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斌
華人的足跡遍布海角天涯,在世界主要城市不難見到中國文化特色鮮明的“唐人街”。史上,域外華人以大唐盛世為榮,自稱“唐人”,其聚居地故名“唐人街”。典型的唐人街是復雜有序的社會體系,歷來受到研究者的垂青。一般研究通常集中于特定唐人街,鮮有總體分析。新近出版的《唐人街:鍍金的避難所、民族城邦和全球文化流散地》(后文簡稱《唐人街》)一書,則對系統了解世界諸地唐人街及其居民的始末經緯不無助益。《唐人街》試圖在描述“各地唐人街的發展和轉型”的基礎上,以期“加深人們對族群關系、社區轉型、城市發展、跨國主義以及多元文化主義的理解”。
唐人街并非華人移民登上他國土地的自然結果,而是經歷數十載持續移民和種族排斥之后方得以建立。身處異鄉,難免受制于人,唐人街的緣起與發展自然深受當地社會的影響。其形成除了華人固有的戀鄉情結和社群聚居外,與當地社會強烈的排華種族主義關聯甚密。“外部社會決定著唐人街以何種形式發展,具有怎樣的規模,甚至是否應該允許它們的存在”,同時也決定唐人街采取何種因應之策。其演進的道路千姿百態,其功能也復雜多樣,但不同的唐人街也存在著某些一致性。作為海外華人社區的中心,唐人街的意義是非凡的。歷史上,它是中國文化走向海外的符號象征,亦是華人踏足異域的常規跳板,更是華人在域外他鄉遭遇不公與歧視后,得以繼續在異鄉生存和獲得心靈慰藉的避風港灣。某種意義上,唐人街扮演著異邦華人在他鄉中之“故鄉”的角色,對于歷史上一度遭遇排斥與歧視的域外華人和初始移民海外的華人尤其如此。
在愛德華·賽義德的“東方主義”觀念中,西方將“東方”描述為服務于其政治、軍事、意識形態的想象構建,而非準確的東方認知。因此,“東方主義”是一種霸權主義,它塑造了一個對立的“他者”,同時使西方的權威和支配地位合法化。這種觀念也影響到美國種族主義排華及唐人街的形塑。根據1790年的國籍法,中國移民被排除在美國歸化公民之外,直到1952年的《麥卡倫—沃爾特法》問世,這種狀況才得以改變。在此期間,1882年頒布的《排華法》禁絕華工移民入美逾六十年之久。受該法的影響,全球掀起了一股排斥華人移民的惡潮,其中在美洲和東南亞表現得尤為激烈。當時,“盡管東南亞和北美的社會政治環境截然不同,但他們卻對中國人的聚居地‘唐人街持有相似的看法”。在相當長時間內,兩地的唐人街處于“旅居者”和“貧民窟”的地位。在這種特殊背景下,華人根據宗親和原鄉地關系,利用“本民族資源來面對當地的問題”。早期唐人街對維持海外華人社區的存續與發展,至少扮演了三種至關重要的角色。
一為華人立足異鄉的“跳板”。傳統的中國人并不熱衷遠離故土,去往他鄉求生。明清政府嚴格海禁,也阻隔了國人冒險異域的前途與退路。然而,東南沿海的中國人并沒有因明清海禁而終止嘗試海外搏命的腳步,其主要目的地便是東南亞。華人開拓者們歷經艱辛在人地兩生的他鄉站穩腳跟后,構建起基于家族和地緣的移民網絡。同時在華人齊聚的關鍵城市形成了最初的唐人街。十九世紀的唐人街更像是華人移民行進路途中的“中轉站”和“踏腳石”。在東南亞,早期新加坡的唐人街是華人移民南洋的中轉站。華人從這里走向印尼的甘蔗地和馬來亞的錫礦場。在北美,舊金山的唐人街亦扮演著類似的角色,數萬華人從這里踏上夢中的“金山”一試運氣。
二為華人生存安全的“家園”。十九世紀后期,環太平洋排斥華人移民的兇潮驟起,美國、加拿大、墨西哥、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地的華人不斷遭受侵襲,華人很難散居立足,唐人街因華人聚集,反而較為安全。但這并不是說,唐人街少有排華歧視與暴力的干擾,而是在規模較大的唐人街,形成了一種基本能夠實現自給自足的社會經濟系統。華人在其中可以通過自身努力獲得工作機會,拼得生存空間,在面對排華的騷擾時,也能依憑更多的力量與手段來應對。這種背景下,華人逐漸向唐人街收縮。在美國,華人移民雖受阻于苛法,各大城市的唐人街反而獲得了較快發展,其中最為突出者為舊金山和紐約的唐人街。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兩城的唐人街占據著美國華人總數的近四成。無論是美國還是東南亞的主要唐人街,在此期間皆已發展成穩定的族群社區,也是域外華人的經濟中心。
