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陳獨秀的幾首詩

邢哲夫

陳獨秀是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之一，又是“五四運動的總司令”。然而，陳獨秀的詩詞造詣也極其精深。當代詩人、學者劉夢芙認為陳獨秀舊詩“在新文學家中，固當雄居首席”。在其《“五四”以來詩人點將錄》中，將陳獨秀點為“黑旋風李逵”。當代詩人徐晉如也認為：“古今詩人元胎之健未有過于屈原、丘逢甲、陳獨秀三子者。其人則鷙鳥不群，戛戛獨造，其詩則海嘯霆奔，峻極八表。”

陳獨秀的詩歌兼有雄壯和瑰麗的風格。他舊學功底深厚，精通訓詁學、音韻學，著有《說文引申義考》《字義類例》《連語類編》等，故其詩用語典麗古雅，音調鏗鏘有力。1903年至1915年是陳獨秀詩歌的第一個豐收期。這一時期陳獨秀先后游學日本、歸國任教于浙江陸軍學堂，任安徽都督府秘書長，參加討袁“二次革命”并被捕入獄、出獄復東渡日本參與編輯《甲寅》雜志。此時的陳獨秀反對專制、救亡圖存的思想志向已初步形成。發表于1903年8月《國民日報》的《題西鄉南洲游獵圖》頗能代表此階段風格：

勤王革命皆形跡，有逆吾心罔不鳴。

直尺不遺身后恨，枉尋徒屈自由身。

馳驅甘入棘荊地，顧盼莫非羊豕群。

男子立身唯一劍，不知事敗與功成。

題目中的“西鄉”即日本“維新三杰”之一的西鄉隆盛，他前半生“勤王”，后半生“革命”，最終殺身明志。西鄉隆盛身上的勤王與革命的結合，讓陳獨秀聯想到當時對于中國是走“保皇”改良道路還是革命道路的思考。當時康有為和章太炎各代表一方，兩者激辯不已，然而陳獨秀卻不愿簡單地選邊站隊，而是聽從本心的呼喚，不平則鳴，如孔子所說“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陳獨秀在強權和輿論面前寧折不彎，寧愿在荊棘叢里出生入死，也不愿意與被豢養的豬羊同群，如他后來的戰友胡適所言“獅子老虎永遠都是獨來獨往的，只有狐貍和狗才是成群結隊”。“男子立身唯一劍，不知事敗與功成”，也讓人聯想到胡適那句著名的“功成不必在我”。這正是一代仁人志士“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人格寫照。

作于1915年7月1日的《夜雨狂歌答沈二》也是陳獨秀這一時期的代表作。詩云：

黑云壓地地裂口，飛龍倒海勢蚴蟉。喝日退避雷師吼，兩腳踏破九州九。九州囂隘聚群丑，靈瑣高扃立玉狗。燭龍老死夜深黝，伯強拍手滿地走。竹斑未滅帝骨朽，來此浮山去已久。雪峰東奔朝岣嶁，江上狂夫碎白首。筆底寒潮撼星斗，感君意氣進君酒。滴血寫詩報良友，天雨金粟泣鬼母。黑風吹海絕地紐，羿與康回笑握手。

題中“沈二”即后來《新青年》編委之一、新文化運動旗手沈尹默。沈德潛《說詩晬語》認為“起手貴突兀，王右丞‘風勁角弓鳴、杜工部‘莽莽萬重山……等篇，直疑高山墜石，不知其來，令人驚絕”。此詩開頭突兀，先狀黑云壓城、山雨欲來之勢，渲染環境之險惡，接著讓“我”橫空出世、獨立蒼茫，去吼天喝日，橫絕九州。學者陳永正在《當代百家詩詞鈔》序言中說：“詩詞乃天地之至文。其上者睥睨八極，噓噏風云，其次者悲憫人天，感懷身世，即末者亦流連光景，吟賞煙霞，是皆為真詩也。”“睥睨八極，噓噏風云”的至境，詩詞中也不乏，如李賀詩“洞庭雨腳來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龔自珍詩“叱起海紅簾底月，四廂花影怒于潮”。而陳詩中的形象與其說像前賢詩中的狂士，不如說是以身拯溺、橫流挺出的志士。

