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繁昌 王美茹 孫乙元 夏宇娟 李曉瑤
(青少年網絡心理與行為教育部重點實驗室,華中師范大學心理學院,武漢 430079)
隨著網絡和信息技術的創新發展,手機為人們的交流、學習和娛樂提供了便利,成為了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 必需品”。截至2020 年12 月,我國手機網民規模達9.86 億,占總網民的9 9.7%(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2021)。人們對手機的依賴也帶來了“低頭現象”,近年來,一些研究者已經關注到了不同情境中,如伴侶互動(Halpern & Katz,2017)、上下級交流(Roberts & David,2017)、親子溝通(Stockdale,Coyne,& Padilla-Walker,2018)中存在的這種現象。家庭作為青少年發展的重要場所,親子互動中的父母手機冷落現象不容忽視。父母手機冷落是指父母在社交環境中專注于手機而忽視孩子的現象(丁倩,孔令龍,張永欣,周宗奎,胡偉,2018)。實證研究發現父母手機冷落行為會導致孩子負面的情緒體驗(Stockdale et al.,2018;Xie & Xie,2020),降低親子關系的質量(McDaniel & Coyne,2016)。非言語互動是親子間情感交流的主要方式,而父母手機冷落行為導致非言語互動減少,情感交流無法傳遞(Radesky et al.,2015)。考慮到親子互動中父母手機冷落對青少年情感(疏離感)的影響,本研究將選取初中生為研究對象,探究兩者的關系及其內在機制,以期為預防和干預青少年疏離感提供重要依據。
疏離感是一種負性情緒體驗,指個體難以正常處理與他人的關系,不能與家庭、學校或同伴建立有效聯結,從而體驗到的無助感、無意義感、孤獨感等消極情緒(Mann,2001)。青少年期是疏離感產生的高危時期(Sandhu & Tung,2004)。父母是青少年最重要的社會支持因素,家庭中的溝通對青少年的發展至關重要(楊曉莉,鄒泓,2005)。以往研究發現,父母專注于手機時無法及時關注與有效回應孩子的需求(Kildare & Middlemiss,2017)。根據注意資源有限理論(Kahneman,1973),一個人的注意資源總量是有限的,父母過多地關注手機就會致使他們沒有足夠的注意資源與孩子進行溝通和交流。同時,那些經歷較多父母手機冷落行為的孩子,往往會體驗到較少的歸屬感(Chotpitayasunondh & Douglas,2018)和較多的情感疏離(Kim,Chen,Wang,Shen,& Orozco-Lapray,2013;Steiner-Adair & Barker,2013)。因此,本研究推測父母手機冷落行為可以正向預測青少年的疏離感。
非適應性認知是指個體對網絡世界和虛擬自我優于現實世界和線下自我的一種偏差認知(Davis,2001)。在家庭教育中,父母不僅會通過言辭說教來指導青少年的成長,也通過身體力行的榜樣示范來潛移默化地影響青少年(Grusec,2011)。隨著低頭行為逐漸變得普遍,大多數家長可能會認為在孩子面前使用手機無關緊要(Chotpitayasunondh & Douglas,2016)。然而,這種對待手機的態度會通過社會化機制傳遞給子女(王琳,伍麟,2018;Yoshida & Busby,2012)。有研究發現,子女對父母技術使用的感知與他們自己的技術使用直接相關(Jackson,Witt,Fitzgerald,Von Eye,& Zhao,2011)。因此,父母在家庭互動中的手機冷落行為其實傳遞了使用手機具有“優勢效應”的信號,而一旦這一信號被青少年所感知,他們就容易形成非適應性認知。
已有研究證實非適應性認知會導致青少年的問題性網絡使用(Liu et al.,2019;Wang,Xu,& He,2021)。然而,認知–情感–行為模型強調認知不是影響個體的直接因素,偏差認知往往通過情感對個體產生影響(Wang,Lee,& Hua,2015)。父母手機冷落形成的非適應性認知可能并不會直接對個體造成損傷,而是通過情感對其發揮作用。正如已有研究所指出的,疏離感可以直接正向預測個體的問題性網絡使用(Lei & Wu,2007)。因此,本研究認為疏離感作為一種負性的情緒體驗很有可能是偏差認知的臨近結果。綜上所述,父母撫養過程中的手機冷落行為可能會推動青少年形成非適應性認知,進而影響青少年的疏離感。
