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雪琳
摘 要:司法社工以參與司法社工項目的方式進入司法場域,在司法場域發展出應對項目評估的三種行動策略:評估前,專業慣習缺場;評估中,專業慣習在場;評估后,專業慣習再次缺場。該策略的形成,是由于作為“官方場域”的司法場域與作為“民間場域”的社會工作場域,雙重場域邏輯碰撞。具體來說,是公權力邏輯與草根邏輯、行政邏輯和專業邏輯、他組織邏輯和自組織邏輯三種邏輯碰撞的結果。
關鍵詞:場域;行動策略;行動邏輯
與傳統司法工作完全以行政監管的思路不同,現代司法工作以“恢復性司法”理念著稱。責任、恢復和回歸是恢復性司法的基本理念。主張犯罪人自愿承擔責任而非依靠監禁和刑法;恢復因犯罪而中斷的與被害人、家庭、社區和社會的關系;促成犯罪人與被害人、與社會的和解,重新獲得社會的信任,幫助犯罪人重新回歸社會。恢復性司法正義觀強調以人性化的關懷使犯罪人真心悔悟,通過其社會關系的恢復實現司法正義。這與司法社會工作以協助服務對象解決問題,促進服務對象與社會的聯系,獲得社會的信任,幫助其重新融入社會,防止再次犯罪的發生,最終實現“助人自助”的目標是契合的。
然而,縱使目標一致,司法領域長期發展出一套實踐邏輯,社會工作作為一個獨立的專業,在長期發展中也形成了適用于自身的行動邏輯。司法社會工作要求的社會工作進入司法領域,必然要在一定程度上調整原有的行動邏輯和規則,以適應和妥協,達到嵌入和融合。[1]基于這種融合的復雜性特征,本文選取場域理論作為理論范式,將司法社會工作場域視為一個“官方場域”與“民間場域”雙重場域并存的融合場域。
法國學者布迪厄將場域定義為一個網絡關系系統,主要指在各種位置之間存在的客觀關系的一個網絡,或者一個構型,是由不同社會位置之間聯結而成的客觀關系的網絡。[2]場域在實踐的作用下形塑著慣習,為資本提供運作空間。慣習受制于場域的結構和歷史,在實踐過程中遵循特定場域的規則和邏輯。[3]在社會工作場域,社會工作者形成了一套適用其運轉規則的資本、慣習和策略。進入司法場域后,新的場域重構他們的慣習和認知,使其調整行動策略,以適應新的場域邏輯。
一、司法社工在司法場域的慣習沖突
司法社工在專業領域,形成了一套社會工作的思維方式和工作方法。社會工作的專業慣習就是形成的以社會工作的視角和思維來考慮社會問題,分析社會現象,用社會工作的價值觀、理論和方法來服務有需要的人。具體來說,就是以服務的理念,幫助社會中的弱勢群體去增強他們獲得更好生活的能力,促進其與環境更好地適應與協調。在經過一定的經驗積累或理論學習后,接觸過這一知識的群體看待世界、解決問題的方式自動會被社會工作助人、利他價值觀所影響和改變,大多表現出以價值為取向而不是以利益為取向。
在司法場域中,政府擁有強大的資本權力,司法局、司法所位于司法場域的關鍵位置,他們的資本和位置決定了其在場域中的主導地位。司法社工作為一個外來者身份想要進入司法場域,在自身資本力量不夠強硬的情況下,只能改變自身原有慣習以適應和服從司法場域的運行規則,才得以生存下去。[4]于是,司法社工在司法場域中面臨三類慣習沖突。
(一)司法社工與政府:專業慣習與權力慣習
政府作為購買方,主要目標在提升社會治理,遵循的是管理主義邏輯。管理主義注重效率和效益,注重目標和結果的可測量,常采用技術治理的手段。量化是突出政府績效的重要措施,也是彰顯其權力的重要手段。評估體系中嚴格量化出各項指標,最終的評估結果以分數呈現。機構不再關注項目過程中的問題及改變,而關注自己得了多少分以及這個分數是否能保住項目。評估標準、內容、結果懸浮于司法社工的日常工作。專業服務中,如像一個個案究竟開幾節能結案是要視服務對象的情況而定的;服務對象的抗逆力是否得到提升是無法準確測量的。以人為中心的活動與標準化的數字之間是無法嚴密貼合的。那么,專業慣習與權力慣習之間就出現了沖突。
(二)司法社工與司法所:專業慣習與行政慣習
司法所在社區矯正工作中的職能有三項,監督管理、教育矯正和適應性幫扶,其重點在監督管理,實行監管原則。在開展社區矯正工作過程中,司法所主張以流程化的程序對社矯對象進行監管,以行政慣習主導。而司法社工在開展工作時,將社區矯正人員視為服務對象,堅持服務原則,致力以專業化的服務去幫助他們。于是,專業慣習與行政慣習之間出現沖突。
(三)司法社工與服務對象:專業慣習與本土文化慣習