而“九州囂隘聚群丑”至“江上狂夫碎白首”是詩的第二層，狀當時中國之絕望：“靈瑣”典出屈原《離騷》“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指帝王所居。“玉狗”是神話中把守天門的獸，如龔自珍《己亥雜詩》的“虎豹沉沉臥九閽”。帝京為群丑占據，指北洋政府之昏聵誤國。“燭龍”指太陽。不見天日的長夜漫漫，正是當時中國的寫照。“伯強”是“大厲疫鬼”，這里指像瘟疫一樣的戰亂給民生帶來的殘害。“竹斑未滅帝骨朽，來此浮山去已久”。兩句用了舜死于蒼梧之野，娥皇女英之淚灑斑竹的典故，林崗、姚達兌編注的《現代十家舊詩精萃》認為這句是“喻遺恨無窮”。

“雪峰東奔朝岣嶁”至篇末又是一層，回到與沈尹默狂歌相對的情境。“筆底寒潮撼星斗”可看作是對自己及同志的期許，“撼星斗”與其說是李太白“興酣落筆搖五岳”的瀟灑俊逸，不如說是以筆為旗撼動舊世界的宣言。瀝血寫詩贈友之后是“天雨金粟泣鬼母”。《淮南子·本經訓》載“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倉頡作書是文化的開端，這一壯舉讓老天爺降下金粟，讓鬼神長夜哭泣，而陳獨秀在此似乎亦以新的倉頡自許，讓胸中醞釀的新文化開啟驚天地泣鬼神的新歷史。陳獨秀寫此詩時正在籌辦《青年雜志》，也就是后來的《新青年》，次年陳獨秀在此發表《文學革命論》，中國的文學革命、思想啟蒙發軔于此，從這個意義上說，陳獨秀此詩堪稱新文化運動的詩性宣言。“黑風吹海絕地紐”既是對開頭黑云壓城的呼應，也似乎是對晚清詩人沈曾植“驀地黑風吹海去，世間原未有斯人”的致敬。暴風驟雨之后的洗禮，讓人的靈魂煥然一新，舊我已不復存在，新人正走進歷史。陳獨秀在《一九一六年》一文說：“必自殺其一九一五年之青年，而自重其一九一六年之青年。”“從前種種事，至一九一六年死;以后種種事，自一九一六年生。吾人首當一新其心血，以新人格，以新國家，以新社會，以新家庭，以新民族。必迨民族更新，吾人之愿始償，吾人始有與晰族周旋之價值，吾人始有食息此大地一隅之資格。”“羿與康回笑握手”以射日之后羿與觸不周山的共工期許自己和友人，二人均是以戰斗的姿態改天換地的猛士，詩人的志向在詩中可謂“一篇之中，三致志焉”。

學者臺靜農稱此詩“極環麗奇詭，以長吉的誕怪、嗣宗的詠懷合為一手者”。此詩以李賀游仙詩的外表，寄托阮籍詠懷般的寄托，繼承的是屈原《離騷》的傳統。林崗、姚達兌編注的《現代十家舊詩精萃》也稱“陳獨秀一生即便沒有其他詩歌，僅以所選的這首詩，也足以稱雄”。

經歷了從新文化運動、中共建黨到因“右傾機會主義”而脫離中共，陳獨秀的詩歌也進入了沉郁蒼涼的“晚期風格”。雖然脫離中共，但陳獨秀依然以戰斗的姿態對抗南京國民政府的反動統治。1932年10月，陳獨秀在上海被國民黨反動派逮捕，并以“危害民國罪”判處徒刑十三年。這是他第五次被捕入獄。正如陳獨秀所說“世界文明發源地有二：一是科學研究室，一是監獄”。

