不識肯否?冊立一事已被諸公攪爛如糟……”王錫爵:《王文肅公文集》卷二十四《袁了凡主事》,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7冊,第527頁。任命下達后,萬歷二十一年十二月,提督李如松率李如柏、張世爵等武將先期渡江抵朝,袁黃隨經略宋應昌暫住遼東。柳成龍在論及朝鮮向明請兵有載:“十二月,天朝發大兵。以兵部右侍郎宋應昌為經略兵部員外郎黃裳、主事袁黃為贊畫住遼東。提督李如松為大將,率三營將李如柏、張世爵、楊元,及南將駱尚志、吳惟忠、王必迪渡江。駱尤勇力善斗,以多力故。”柳成龍:《西厓先生文集》卷十六《雜著》,《記壬辰以后請兵事》,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52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5年,第307頁。
宋應昌正月初五日給袁黃的私信,言“門下勤勞王事,沖寒遠涉,不佞心殊懸切,昨接手書如睹顏面,欣慰特甚。承諭事舉屬緊要機宜,仰藉留神為荷。弟今日事勢有難一一盡如吾輩意者,各兵老弱未經練習,且馬多于步,不佞嘗竊憂之。但中國目下可恃者,惟倭性畏寒……故不得不乘時決意進剿……李提督昆王偕行,志存報國鼓氣而來,身先士卒亦人所難能者,門下幸委曲遇之”宋應昌:《經略復國要編》卷五《與袁贊畫書》,第362頁。。
從宋的回信可見,正月初五也就是平壤之戰前夕,袁黃先于宋應昌渡江到朝鮮,隨即手書向宋應昌匯報明軍在朝鮮的情況,袁黃的文集中沒能找到這封手書,但從宋應昌的回復來看袁黃手書對于李如松三天后的進剿平壤認為準備不足,而宋應昌對此時進攻平壤的決策是支持的,但安撫袁黃“門下幸委曲遇之”,則隱見宋應昌、袁黃與李如松的合作中張力的一面。《明史》亦有云:“如松新立功,氣益驕,與經略宋應昌不相下。”《明史》卷二三八《李成梁傳·子如松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6193頁。袁黃作為經略宋應昌的代表和心腹,到朝鮮與提督李如松進行溝通協作,是袁黃的職責之一。
從當時朝鮮兵部官員金宇颙年譜中可知,袁黃到朝鮮的具體時間是正月初三,“二十一年癸巳,正月三日。差天朝贊畫使袁黃接伴使,赴西京。時李提督如松復西京,袁公在提督營中”金宇颙:《東岡先生文集》,附錄卷之四《年譜》,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50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5年,第506頁。。袁黃到朝鮮當天,與李如松會合,發布了勸諭文:“爾國臣民,能乘時糾眾,共立大功。既可以復本朝之社稷,又可以徼天朝之厚賞。以衰國之遺黎,為起家之始祖,豈不暢哉……或協力挫其勢,或徼其惰歸,或斷其餉道。諸所機宜,皆聽自便。”申炅編:《再造藩邦志》卷二,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文化史研究室編:《域外所見中國古代研究資料匯編·朝鮮漢籍篇》第3冊,重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56頁。動員朝鮮軍民配合作戰,籌集糧餉,亦是袁黃的重要職責。
正月初七,袁黃見到了朝鮮國王李昖,關心的主要問題仍然是朝鮮的糧草供給是否能跟上,擔心“安定絕糧退軍則奈何?”《朝鮮宣祖實錄》卷三四,宣祖二十六年正月辛酉條,《朝鮮王朝實錄》第21冊,首爾:韓國國史編纂委員會,1986年,第596頁。