在中國本土文化的語境里,向外人求助始終沒有被納入人們面臨困難時的第一選擇。[5]這為社工開展工作帶來了障礙。社區矯正對象不同于一般的社會工作服務對象,他們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弱勢群體。相反,他們可能是某個領域的“佼佼者”。他們的犯罪原因大多是經濟類犯罪,且多是高智商人群。他們在犯罪前后的生活環境大都是沒有發生變化的,工作生活變得稍微麻煩一些(社矯對象有很多限制),但對其原有的社會支持系統并不會有太大的破壞。在這樣的情況下,以司法社工現有的能力和資源,很難對其產生作用。他們與其尋求社工幫助,還不如找自己的關系網更有效。所以,他們一般無法得到一些實質性的幫助,也不會尋求社工幫助。
二、司法社會工作的三種行動策略
司法社工在司法場域面臨一系列慣習沖突,應對多種權力的支配,“苦不堪言”。機構為了獲得資源生存不得不想方設法應對項目和評估。司法社工項目的目標和結果在權力的對抗中發生了背離。原本是以服務對象為中心,幫助其進行更好地社會融入的項目,變成了政府宣揚績效的工具,變成機構維持生存的砝碼。二者各取所需,并潛在達成一致,將司法社工項目的服務對象拋之腦后。在機構爭取到項目后,司法社工與其進行“共謀”,產生一系列“變通”和反常行為,如“目標替代”、“弄虛作假”、“博弈”等。甚至某些機構在爭取項目與應付項目方面讓其他結構望塵莫及。項目內卷化越來越嚴重,項目也變得越來越難得。但專業能力并沒有通過項目得到提升,社會工作專業在司法領域的專業地位并沒有通過政府購買服務得到強化。
評估作為項目開始、進行與結束的重要標志,是分析司法社工在項目進行過程中的行動邏輯的重要依托。本文以評估為臨界點,研究司法社工在評估前、評估中、評估后的行為,理清司法社工在整個司法項目過程中的行動邏輯和行為策略。
場域的結構及其主體的權力與資本決定著場域的運行規則,新進入主體所擁有的資本的數量和結構決定其是否有能力與原有主體相抗衡。抗衡的結果決定其是堅持原有的慣習或是改變自身慣習以適應新場域的規則。司法社工在自身資本不足以與司法場域抗衡的情況下,發展出一套應對項目評估的策略。具體表現為:評估前,專業慣習的缺場;評估中,專業慣習在場;評估后,專業慣習再次缺場。
(一)評估前:專業慣習缺場
評估前,司法社工進入司法所開展司法社會工作。此時司法社工在未完全了解整個社區矯正的前提下,被安排做一些整理檔案、文書資料的活兒。工作是以司法所交給的行政性工作為主。社工剛進入這一場域,地位的高低由司法所工作人員的重視程度決定。在不了解專業社會工作的前提下,司法所工作人員對于司法社工能力的評判只能通過其畢業院校或既往工作經歷,進而決定他們交與社工工作任務的多少與輕重。就司法所而言,與其是對社工的需要,不如說需要人才,需要人手。另一方面,正是由于司法社工的學歷不高,專業水平不足,在短時期內也無法做出出色的專業社會工作服務。為了保證基本工作不出錯,行政性的工作成了司法社工首要目標和重點,專業慣習在司法場域中出現了缺失的情況。
(二)評估中:專業慣習在場
司法社工項目的評估中對服務成效的評估主要針對的是專業服務,司法社工在項目過程中所做的是監管和服務,甚至是監管為主,專業服務為輔或沒有。在應對評估時,不得不使專業慣習暫時在場。將社會工作專業服務融合在行政監管中。“暫時在場”表示專業術語、專業方法體現在評估材料中,并不體現在司法社工的日常工作中。司法社工加班加點準備評估材料,將社會工作理論與方法生搬硬套堆在社矯對象的矯正方案中,構造出一個又一個個別化矯正服務項目。而在實際中,司法社工所做的只是監督社交對象完成矯正期間所需的材料,象征性地問候其家庭情況、生活現狀等,除此之外,并沒有過多其他的專業服務。機構在清楚司法社工現狀的情況下,幫助其想出一系列使專業慣習在場的方法。雖然評估未能促使專業慣習真正在司法場域落地,但至少促使在準備評估材料時思考怎樣將專業服務與行政工作進行融合,一定意義上體現了專業慣習的在場。
(三)評估后:專業慣習再次缺場
評估結束后,司法社工又回到了司法所的日常監管工作中,又處于一個思維水平很低的狀態。三種層次的社工,并未因評估發生變化。第一層次是工具人式,按照司法所的吩咐工作,不考慮專業服務,純做行政事務,甚至忘記自己的社工身份;第二層次是具備一定的專業意識,有意識到自己是社工,在日常工作中強調自己專業身份的存在,但做法不一定專業,專業能力不強;第三層次是專業司法社會工作者,能平衡好行政和專業服務,會在日常中細節中留意專業身份,用專業手法開展專業服務。現實情況中,能做到第三層次的司法社工少之又少,更多回到第一層次或第二層次。他們忘掉專業慣習或本來就不具備專業慣習,在司法所充當一個工具人式的幫手,繼續按要求完成各方交給的任務,以生存為目標,暫緩專業理想。專業慣習在評估后再次缺失于司法場域。