陳獨秀在監獄中不僅撰述了《實庵字說》《識字初階》等文字學名著，而且寫下了《金粉淚》組詩共五十六首七言絕句。其中有諷刺國民政府不抵抗政策的，如“飛機轟炸名城墮，將士歡呼百姓愁。虜馬臨江卻沉寂，天朝不戰示懷柔”。“長城以外非吾土，萬里黃河慘淡流。還有長江天塹在，貴人高枕永無憂”。有揭露國民政府反動統治的，如“要人玩耍新生活，貪吏難招死國魂。家國興亡都不管，滿城爭看放風箏”。“民智民權是禍胎，防微只有倒車開。嬴家萬世為皇帝，全仗愚民二字來”。也有自明本志的，如開篇之“放棄燕云戰馬豪，胡兒醉夢倚天驕。此身猶未成衰骨，夢里寒霜夜渡遼”。壓卷之“自來亡國多妖孽，一世興衰照眼明。幸有艱難能煉骨，依然白發老書生”。《金粉淚》組詩風格多變，集嬉笑怒罵與沉郁頓挫于一爐，體現了陳獨秀傲岸不屈、堅貞不渝的君子人格。

《告少年》是陳獨秀晚期又一力作：

太空暗無際，晝見非其形。眾星點綴之，相遠難為明。光形無所麗，虛白不自生。半日見光彩，我居近日星。西海生智者，厚生多發明。攝彼陰陽氣，建此不夜城。局此小宇內，人力終難輕。吾身誠渺小，傲然長百靈。食以保軀命，色以延種姓。逐此以自足，何以異群生。相役復相斫，事慣無人驚。伯強今晝出，拍手市上行。旁行越郡國，勢若吞舟鯨。食人及其類，勛舊一朝烹。黃金握在手，利劍腰間鳴。二者唯君擇，逆死順則生。高踞萬民上，萬民齊屏營。有口不得言，伏地傳其聲。是非旦暮變，黑白任其情。云雨翻覆手，信義鴻毛輕。為惡恐不盡，惑眾美其名。舉世附和者，人頭而畜鳴。忍此以終古，人生晝且冥。古人言性惡，今人言競爭。強弱判榮辱，自古相吞并。天道順自然，人治求均衡。曠觀伊古來，善惡常相傾。人中有鸞鳳，眾愚頑不靈。哲人間世出，吐辭律以誠。忤眾非所忌，坷坎終其生。千金市駿骨，遺言覺斯民。善非惡之敵，事倍功半成。毋輕涓涓水，積之江河盈。亦有星星火，燎原勢竟成。作歌靠少年，努力與天爭。

此詩是陳獨秀在1939年四川江津聽說蘇聯與納粹德國簽訂了《蘇德互不侵犯條約》后悲憤交加所作。沈德潛認為好詩的開頭或是“突兀”，或是“極蒼蒼莽莽之致”，陳獨秀此詩以太空起興，反襯人類之渺小，以蒼莽之致寄托人生之思。宇宙浩瀚，人不過是滄海一粟，有限的人生應該如何度過才有意義？“吾身誠渺小”句便開始思考追問，是像群畜一樣“食以保軀命，色以延種姓”？還是在夜空中“生如閃電之耀亮，死如彗星之迅忽”（高君宇詩）？陳詩接著轉入鋪敘：當今希特勒這樣的伯強疫鬼橫行世界，蹂躪道義，而蘇聯又為求自身利益而綏靖放任，“是非旦暮變，黑白任其情。云雨翻覆手，信義鴻毛輕”。在世界秩序已然顛倒，公理再次被強權威脅踐踏之際，陳獨秀再次以啟蒙哲人自任，希望喚醒民眾特別是青年反抗強權，重建公理，“人中有鸞鳳，眾愚頑不靈。哲人間世出，吐辭律以誠”。哪怕是像魯迅筆下的夏瑜被蘸人血饅頭也在所不辭：“忤眾非所忌，坷坎終其生。千金市駿骨，遺言覺斯民。”

詩的終末，陳獨秀再次以當年《青年雜志》的發刊詞《敬告青年》一般的激情呼吁青年：“毋輕涓涓水，積之江河盈。亦有星星火，燎原勢竟成。”“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語本《尚書·盤庚上》“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邇”。陳獨秀逝世于1942年，此詩作于逝世前三年，時年六十歲，可謂活到老戰斗到老。

陳獨秀的詩歌為舊體詩賦予了全新的內涵和力量，如學者劉夢芙所說：“惟陳涉首義，自由民主之雷音喚醒睡獅昏夢，士人風從云起，為詩遂生氣充盈，開辟之功，二十世紀詩史宜大書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