正月初八,明軍開始大規模攻城,“克復平壤城”鄭琢:《藥圃先生文集》(二)卷五《避難行錄下》,《韓國歷代文集叢書》第795冊,首爾:景仁文化社,2018年,第69頁。。經略宋應昌一直住在遼陽鳳凰城,正月二十日他給李如松的信中寫道:“不佞所以暫憩遼陽者,因兵馬、火器、糧餉等事,非不佞親促之,未免濡遲……不日即渡江矣。”宋應昌:《經略復國要編》卷五《與平倭李提督書(二十日)》,第413頁。而后又跟石星報告其所以未渡江赴朝“因平壤戰后軍中火具殆盡,陳璘、劉綎應兵未至,故住遼陽鳳凰城,一面制造,一面催督。今略有次第,已于二月廿六日赴開城親督將兵攻取也”宋應昌:《經略復國要編》卷六《報石司馬書(二十三日)》,第519頁。。
直到正月二十四日,宋應昌渡江到朝鮮。孫衛國:《萬歷援朝戰爭初期明經略宋應昌之東征及其對東征歷史的書寫》,《史學月刊》2016年2期。正月甲申,朝鮮宣祖李昖對禮部官員說:“今見尹斗壽書狀,則宋侍郎留住義州而不來定州云,若不來,則似不可不略率侍臣往見于義州。……予乃近在數日之程,而不為迎謁寧能免怠慢之責乎?預為議定以待。”《朝鮮宣祖實錄》卷三四,宣祖二十六年正月甲申條,《朝鮮王朝實錄》第21冊,第618頁。
由此可見,從平壤大捷開戰前直到正月二十四日碧蹄館失敗后,袁黃和劉黃裳一直作為宋應昌的代表,溝通與李如松及朝鮮國王之間的關系,承擔文書起草、糧餉籌集、戰前參與謀畫之責。
二、袁黃與金宇颙的君子之交
袁黃雖作為贊畫隨軍赴朝,亦是醫學世家、進士出身的名儒,“贊畫軍謀,軍旅之外,旁及講學之事”成渾:《牛溪先生文集》卷六《雜著》,《答皇明兵部主事袁黃書》,《韓國歷代文集叢書》第120冊,首爾:景仁文化社,2018年,第88頁。,對朝鮮的文化有著了解和交流的興趣,主要體現在跟其接伴使金宇颙溝通欲借閱朝鮮的《經國大典》,以及與領議政崔興源等朝鮮儒臣論學。
正月二十三日,袁黃面見國王李昖,二十四日,兵曹參判金宇颙被任命為袁黃的接伴使,當日宿云興館,鄭琢:《藥圃先生文集》(二)卷五《避難行錄下》,《韓國歷代文集叢書》第795冊,第75頁。次日向林畔出發,傳給金宇颙咨文一道,系是袁主事求看朝鮮國朝《大典》,即《經國大典》。金宇颙:《東岡先生遺稿》卷十《請許袁主事黃求書籍啟》,《韓國歷代文集叢書》第424冊,首爾:景仁文化社,2018年,第554頁。
朝鮮成宗二年(1471年),據《周官》《大明會典》而成的《經國大典》完成,由政府頒行,成為李朝四百余年的治國典制大法。分吏、戶、禮、兵、刑、工六典,規定了朝鮮王朝各項統治制度。楊鴻烈:《中國法律對東亞諸國之影響》,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該書細致對比了朝鮮《經國大典》與《大明律》之間的異同。“蓋《(明)會典》之書,如我國之《經國大典》,天子與宰相、學士纂成者也。”《朝鮮顯宗改修實錄》卷二六,顯宗十四年二月癸丑條,《朝鮮王朝實錄》第38冊,第138頁。其權威性堪比明代中國的《會典》。
袁黃發咨文請求借閱這部朝鮮王朝的治國大典,但國王李昖認為這部大典中的內容涉及鄭夢周的死因,“不欲使中朝人知之”。而金宇颙卻對袁黃表示理解,認為主事無非想了解朝鮮的國史,知海外風俗,廣博見識,沒什么惡意。如果過于忌諱則“似欠誠實,恐非所以待王人之道也”。金宇颙:《東岡先生文集》附錄卷之四《年譜》,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50冊,第506頁。
鄭夢周是高麗后期的理學名臣,曾多次奉使來明朝,被明太祖朱元璋接見,與明朝關系友好,但被李成桂派人暗殺,引起明朝的關注。李成桂建立朝鮮王朝之后,派使臣欲求得明朝的正式冊封,并且對與明朝關系良好的鄭夢周之死做出解釋,然而明朝對鄭夢周因對國君讒言亂政,終被謀害的說法是存疑的,認為“高麗限山隔海,僻處東夷,非我中國所治。且其間事有隱屈,豈可遍信爾”《明太祖實錄》卷二二一,洪武二十五年九月庚寅條,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3235頁。。
