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車往重慶城口縣的神田草原開,一路盤旋而上,視野里全是屏風般整齊排列的山峰,難怪我們所在的鄉叫北屏。北屏北屏,叫了這么久的名字,到了白云繚繞之中,才發現取得真好。
神田還在頭頂上,在所有的屏風之上,城口的人說,那是群山舉起的一個草原。3個月前,我去過一次,確實就是這么奇幻。
但是已是黃昏,今天到不了神田,我們的目標是半山上的安樂村,這是陪我上山的文友子民選的地方。他知道我非常看重晚上的燈誘,這一帶,還只有安樂村最適合。
白天適合看蝴蝶看花,因為很多昆蟲躲在樹冠上,沒有翅膀的我們只能望洋興嘆。但是晚上就不一樣了,昆蟲有趨光性,在好的位置掛一盞燈,簡直就是它們沒法拒絕的武林盟主召集令。一盞燈,一張白布,昆蟲界的牛鬼蛇神都會紛紛出洞,到我們的眼皮下來開英雄大會。
開著車,想到這個場面,我不禁嘿嘿笑出聲來。車上的子民和文友木木,以為窗外有什么精彩的事情,都趕緊伸長了脖子四處看。
路邊還真有精彩的,一叢醉魚草花開正艷,粉紅的穗子在山坡上很是顯眼。醉魚草的花是很吸引蝴蝶的,我把車停下,遠遠瞄了一眼,不禁心中微震。沒有蝴蝶,但是有好幾只天蛾在花叢中穿行,有一只翅膀似乎是透明的。
咖啡透翅天蛾!我提著相機就下車了。
“二哥,小心!”子民在身后提醒。我這才注意到,這個山坡的土石非常松軟,有時候走一步會滑回來半步。
我小心地來到高大的醉魚草的下面,仰著頭仔細看了看。兩只小豆長喙天蛾、一只咖啡透翅天蛾正在興奮的享受今天的最后一餐。我找了一枝最矮的繁花,守在那兒一動不動。根據我的經驗,懸停的天蛾們會圍著花叢轉圈,不會放過開得很好的花穗。果然,幾分鐘后,它們都先后進入了我的鏡頭。
匆匆吃完飯,我們就去找燈誘的地方,在屋后找到一處,四處空曠,很適合召開昆蟲的英雄大會。
一切看上去都很完美,天色完全黑下來之前,我開始準備器材,感覺會有一個忙碌的晚上。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了雨點打在屋頂上的聲音。我停下了手里的活,走到窗前,沒有聽錯,外面真是突然就下雨了。
燈誘是沒法搞了。我們悻悻地喝茶、閑聊,不知不覺,雨竟然停了。
雨后的夜探效果也會打折扣,但總比悶在屋里好,我們先到屋后的山路上去走了一圈。濕漉漉的草叢中,我找到一些蝴蝶,其中一只擬稻眉眼蝶新鮮完整,其他的都有點破舊。
感覺沒有逛夠,我們干脆穿過院子,沿著公路散步。走著走著,突然發現深夜的山道有著冷冷的美感——頭頂有星光,腳下有云霧,身后的山莊逆光看去像發黃的老照片,我們不像是走在此時此刻,倒像是走在某部電影的角落里。
回到房間,感覺沒盡興,就把3個月前去神田拍的照片仔細看了一遍,想預習一下明天會碰到哪些植物,這次去它們會有什么變化。
上次印象最深的是在草叢中發現了開花的太白貝母,一時驚喜莫名,顧不得地上潮濕,趴下去就拍。這是一個生長極其緩慢的植物,第1年長出針狀的苗,第2年才長出像樣的葉,如果第3年莖葉長得齊備了,第4年就能看到開花。多么不容易,等一朵花開,差不多要讀完大學的時間。