三、司法社會工作中的邏輯碰撞
政府和司法社會工作組織兩者間產生的張力,使得司法社會工作在開展過程中發生了多重邏輯碰撞。司法社會工作者在評估的不同階段采取的不同策略,即是多重邏輯碰撞的結果。
(一)公權力邏輯與草根邏輯
司法本身代表公權力遵循“監管”邏輯與司法社會工作本身代表民間草根遵循“服務”邏輯之間產生了碰撞。一方面,司法工作是在體制內進行的具有嚴肅性、授權性和正式性的司法活動。體制保障司法活動的公平正義、賦予其合法性。另一方面,司法社會工作是民間草根組織,不代表公權力,缺少公民合法性授權。于是就產生了矛盾:司法社會工作作為司法的組成部分,而司法社工不是公務員,他在從事這一公務活動時具備相應權力嗎?社會工作組織作為民間機構在開展司法社會工作時,如何具備維護司法公平正義的資質?為何民間組織可以承擔司法社會工作這一重任而不是司法其他部分的重任呢?司法社工出現工作失誤,其責任主體如何劃分?更進一步講,權力部門的遵循自上而下的“監管”邏輯,草根組織遵循自下而上的“服務”邏輯。司法社會工作者在開展司法社會工作中,到底遵循“監管”邏輯還是“服務”邏輯?司法權“監管”邏輯下的強制性與民間組織“服務”邏輯下的自決性所沖突。在一項權力性活動中,民間力量扮演著何種角色?由此產生了第一重邏輯碰撞。
(二)行政性邏輯與專業性邏輯
第二重邏輯碰撞在于,廣義的政府短期內行政目標和專業性之間產生的矛盾。一方面,司法工作遵循行政性邏輯,追求目標和效率,對于工作時間和工作任務有嚴格限定。另一方面,專業司法社會工作需要遵循專業規律,不能急于求成。在考慮司法本身目標的基礎上,更多著眼于社會工作的理論與實踐。在開展工作的過程中,要從服務對象的具體角度及其規律出發。所以就產生了行政性要求的時間達標與專業性要求的效果達標之間的矛盾。司法部門處于行政目的,要求司法社會工作組織在特定時間達到特定目標,但司法社會工作由于其專業屬性無法在客觀上達到此種行政目標,甚至基于專業角度考量,對于短期目標的追求從長遠看需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三)他組織邏輯與自組織邏輯
第三重邏輯碰撞在于,自組織與他組織之間的邏輯碰撞。政府對司法社會工作組織進行他組織必不可少,而司法社會工作組織作為民間組織期望自組織。首先,司法是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防線,司法部門通過關注、管理甚至介入司法社會工作組織的活動,保證其在司法規范框架下活動,保證司法公平、正義,維護司法的公權力。從民間組織角度看,這是一種他組織狀態。而承擔司法社會工作的社工機構,是從事民間活動的非政府組織。雖然其經費來源于政府購買的項目,但作為民間組織,總是希望尋找自身的獨立性,去掙脫管理,尋找自己的成長空間。于是就產生了他組織和自組織、介入和掙脫介入之間的邏輯碰撞。
司法社工在從事司法社會工作時處于不斷地邏輯碰撞中,使其在“司法所工作人員”和“司法社工”的雙重身份”中來回切換。在日常工作中充當著“司法所工作人員”的角色,在評估時切換至“司法社工”的身份。如何界定司法社工的工作界限,明確司法社會工作的專業邊界,是當前司法社會工作研究亟需解決的問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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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皮埃爾·布迪厄.實踐感[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82-87.
[5] 王思斌.中國社會的求—助關系——制度與文化的視角[J].社會學研究,2001(04):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