應對方式是個體面對應激事件時所采取的策略(Lazarus & Folkman,1984),應對的主要功能是調節應激性事件和一系列發展結果之間的關系(Lewis,Byrd,& Ollendick,2012)。同處壓力性生活事件下,個體的應對方式越積極,抑郁水平就越低(Compas,Connor-Smith,Saltzman,Thomsen,& Wadsworth,2001)。父母手機冷落行為對于青少年來說是一個負性事件,會使個體產生社會排斥感,進而導致更大的壓力和抑郁情緒(David & Roberts,2017)。正如風險緩沖模型所指出的,保護因素可以緩沖或削弱風險因素的不利影響(Fergus & Zimmerman,2005),個體的應對方式可以調節壓力與負性情緒之間的關系(劉楊,李澤,林丹華,2014)。當壓力性事件發生在家庭中時,應對方式仍然可以發揮調節作用(Gonzales,Tein,Sandler,& Friedman,2001)。因此,本研究推測應對方式可以調節父母手機冷落行為與疏離感之間的關系。
根據本研究的文獻檢索結果,還沒有研究考察應對方式作為非適應性認知和青少年疏離感之間關系的調節因素。研究表明,認知評價與應對方式之間存在緊密聯系(Lazarus & Folkman,1984)。一方面,個體應對方式的選擇往往依據對當前事態的認知評價。當個體認為自身可以改變情境時,就傾向于使用更積極的應對方式;反之,個體就會更傾向于采用消極的應對方式。另一方面,研究指出不同的應對方式影響著個體的情緒,一些應對方式增加積極情緒,而另一些應對方式則會增加消極情緒(Folkman & Lazarus,1988)。基于上述分析,本研究推測應對方式可能調節非適應性認知與青少年疏離感之間的關系。
總之,本研究基于注意資源理論和風險緩沖模型,構建了一個有調節的中介模型來探究父母手機冷落行為與青少年的疏離感之間的關系,并考察非適應性認知與應對方式在其間的作用。變量之間的關系如圖1所示。

圖1 假設模型
以班級為單位,在天津市某中學選擇688 名學生發放問卷進行調查。刪除錯答和誤答問卷,得到有效問卷575 份,有效回收率83.58%。其中,男生317 名(55.13%),女生258 名(44.87%);七年級3 1 2 名(5 4.2 6%),八年級2 6 3 名(45.74%);年齡在12~16 歲之間(M=14.13 歲,SD=0.88 歲)。
2.2.1 低頭族量表(Phubbing Scale)
該量表由Roberts 和David(2016)編制,丁倩等人(2018)將其修訂為中文版本。量表為單維度量表,共9 個項目,采用5 點計分,從1(“從不這樣”)到5(“一直這樣”)。得分越高代表父母手機冷落行為越嚴重。在本研究中,該量表的Cronbach’s α 系數為0.81。
2.2.2 青少年疏離感量表(Adolescent Students Alienation Scale)
該量表由楊東、張進輔和黃希庭(2002)編制,有52 個項目,包括社會疏離感、人際疏離感、環境疏離感三個維度。題目采用7 點計分,從1(“完全不符合”)到7(“完全符合”),得分越高表明青少年的疏離感越強烈。在本研究中,該量表的Cronbach’s α 系數為0.98。
2.2.3 非適應性認知問卷(Online Cognitive Scale)
該問卷由Davis(2001)編制,宋珺和楊鳳池(2007)在中國青少年群體進行了驗證。問卷共有36 個項目,包括社會性滿足、孤獨/抑郁、沖動控制減弱和轉移注意力四個維度。采用7 點計分,從1(“完全不同意”)到7(“完全同意”),得分越高表明非適應認知的程度越高。在本研究中,該量表的Cronbach’s α 系數為0.96。
2.2.4 簡易應對方式量表(Simplified Coping Style Questionnaire)