金宇颙作為同樣浸淫儒學的朝鮮士人,崇尚忠孝節義,鄭夢周盡忠前朝而死,無須隱諱。言:“自古國家興亡之際,必有伏節死義之臣,此乃人紀之所以立。若無此等人,乃是無人紀之國耳。夢周之盡忠前朝及我朝之褒崇節義,兩得其道,正是邦家之光,何必固諱于上國乎。”金宇颙:《東岡先生遺稿》卷十《請許袁主事黃求書籍啟》,《韓國歷代文集叢書》第424冊,第555頁。勸服國王李昖同意將《經國大典》借給袁黃。而袁黃在拿到《經國大典》之后,亦沒有糾纏鄭夢周一事,卻在咨文中盛贊金宇颙“賢才可超格用之”,卻被金宇颙推讓再三才作罷。金宇颙:《東岡先生遺稿》附錄卷之三《謚狀》李玄錫狀,《韓國歷代文集叢書》第425冊,首爾:景仁文化社,2018年,第607頁。不禁讓人感嘆幾百年前,中朝儒臣之間坦蕩蕩的君子之交。
三、“左道惑眾革職”——袁黃在朝鮮的形象書寫
《朝鮮宣祖實錄》中有一段李朝君臣關于袁黃其人的評論,可以代表朝鮮對袁黃形象的一種官方認知。“斗壽曰:‘袁主事非朱子之學而宗陽明,嘗貽書論學答以微辭,而主事通書于其友曰我來朝鮮論學,人有感悟涕泣云云。甚可哂也。’上曰:‘此亦予所未聞之事也。’李好閔曰:‘在定州時所往復答辭,實玩弄也。’忠謙曰:‘其答辭云我國蒙皇朝之恩,只知有四書五經而干戈之際舊業淪亡云云,意不露而中含譏諷矣。’上曰:‘其人非尋常底人,觀給事中彈文可知其人也。’李恒福曰:‘平時則不得志而有才智,故受任以來也。’上曰:‘著書亦多,分明非庸人也。渠之為人心術不明而然也,今所謂感泣云者,全未聞也。渠之學術雖如此,成事則可,而其人主和誤我國事矣。’”《朝鮮宣祖實錄》卷三六,宣祖二十六年三月丙子條,《朝鮮王朝實錄》第21冊,第669頁。
尹斗壽、沈忠謙等朝鮮文臣對袁黃的最大非議是袁黃“非朱子之學而宗陽明”,導致國王李昖亦評價袁黃雖有頗多著述非平常之人,但心術不明,而且對戰事主和誤其國。
高麗王朝(918—1391年)受唐文化影響以佛教立國,隨著高麗朝的衰落,佛教失去了意識形態領域中的統治地位,麗末鮮初,程朱理學被引入朝鮮用以對抗佛教,重整社會、民心。朝鮮建國后,朱子學迅速上升為國家主流意識形態,成為官方哲學,出現了以李滉、李珥等為代表的朝鮮朱子學家,并構筑了朝鮮的性理學思想體系。十六世紀性理學在朝鮮達到了頂峰,萬歷朝鮮戰爭時期,朝鮮廷臣多為李滉等性理學大師的弟子,名臣柳成龍有云:“于朱子之論,一向篤信,不敢有疑云。”柳成龍:《西厓先生文集》卷十五《象山學與佛一樣》,《記壬辰以后請兵事》,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52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5年,第294頁。
平壤之戰后,袁黃來定州,朝鮮官員崔興源欲與之論學,袁黃欲借機推行陽明之學,言:“中國昔時皆宗朱元晦,近來漸不宗朱矣。”且拿出《闡明學術事》一書,自述程朱之說,稱孔孟之道“不復明于天下……惜汝國僻在一隅,未得流布,乃親傳奧旨”成渾:《牛溪先生文集》年譜卷之一,二十一年癸巳正月,《答皇朝兵部主事袁黃書》,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43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89年,第272頁。,將朱熹《四書集注》十余條,“逐節非毀之”申欽:《象村稿》卷之三十九,《天朝詔使將臣先后去來姓名記》自壬辰至庚子,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72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5年,第270頁。。
對此,信奉程朱之學的朝鮮文臣反應是極為激烈的,認為“中朝之學如此,極為寒心,天下豈能久安耶”?行朝諸公欲力辯之,又擔心激怒天朝官員,“有違于討賊”。林宗七編:《屯塢集》卷之八《雜識》,《宣廟壬辰倭亂》,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續第117冊,首爾:景仁文化社,2011年,第143頁。
