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姆·哈伯特
波士頓學院(Boston College)社會學教授朱麗葉·朔爾(Juliet Schor)并不是第一個以懷疑的眼光來看待所謂共享經濟的人。不過,她新近出版的《零工經濟之后:被綁架的共享經濟如何回轉》(After the Gig: How the Sharing Economy Got Hijacked and How to Win It Back,加州大學出版社,2020年)一書,卻以更為長遠和深入的視角審視了這些基于平臺的商業活動,這要歸功于她和她的研究生團隊自2011年以來完成的一系列研究。這本書追溯了本地交通和旅游住宿等中介服務公司的演變歷程,講述它們如何從原先的準理想主義者,發展為常以犧牲服務人員的利益實現收入增長的純商業企業。身為社會學家的朔爾不僅擁有經濟學博士學位,而且曾在哈佛大學講授經濟學長達17年之久。最近,《麻省理工學院斯隆管理評論》(MIT Sloan Management Review)與朔爾進行了對話,希望能揭示共享經濟有哪些不足之處,以及如何改進。
這些平臺在創立之初大多帶有理想主義的烙印。創始人通常會倡導經濟、社會和環境三方共贏。在經濟方面,他們認為平臺會給予勞動者更多的自由——勞動者可以自行規劃工作時間,而且沒有老板管束。由于很多平臺都是在“大衰退”(Great Recession)時期創立的,它們也為當時很難找到固定工作的人提供了一個獲得收入的機會。
從社會角度來看,此類平臺以促進人與人之間的交流為宣傳點。這些個性化的經濟關系將有助于形成更強的社會聯系。它們承諾會帶來環境效益,尤其是減少碳排放。駕車去某一目的地的司機,會順道捎上要去往相同方向的乘客,從而避免了乘客獨自出行會產生的碳排放。這就是共享出行的初衷。愛彼迎(Airbnb)希望少建新酒店,因為我們可以利用已有的住房為人們提供住宿。TaskRabbit的源起則是因為創始人在需要購買狗糧時,萌生了這樣一種想法:“如果我能找到已經在商場里的某個人,讓他順道把狗糧幫我捎過來,這樣豈不是很好?”
當然,事情并沒有按預想的方式發展。其中一些共享主張一提出來,就讓人覺得不靠譜。不過,當平臺接受了來自投資人更多的資本時,綁架就發生了。資本的進入帶來增長壓力,增長壓力繼而又導致平臺的商業化。這些平臺不是通過共享過剩生產力(譬如汽車上空出的座位或住宅里空出的房間)來提高經濟效率,而是通過增加商業活動來實現增長。駕駛者為了提供共享出行服務而購買汽車;人們購買并出租整棟房屋,而不僅僅是空出的房間。
增長和贏利壓力導致薪酬被壓低,工作環境惡化。最初的“共享”理念,有時候會演變成窮兇極惡的商業活動。
它們沒有創造出當初承諾的利益。在經濟方面,平臺沒有為勞動者提供體面的薪酬和工作條件。不光是公司壓低工資,長期的勞動力供應過剩也導致薪酬水平降低。這對于我們所說的“依賴性謀生者”(dependent earner)而言非常殘酷,因為這些人需要仰仗這份工資來養家,而不只是靠它多賺一些錢。我們發現,利用這些平臺來維持生計即便并非不可能,也異常艱難。除此之外,平臺還將大部分風險從公司轉嫁到勞動者身上,后者會被歸類為獨立承包人,而非公司雇員。
在社會層面,隨著平臺的發展壯大,它們變得更像傳統企業。網約車服務剛上線時,乘客坐在前排,可以和司機聊聊天。到了2019年,優步(Uber)在自己的應用程序上添加了一個按鈕,讓用戶可以選擇“靜音模式”,這基本上就等于在告知司機:“閉嘴,專心開你的車?!?/p>
至于環境層面,網約車服務不僅沒有減少碳排放,反而導致更多汽車上路,交通擁堵更加嚴重,還讓人們規避了公共交通服務。愛彼迎讓住宿成本大幅降低,但同時也誘導了更多的旅游活動。
首先,疫情徹底改變了需求。最大的兩個共享平臺——優步和愛彼迎——已經出現了需求崩潰。優步憑借Uber Eats進軍送餐服務領域。隨著網購和雜貨配送需求的激增,其他公司也紛紛跟進。起初,圍繞著安全問題產生了很多爭論,例如是否要為勞動者提供個人防護裝備和病假工資,但所有公司都頗為主動地滿足了這些要求。