該量表由解亞寧(1998)編制,它涉及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應對生活事件時可能采取的不同態度和措施。量表共20 個項目,包括積極應對和消極應對兩個維度。采用4 點計分,從1(“不采取”)到4(“經常采取”)。本研究采取戴曉陽(2015)提出的計分方法,即應對傾向可以通過積極應對方式的標準分減去消極應對的標準分獲得,當應對傾向的值大于零就表明個體更傾向于積極的應對方式;當應對傾向的值小于零,則表明個體更傾向于采取消極應對的方式。本研究中,積極應對分量表的Cronbach’s α 系數為0.86,消極應對分量表的Cronbach’s α 系數為0.70。
首先,采用SPSS24.0 進行描述統計分析和相關分析。基于徐夫真和張文新(2011)的建議,將疏離感看作一個總體進行考察。接著,通過Hayes(2013)編制的PROCESS 宏程序中的模型15 進行有調節的中介模型分析。采用偏差矯正的Bootstrap法進行參數估計,并報告95%置信區間。
本研究中,所有變量均采用自我報告的問卷法測量,因此可能存在共同方法偏差(周浩,龍立榮,2004)。為了保證嚴謹性,本研究采用Harman單因素檢驗進行了分析,結果顯示,特征根大于1的因子共有21 個。其中,最大因子的方差解釋率為29.43%(小于40%),所以本研究不存在嚴重的共同方法偏差。
相關分析發現(見表1),父母手機冷落行為與青少年疏離感和非適應性認知呈顯著正相關,與應對方式顯著負相關;非適應性認知與青少年疏離感顯著正相關,與應對方式顯著負相關;青少年疏離感與應對方式顯著負相關。

表1 描述性統計結果和變量間的偏相關分析(n=575)
對所有變量進行了標準化處理,然后使用SPSS中的宏程序PROCESS 檢驗非適應性認知的中介作用(Model 4)和應對方式的調節作用(Model 15)。
結果表明,父母手機冷落行為對青少年疏離感有顯著正向預測作用(β=0.45,p<0.001)。加入中介變量后,父母手機冷落行為對非適應性認知(β=0.43,p<0.001)和青少年疏離感(β=0.20,p<0.001)均有顯著的正向預測作用,且非適應性認知也能顯著正向預測青少年疏離感(β=0.59,p<0.001)。此外,中介效應估計值為0.25,95%的置信區間為[0.20,0.31],占總效應的20.49%。這表明,非適應性認知在父母手機冷落行為和青少年疏離感之間起中介作用。
對調節效應檢驗分析顯示(見表2),父母手機冷落行為顯著正向預測非適應性認知(β=0.43,p<0.001)和青少年疏離感(β=0.16,p<0.001),非適應性認知顯著正向預測青少年的疏離感(β=0.41,p<0.001),父母手機冷落行為和應對方式的交互項(β=?0.07,p<0.01),非適應性認知和應對方式的交互項(β=0.07,p<0.01)對青少年疏離感的預測作用顯著。這表明應對方式可以調節父母手機冷落行為和青少年疏離感之間的關系,以及非適應性認知和青少年疏離感之間的關系。

表2 有調節的中介檢驗
另外,本研究評估了應對方式的調節效果。結果顯示(見表3),當應對方式水平較低時(?1SD)即越消極時,父母手機冷落行為對青少年疏離感的影響較大(b=0.26),95% 的置信區間為[0.16,0.35];當應對方式水平較高時(+1SD)即越積極時,父母手機冷落行為對青少年疏離感的預測作用不顯著,95%的置信區間[?0.03,0.16]包含零。在中介路徑中,無論調節變量水平高低,間接效應都是顯著的。當應對方式水平越低時(?1SD)效應較小(b=0.1 3),應對方式水平升高時(+1SD)效應增大(b=0.22),即應對方式越積極時父母手機冷落行為對青少年疏離感的影響越大。另外,在本研究中,有調節的中介實際上是調節變量的一個線性函數,以往的研究中提到的檢驗方法并不能從整體上反映出調節變量是如何影響間接效應的。因此,本研究根據Preacher,Rucker 和Hayes(2007)提出的方法,利用選點法,通過進行多次的Bootstrap 檢驗,得出了調節變量的值為?2.17 時是間接效應顯著與否的分界點,如圖2所示。當應對方式的值大于?2.17,非適應性認知的中介效應顯著(95%的置信區間不包括零);當應對方式的值小于?2.17,非適應性認知的中介效應不顯著(95% 的置信區間包括零)。這說明非適應性認知對青少年疏離感的影響會隨著應對積極性的升高而升高。

表3 不同應對方式水平上的直接效應及中介效應

圖2 中介調節效應分解圖