然后就是木姜子和茶藨子,都在開花。前者倒是常見,后者我查出是瘤糖茶藨子,我特別喜歡它半透明的一串果實,不知道明天結果沒有,希望能挑戰一下它的酸。茶藨子是野外口渴時的救星,它致命的酸,一粒足以讓口腔里充滿唾液。如果我上山帶的茶水全部消耗完,還要吃饅頭作為午餐,我就會四處尋找茶藨子。如果茶水還有,我會尋找更可口的野草莓。
還有那幾樹山櫻花,當時正狂野地開著,現在,果實期應該過了,會不會還有幾粒殘留枝上,讓我可以琢磨一下。
看著看著,神游于5月的時間里,我想起了當時寫下的詩,不禁找出來讀了一遍。
北屏即興
一生中登過的山
都被我帶到了這里,我昂首向天
它們也都一起昂首向天
一生中迷戀過的樹
也被我帶到這里,我們默契地
把閃電藏在身后
群峰之上,天馬之國
可以挽狂風奔雷飛馳
也可以安坐溪谷,放下幽藍的水潭
上面漂浮歷年的落花
滿山遍野的山櫻上
有忍耐過無數冬天的碎銀
有鷹滑過的影子
這是適合我們的國度,總有狂野之物
和我一樣,友好而忍耐
但不可馴服
第2天清晨,鳥聲把我驚醒。恍惚中,突然想起,身在距離神田不遠的安樂村,這正是我期待已久的一天啊,翻身就起來了。
我們匆匆吃過早飯,駕上車就興奮地開出了山莊。路邊仍有醉魚草密布,我減了速度,慢吞吞地往上走,這樣透過車窗就可以看見有沒有早起的蝴蝶。
醉魚草上不算熱鬧,因為只有它們的最高處能抹上一點朝陽,僅有的一只麝鳳蝶在那里逗留,拖著秀美的長尾。我停車遠遠拍了幾張,就繼續趕路。總覺得從昨天的觀察來看,上山的路邊常見物種多,山巔上會更精彩吧。
這點小心思,很快就被證明是多么的自以為是。在一處廢棄的工棚旁,我看見一只蝴蝶閃過,趕緊停車。它輕巧地落在工棚前的地面上,離我們的車很近,我也輕手輕腳下車,把車門慢慢推回去,怕驚動了它。定睛一看,這只蝴蝶翅正面黃色,密布黑色條紋,好陌生的蝶,我表情淡定,心里卻驚呼了一聲。它移動著,用長長的喙左左右右在潮濕的地面找個不停,像探雷的工兵一樣,專業地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這個過程中終于把翅膀合上了。翅反面仍然是黃色,黑色條紋卻變細了,成精致的網狀,后翅的眼斑低調地列在網的邊緣。原來是顏值不俗的網眼蝶,無數次看過照片,也見過標本,卻從來沒有在野外相遇。
拍完網眼蝶,我滿意地站起來,看了一下環境。還真是個拍蝴蝶的好地方,一條縱向的溝和公路,兩條蝴蝶喜歡的飛行線路交叉在這個半山上最大的平臺。它還不僅是一個交通樞紐站,廢棄的工棚、有人類生活史的地面,對蝴蝶來說,簡直就是美食城,太值得逗留了。
我決定在這里多開銷一點時間。看看還會有什么蝴蝶逗留。接下來的40分鐘時間,我觀察到7種蝴蝶,都是常見蝴蝶,其中的白灰蝶和彩斑黛眼蝶,我相對見得少,多拍了幾張。
我們繼續往上,上午10點左右,到了群山之巔的神田草原,這已是重慶陜西交界處。
駐車后,我們3人緩緩步行,沿盤山路往里走。果然,和半山的景致區別很大。這里草木茂盛,卻不高大,有點走到了川西草原的感覺,但是天更藍,云更低,人更舒服。
看了一會云和天,還是忍不住低頭看野花,路兩邊全是,五顏六色,種類繁多,我很快就被道路左邊坡上一種花吸引住了,它像五只鳥組成的一個紫色燈籠,造型非常別致,花瓣和萼片都是紫色卻又深淺不同,很耐看。這是我在城口多次見到的華北耬斗菜,都在海拔比較高的地方出現。如此驚艷的物種,能讓人每次看到都很驚喜。