因而,朝鮮派出曾“手抄朱子語錄為學之方”的知名性理學家成渾,號牛溪,應對袁黃的學說,表示:明朝曾頒賜《五經四書大全》,朝鮮將之“列于學官,班行天下……無不誦習而行”,其國人只誦行本就從天朝傳來的朱子之說,除此外“無他道理也”。希望袁贊畫憐其國家垂亡之際,“講學之事,請俟他日”。成渾:《牛溪先生文集》卷之六《雜著》,《答皇明兵部主事袁黃書》,《韓國歷代文集叢書》第120冊,第88—89頁。成牛溪給袁黃的這篇回復中,態度謙卑卻立場清晰,讓袁黃碰了一個軟釘子,后者“默然”無語。
在李朝此時期以朱子學為官方意識形態的土壤里,隨明軍而來的文官宋應昌、袁黃卻是陽明心學的信奉者,并試圖傳播擴大陽明學在朝鮮的影響,必然引起朝鮮文官的反彈。萬歷二十一年春,宋應昌亦在朝鮮定州邀朝鮮儒臣,試與之論學推廣陸王之學,李廷龜、黃慎等人應選至宋應昌幕下辯論,“宋主陸學,而以大學講義,公(李廷龜)推演朱子說,著數十篇”,結果也只能“各尊所聞”。李廷龜:《月沙先生文集》六,附錄卷之四《墓志》,《韓國歷代文集叢書》第240冊,首爾:景仁文化社,2018年,第203頁。
宋應昌、袁黃在朝鮮除履行文官的職責,兩位陽明心學的名儒在軍旅之外,又紛紛將講學論學作為自覺,然而在崇尚朱子學的朝鮮士人看來是“左道”,因而無論是官方的《朝鮮王朝實錄》抑或士人的私人著述,對明軍的隨軍文官的不滿,一方面緣由明朝文官挾制武將的制度性,宋袁等文官被認為對日主和,另一方面與宋袁在朝鮮試圖推行陽明學與崇尚朱子學的朝鮮士人的分歧分不開。朝鮮的官私記錄中多將袁黃的罷官歸國附會為其學術邪僻,“左道惑眾革職”申欽:《象村稿》,卷之三十九,《天朝詔使將臣先后去來姓名記》自壬辰至庚子,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72冊,第270頁。。
四、袁黃與李如松的矛盾及其黯然歸國
朝鮮君臣作為壬辰倭亂歷史現場的親歷者,更能體會到明軍內部文武官員之間的矛盾,李如松曾對朝鮮通譯洪純彥言:“武官受制于人,而不能自擅,故累請于經略。”《朝鮮宣祖實錄》卷三六,宣祖二十六年三月己卯條,《朝鮮王朝實錄》第21冊,第672頁。朝鮮廷臣亦轉述了總兵楊元對文臣的不滿,言:“中朝文官但為弄筆,如劉員外、袁主事、宋經略,不見一倭之面,而束縛武將太甚,使不得措手,甚為痛憤。”《朝鮮宣祖實錄》卷八八,宣祖三十年五月乙巳條,《朝鮮王朝實錄》第23冊,第223頁。明朝文臣、武將彼此相制若犬牙,俯首聽治的制度,使兩者之間必然產生張力。經略宋應昌是朝鮮戰場中明軍的最高指揮官,但戰前沖鋒陷陣的卻是提督李如松,兩者的合作與相互掣肘,孫衛國在關于宋應昌的文章中有專門討論,在此不贅言。孫衛國:《萬歷朝鮮戰爭初期明經略宋應昌之東征及其對東征歷史的書寫》,《史學月刊》2016年第2期。
袁黃作為宋應昌所挑選的軍前贊畫,在宋應昌渡江到朝鮮之前,一直作為宋應昌的代表與李如松和朝鮮方面溝通,他的立場和態度與宋應昌總體是保持一致的。與李如松的不睦,亦是顯而易見。一則是平壤大捷后,袁黃核實李如松北兵之功績,一則是袁黃手下馮仲纓等人殺倭人獻首級之事,二人互訟。
平壤大捷后,關于南北兵的敘功是宋應昌、袁黃等文臣與李如松一派武將之間矛盾激發的一個焦點。宋應昌、袁黃,或者更遠可牽涉到朝中的閣臣王錫爵,都是江南士人,而朝鮮戰場的南兵主體亦為浙兵,宋應昌與南兵主將更推心置腹,而北兵則受命于李如松。平壤大捷,李如松處事不公,向朝廷報功將北兵居上,南兵居次,北兵將領張世爵被報首功。朝鮮方亦置疑因“張世爵與提督同鄉人耶?謂有功則可矣,至錄于首功,則未可也”《朝鮮宣祖實錄》卷三五,宣祖二十六年二月甲辰條,《朝鮮王朝實錄》第21冊,第638頁。。而后,又有傳聞北兵中的蒙古兵斬朝鮮人冒充倭人首級領軍功之事,袁黃曾對傳聞之事問于李如松,致使李如松怒而出惡言曰:“可惡老和尚,何處得聞此語?”袁黃回答:“此是公論。”雖然事后雙方和解,但李袁二人顯然已撕破臉面,袁黃是在宋應昌的授意下核對軍功,《經略復國要編》卷五《與劉袁二贊畫書》十五日:十一日李提督差人口報,又有各將官續報,俱云初八日攻破平壤,砍殺倭奴甚眾,不佞聞之深為社稷慶焉。夫諸將兵親冒矢石,遽成奇功,事非細細具題,當在目下,勞門下速往平壤躬自勘驗,或先登或力戰或傷斃者,一一詳視的確開示不佞,以俟錄敘此一舉也。激勸所在關系甚重,特托門下者蓋他人不可濫預也。幸秉公心矢天日,日后無沙中偶語則幸矣。第385—386頁。背后又牽扯到諸多勢力,李如松亦是借袁黃發泄其對宋應昌一系文臣的不滿。