其次,由于失業率上升,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為這些平臺工作。這就導致了供給過剩,勞動者要獲得派單變得愈發困難。網約車的空載時間越來越長,因為缺少打車的需求。司機們已經開始使用智能程序來搶單。
可以這么說。研究人員已經發現,勞動者會運用各種招數來操縱算法。例如,他們會使用多部手機??爝f員會通過輸入錯誤信息來影響他們被分派的任務類型。舉例來說,如果不想派送太重的包裹,他們就會告知平臺自己騎的是自行車。他們可以隨便做點什么打發時間,然后更改信息,獲得自己想要的派單。
另一方面,我們必須牢記,這些算法學習的速度非??臁K?,在勞動者制定對策的同時,算法也總在不斷變化中。這是一個加速版的貓鼠游戲。
首先是法規。目前,各國政府已經開始著手規范這些服務,這樣做可以使為平臺跑單成為更加可行的全職工作。加利福尼亞州最近通過的第5號議會法案(Assembly Bill 5),就為雇員分類設置了新標準,這意味著很多臨時工會被歸類為員工,因而有資格獲得最低工資保障和其他福利。美國其他地區也擬出臺一些類似法規。2020年7月,馬薩諸塞州的首席檢察官對來福車(Lyft)和優步兩家公司提起訴訟,指控它們將旗下平臺的司機錯分為獨立承包人。紐約市出租車和禮車管理局(Taxi and Limousine Commission)則為網約車司機制定了最低工資標準。
不過,在游說方面,尤其是在美國各州層面的游說上,各大平臺公司可謂大獲成功,這導致我們現在很難對其實施監管。在網約車業務和短期住宿業務領域,很多州都已經通過了所謂的“先占法”(preemption law)。如此一來,對于一些想進行監管的城市而言,頒布相關法規反倒成了非法行為。
但與此同時,平臺合作社(platform cooperative)這一更具創新性的方案出現了。這些平臺的擁有者就是它們的用戶,也就是在平臺賺取收入的勞動者。我的團隊已經完成了針對Stocksy的相關研究。我們相信,這應該是首個針對平臺合作社的學術研究成果。我們的研究對象Stocksy,是一個由1,000多位專門提供照片庫服務的攝影師組成的群體。這些攝影師擁有并自主管理該平臺,從而避免了大部分和勞務相關的問題。另外,我們還發現,家庭保潔、駕車出行、保健、翻譯、外賣和單車速遞等領域也開始出現了平臺合作社。讓勞動者對工作環境有更多的掌控,從而回歸我們對于共享經濟的初心,從這一點來說,平臺合作社稱得上是激動人心的一大新發展。
和常規的平臺公司一樣,平臺合作社也會使用算法,因此它們也能享受到數字技術帶來的效率提升和交易費用節省。算法消弭了整個管理層級,但平臺合作社的勞動者能夠掌控算法以及任務的完成方式。
以人力資源為例。這些平臺公司幾乎沒有人力資源管理,至少對于那些受雇于平臺的人來說是如此。應用程序的流程是自動化的。平臺提供培訓視頻。“績效評估”由消費者通過評價來完成。另外,監督者也是不存在的。美國的企業通常會有很多監督層級。但這些平臺上沒有任何監督者——算法會告訴你去往哪里,做些什么;如果你沒有照辦,算法一目了然。所以說,平臺公司淘汰了海量的現代企業。
歐洲出現了一個非常有趣的平臺合作社,叫Smart,它服務于所有類型的自由職業者。這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模式。這些自由職業者可以自己定價,但共享收益、共同管理并共收款項,等等。
我比較樂觀。我覺得我們會見證平臺合作社的成長。真正的問題在于它們是否能發展到足夠壯大,向更強大的對手發起挑戰。
值得重申的一點是,新冠疫情暴發所導致的需求崩塌,讓那些大平臺處于一種非常不穩定的狀態。隨著市場逐漸回暖,這或許會讓某些替代者更易于嶄露頭角。我認為,平臺會向著國家發展的方向發展。如果國家對大型科技公司實施嚴格監管,逐漸走向公正公平,積極消滅社會中的極端不平等,那么這些就是公正平臺出現的好兆頭。
翻譯:徐黃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