拍完華北耬斗菜,剛回到路上,就看到右邊的草叢里,有一些醒目的黃色花朵,像一只只吊在草葉下的圓號,湊近一看,原來是頂喙鳳仙花,此種只在重慶有分布,別的地方,就只能看別的鳳仙了。
就這樣左一下右一下,完全走不動路,生怕錯過好看的野花,確實,好看的也太多了。比如,看到一種藍色的花,粗看不以為意,仔細看就會大吃一驚,它的花朵稀疏而隨意地組成大致是園錐形的花序,像藍色的圓筒形燈籠,燈籠下部花的裂片很小,收縮成了反卷著的小浪花,而花柱卻肆無忌憚地從浪花中伸了出來,長得精致而有趣。后來我查到,這居然是一種沙參,細葉沙參,完全顛覆了我對沙參花的印象,以前看到的沙參花都像桔梗花。仔細閱讀了相關資料,原來,這不是孤案,沙參屬的筒花組,其實都有著類似的花朵,只是我自己沒有碰到過而已。
子民輕輕嘆了口氣。顯然,對這樣的行進速度有點無奈。子民對昆蟲敏感,視力又特別好,經常發現我漏掉的東西。木木喜歡野花,倒是樂呵呵地又是看又是用手機拍,完全不著急。
走到一段相對平坦的路時,陽光更強烈,蝴蝶出現了。但這些蝴蝶僅供遠遠觀賞,不可接近:它們有的橫向掠過土路,從坡上直往溝底而去;有的沿著路縱向上山或下山,行色匆匆,似乎路邊繁花,并不值得它們逗留。我目擊到的蝴蝶多達十余種,其中有好幾種是我肯定沒見過的,但也就是擦肩而過的緣份,想要看清楚細節都來不及。我已經不會著急,甚至不會遺憾了。一路有蝶的路,至少比無蝶光顧的路好上十倍,對不對。
這些蝴蝶中,唯一和我有緣份的是藏眼蝶,它大膽地落在路中間,給了我短暫而寶貴的機會,但是很不好意思,拍下它的時候,我以為它是只弄蝶,即使整個體型很不像,它翅的反面白色上有黑斑,很像白弄蝶。后來在弄蝶資料里查不到它,請教了研究蝴蝶的朋友,才知道錯大了,原來是一只眼蝶。特別有意思的是,在另一處灌木中,我拍到一只平攤著翅膀的眼蝶,也是從來沒見過的,后來確認,這也是一只藏眼蝶,只是它向我展示了翅膀的正面。我給子民說,還不錯,這兩只蝴蝶我都是首次相遇,一只眼蝶,一只弄蝶,真好。蝴蝶的世界是博大豐富的,我還在它的門口徘徊呢。后來一想到這個細節,就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們終于來到了神田草原最高處的山丘,也路過了5月曾經讓我贊嘆不已的開花的山櫻花樹。可惜,沒有找到果實。翻過山丘,草原一瀉而下,就像一張巨大的花毯傾斜著,罩在饅頭似的小山丘上。
本來,我還惦記著那條路上的太白貝母和瘤糖茶藨子。但是路上沉醉于各種野花,按計劃下午要去看神田草原的另一個山頭,只好放棄了。
但是,還沒有好好拍的野花還很多很多。有些物種,路上早就見到了,卻一直沒拍,總覺得前面還有姿態更好的,背景更好的。現在到了最高處,已無更多選擇,我干脆把背包放到草叢里,從離自己最近的野花拍起。
瞿麥花像5個跳舞的紫衣小姑娘,風一吹,它被吹歪了,又像一個亂發紛飛的狂野女子。紫色的還有翠雀,像一群鳥,輕盈地停在細細的枝條上,就形態而言,它們比我見過的烏頭要美,烏頭花也是紫色,卻像一群蒙面僧人,面目不清地端坐在一起,看久了不禁心驚。我一邊拍,一邊喃喃自語,這些野花遠看是一個整體,一團彩云,但是那你蹲下來,離它們近在咫只,視野里只有其中一株甚至一朵的時候,它們就會像宏大的建筑,展示出設計師造物主的縝密、大膽和機智,甚至,每個物種都既是活生生的生命又像是某部深邃天書的一個詞,既是一個獨立、完整的系統,又好像是理解其他更廣袤生命的鑰匙。我的沉思,始終跟隨著鏡頭里目標的變幻,像一條小路,左彎右拐,在草叢深處越走越遠。