碧蹄館戰敗后,李如松大兵退守開城,而宋應昌此時駐定州,有諜報加藤清正在咸鏡道扼守鴨綠江截明軍退路,兩方相持眾人無措之際,袁黃幕客山陰人馮仲纓主動請纓,偕吳縣人金相,利用加藤清正與小西行長內部的矛盾,以離間之計智勸加藤清正退兵。功成后,顧忌到作為袁黃所派之人立功,恐惹劉黃裳嫉妒發難,恐其加罪馮仲纓通倭,因而斬殺日本散兵九十余人,回來后劉黃裳果然發難,馮仲纓將斬獲的首級“分遺其幕客”,方解決了袁黃與劉黃裳這場內部矛盾。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二十五《東征二士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806頁。馮仲纓以“賣倭”獲罪,袁黃亦被李如松上書彈劾,不久后因京察拾遺而罷官歸國。方孔炤:《全邊略記》卷九《海略》,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343頁。
袁黃與李如松之間的矛盾,可看作宋應昌文官一派與武將之間的矛盾的集中體現,從前文袁黃和劉黃裳提前代表宋應昌來朝鮮的經歷來看,宋應昌從平壤大捷到碧蹄館戰敗,一直身在遼東,袁黃通過書信頻繁與宋應昌溝通,并代替宋應昌與李如松和朝鮮方面溝通,實施宋應昌的意圖。而在同為贊畫的袁黃與劉黃裳二人之間,朝鮮史料對劉的評價是“黃裳夸誕”,相對而言更老實而勇于任事的袁黃成了宋應昌與李如松之間發生直接矛盾的一個緩沖,上要代表宋應昌與李如松交涉,下要為幕客馮仲纓的賣倭罪名負責,最終成為各種矛盾激化的一個棄卒而黯然離場,成為一種必然。
袁黃在朝鮮與李如松的互訟,抑或與宋應昌共同推廣陽明心學,這些歷史細節在朝鮮史料中著墨頗多,然而在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的明朝的大歷史中卻只是零星一帶而過,因為此時天朝君臣正忙于爭立國本以及癸巳京察官員間的牽扯爭斗,對于朝鮮戰場,著眼的是戰事結果,而非歷史現場中的人物活動與糾葛這種“小歷史”。因而,袁黃在朝鮮的失意并不影響他在東征功勞簿上的功績,最終結束他仕途的遠非朝鮮君臣愿意相信并附會的邪說惑眾,而是明廷官員中的派系黨爭。萬歷二十一年癸巳京察,閣部相爭,“趙南星、虞淳熙、楊于庭、袁黃,俱禠職”兩敗俱傷,不論“虞淳熙素擅才名,楊于庭西功未敘,袁黃方贊東師”《明神宗實錄》卷二五八,萬歷二十一年三月癸未條,第4799頁。,統統以拾遺被罷官。王錫爵在與宋應昌的書信中言:“楊袁二公冤抑可憐,會上方怒,驟敘之委為無益”王錫爵:《王文肅公文集》卷二十四《宋桐岡經略》,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7冊,第526頁。,承認了袁黃被動冤抑可憐,無奈六月黯然從朝鮮歸國。申欽:《象村稿》,卷之三十九,《天朝詔使將臣先后去來姓名記》自壬辰至庚子,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72冊,第270頁。通過中朝史料的勘對,不僅形成了更全面的袁黃形象,亦可對明鮮關系、陽明學在東亞的傳播,以及明朝的軍事和官員考核等制度建設激發新的反思。
(責任編輯:馮 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