正如本研究預期,父母手機冷落行為正向預測青少年疏離感。這符合依戀理論的觀點,即溫暖的親子關系是孩子身心健康的重要保證(Nickerson & Nagle,2004),而消極的育兒方式可能會帶來親子關系的惡化,增加父母和孩子之間的疏離感(Kim et al.,2013)。個體在青少年時期并沒有完全脫離對父母的依賴,他們希望從父母那里獲得更多精神上的理解和支持(Rosenthal & Kobak,2010)。那些經常目睹父母低頭現象的孩子,會接收到家庭的“排斥”信號,增加他們對拒絕的感知(Stockdale et al.,2018;Xie & Xie,2020)。忽視拒絕的感覺會直接影響到青少年與父母之間的情感聯結,進而產生疏離感(邱劍,楊奇偉,安芹,唐平,李茂全,2015;David & Roberts,2017)。這表明,父母應減少在青少年面前過度使用手機。
本研究證實了非適應性認知在父母手機冷落行為與青少年疏離感之間的關系中發揮中介作用。
一方面,父母手機冷落可以預測青少年的非適應性認知。這表明父母對待手機的心理特征通過社會機制可以被青少年所感知,這與以往研究一致(王琳,伍麟,2018;Yoshida & Busby,2012)。對于青少年來說,雖然父母手機冷落行為是一種消極事件,但父母的潛移默化的“示范”作用可能會影響他們的認知評估。一些研究指出在父母養育過程中,父親的低頭行為會傳達出“玩手機比家庭互動重要”的信號(姜倩云,王興超,劉兵,王鵬程,雷靂,2021)。因此,在家庭背景下,父母對手機的過度偏愛可能會被青少年感知,從而推動青少年形成對手機的非適應性認知。
另一方面,青少年從父母手機冷落行為中看到了手機的重要性,通過在互動過程中的觀察和模仿,受到忽視的他們往往會以類似的方式對待家庭互動(Bai et al.,2020)。實證研究也發現了非適應性認知可以預測青少年的低頭行為(王素娟,孫穎,張亞利,張雅明,2021)。同時,交流互動中的手機低頭行為會阻礙親密感和信任的發展,并降低個人與交流對象的關系質量(vanden Abeele,Antheunis,& Schouten,2016)。也就是說,青少年形成的非適應性認知會影響他們在家庭中的互動與溝通質量,進而拉大成員之間的心理距離,增強青少年的疏離感。
研究表明,消極的應對方式會加強父母手機冷落行為與非適應性認知對青少年疏離感的影響。這與以往的研究結果一致,即消極的應對方式會增加風險行為出現的可能性(Scarpa & Haden,2006)。這也說明了面對父母的不良行為時,青少年不恰當的應對方式反而會起到“雪上加霜”的作用。因此,引導青少年對父母低頭行為進行合理化解釋,鼓勵父母減少在青少年面前,尤其是親子交流中使用手機,能夠有效降低青少年的消極情緒體驗(如疏離感)。
然而,在本研究中,積極的應對方式并沒有緩解父母的不良行為帶來的消極影響,甚至“惡化”了非適應性認知對青少年疏離感的影響,這確實是一個不同但有趣的發現。對以往研究的分析發現,應對策略的有效性可能與風險水平密切相關。例如,積極應對策略只對中等程度的欺凌有效,對更嚴重的欺凌則無效(Carver & Connor-Smith,2010)。實證研究的結果和以往研究提出的減弱模型觀點一致,即在高風險水平下,保護性因素的保護作用會降低(Vanderbilt-Adriance & Shaw,2008)。非適應性認知是問題性網絡使用的近端風險因素之一,已經得到了大量研究的證實(Liu et al.,2019;Wang et al.,2021)。根據減弱模型的觀點,本研究中積極應對方式作為保護性因素并不會減弱非適應性認知(風險因素)對疏離感的影響,反而增加它的負面效應。這也再次說明了應對方式的具體作用模式可能依賴于風險因素的水平,結合風險因素的水平來理解應對方式的作用才能揭開應對方式的內在作用機制。
首先,本研究使用的是橫斷面數據,無法準確推斷因果關系。未來研究可采用縱向設計、實驗研究等方法來提供更豐富的實證證據。其次,本研究采取方便取樣法調查了一個區域的參與者,樣本不夠豐富,未來研究應考慮擴大抽樣范圍來豐富研究結果。最后,本研究沒有區分父親和母親的冷落行為,可能會存在指代不明和忽視父母影響的差異性。后續研究可以分別考察父親和母親手機冷落行為對青少年疏離感的不同影響及其內在關系。
(1)父母手機冷落行為可以正向預測青少年疏離感。(2)非適應性認知在父母手機冷落行為對青少年疏離感中發揮中介作用。(3)應對方式在父母手機冷落行為對青少年疏離感影響的直接路徑中及非適應性認知的中介效應后半段均發揮著調節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