不知道拍了多久,我才慢慢站起來,腰、膝蓋都已經變得僵硬和麻木,我差點沒有站穩,身體竟然搖動了一下。我仰起臉,閉著眼,深深地呼吸了幾下,才恢復了狀態。這時,子民提醒到,已經12點了,我們應該下山去吃午飯,然后轉移。
“好的!我抓緊。”我說了一聲,又蹲了下來,我發現一些被忽略了的野花,它們單獨占據鏡頭時,可能并不耀眼,但是當你退后,面對草原的時候,正是它們構成了草原的基礎色,比如圓穗蓼,比如野蔥等。我得把這些低調的野花也記錄下來。
步行到山門,還需要一些時間,拍完這一組后,我們就調頭下山。烈日當空,陽光非常耀眼,我們3個人都瞇著眼往前走。還是那條路,還是那些野花,但是總覺得有什么不一樣。究竟是哪一點不一樣呢,難道就因為瞇著眼,所有的景物都發生了彎曲?然后,我就反應過來了——是蝴蝶不見了。來的時候,左左右右,高高低低,都有蝴蝶在飛,雖然我只拍到一兩次,但蝴蝶們讓整條路顯得靈動而多姿。只不過過了2個小時,這些大大小小的蝴蝶竟然整齊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又讓我想到,上山的時候,這一段路我并沒有拍攝和記錄任何野花和別的物種,因為作為蝴蝶迷,我實在無力抗拒空中那些翩翩來去的翅膀。那重走這條突然變得空曠的路,我就好好看看別的物種吧。
沒有發現未記錄又特別有趣的物種,我就選擇姿態好的柳葉菜、老鸛草拍了些照片,拍著拍著,又忘記了時間。好一陣之后,我抬起頭來,發現兩個伙伴,躲到了不遠處的林蔭下。
我正打算向他們靠近,突然發現了一只蝎蛉。蝎蛉是一種奇特的昆蟲,它們有著長長的喙,喙的末端有咀嚼式口器,這樣的裝置真是萬能,不同種類的蝎蛉用它對付不同的進食目標,比如野果、小型昆蟲和動物尸體。雄性的蝎蛉有著蝎子一樣的尾刺,這也是它們得名的由來。
我無數次在野外遇到蝎蛉,但只拍到過它們取食野果,而眼前這只蝎蛉卻在刺殺一只蠅類,它的喙已經刺穿了蠅類的腹部,整個過程中,蠅類只微弱地掙扎了一下,翅膀不顯眼地振動著,隨后就一動不動了。蝎蛉貪婪地吃著,喙在蠅類身體里細微地晃動著。我趕緊拍下了這難得的場景。
蝎蛉拍好后,伙伴們還得再等等我,因為蝴蝶終于出現了——一只圓翅鉤粉蝶順著道路飛過來,對路邊的多數野花都表現出濃厚的興趣,應該是一只羽化不久的蝴蝶,翅膀完好而干凈,仿佛一位衣冠楚楚地享受著自助餐的紳士,每一處餐臺都要去品嘗一下。粉蝶中,這也是我偏愛的種類,我半蹲在地上,完成了記錄,膝蓋被地上的石塊頂得很痛,但是感覺很值。
在神田,我最后記錄的物種是一個大型菊科植物橐吾的部落,足足有幾十株,它們的葉子碩大如南瓜葉,花序高過一米,非常壯觀,可惜剛進入花期,還沒有盛開。橐吾,還是故友郭憲在金佛山上教我認識的。要是他還在,能和我一起同游神田,記錄如此壯觀的橐吾部落,他一定會很開心。
作者簡介:李元勝,詩人、博物旅行家。重慶文學院專業作家,重慶市作協副主席、中國作協詩歌委員會委員,曾獲魯迅文學獎、詩刊年度詩人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