三為撫慰華人心靈創傷的“港灣”。主流社會視唐人街為異族聚集之地,文化的孤島。而對于居住其間的華人來說,在遭受歧視、排斥乃至暴力的環境下,唐人街是其溫情可及的家園。在這里,華人可以同親朋一起溫暖、舒心地過活,可以用母語談笑風生,在商店購得順心的中國器物;在這里,劇院上演著熟悉的中國戲曲,街巷中回蕩著親切的鄉音,飯館里叫賣著廉價可口的鄉味;在這里,人們有著對大洋彼岸故土和親人的共同關切,報紙上方正的漢字敘述著夢繞魂牽的故國的境況;在這里,還有專供華人朝拜的廟宇。即便是分散在白人社區、猶如族裔孤島的華人洗衣工,與城中唐人街也保存著密切聯系。這里能夠提供他們在被排斥時的安全,滿足他們對家鄉信息的關注和對故土環境的眷戀。
雖然唐人街的最初發展受到種族主義因素的影響,但這并不是其形成的唯一因由,否則便無法解釋那些并未遭受明顯種族排斥的移民何以形成類似的族群聚集區。對同質文化的親近感和對異質文化的排斥心理乃人之常情,這是族群聚居的根源。唐人街并非遺世孤立的文化懸島,而是與外界聯系頻密的社區體系。華人傳統文化的“鄉愁”和所在社會的排斥,強化了海外華人與母國的聯系。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中國的社會發展和政治變革牽動著他們的心緒。海外華人的大量僑匯,通過筑新樓、建工廠、修馬路、興學校等方式,幫助“改造了他們的家鄉”。十九世紀末,美國和澳大利亞華人開始關注中國的政治變革。后來,舊金山和悉尼的唐人街既是海外保皇改革派的據點,也是共和運動的中心。
斗轉星移中,唐人街與當地社會的聯系也在不斷加強。東道社會逐漸意識到唐人街的價值,唐人街的居民也更新著對唐人街的認識。隱藏在唐人街異域風情之后的是潛在的經濟利益。異族形象和文化為唐人街帶來了新的旅游產業。早在1900年,美國舊金山唐人街旅游所帶來的經濟利益的重要性已經得以顯現。對白人來說,唐人街是神奇的存在,是“異族”在美國的“殖民地”。看著滿是他國面孔的街道,在飯館里品嘗異域奇味“炒雜碎”,這種獨特的文化體驗,對很多美國人具有極強的吸引力。
真正刺激唐人街旅游騰飛的,是1906年大地震之后舊金山唐人街得以在原址重建。東道社會意識到,將唐人街移出市中心已然無望,于是轉而挖掘其對所在城市的價值。在這一點上,舊金山當局的意愿同華人商會的希冀不謀而合。二者試圖重建凸顯中國風格的唐人街,不僅要根除舊唐人街妓院、煙館、賭場林立等諸多弊病,也希望它能成為唐人街的典范,成為對游客具有強烈吸引力的異域文化集中之地。唐人街最大的商業協會——中華會館意識到旅游業非常有利可圖,開始了促進唐人街旅游的努力。1909年,在新唐人街基本建成之際,會館組織出版了一本題為《舊金山唐人街》的導游書。該書除了為游客提供有關舊金山唐人街的基本信息外,也向游客保證唐人街是安全的,“游客絲毫不必因華人而感到恐懼”。到1938年,唐人街的旅游收入占據整個舊金山旅游收入的五分之一,已成為舊金山唐人街的主要收入來源,以至于《華人文摘》雜志也宣稱,“唐人街是舊金山僅次金門公園的第二大旅游地”。當然,誠如美國華人社會學家周敏所言,對于唐人街的居民來說,他們對古老價值觀和傳統生活方式的大力堅持,“是為了使自己那豐富多彩的文化習俗永不凋謝,并非為了把這些文化當展覽品”。
舊金山唐人街因重建所帶來的經濟利益,刺激了其他城市對當地的唐人街進行改造或重建。從二十世紀初開始,“許多華人組織開始努力把唐人街打造成一個充滿文化異域色彩的旅游地,他們向公眾提供東方的佳肴和中國手工藝品,還舉辦民俗節慶活動”。新崛起的紐約唐人街的旅游業也逐漸變得欣欣向榮。不過,唐人街旅游業的大發展和多元化進程,則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
二戰后,當地社會對華人的態度和印象得以改觀。譬如,加拿大“溫哥華的唐人街得到了成功轉型”,華人獲得了政治權力,華人中產階級得以擴張;唐人街的形象也得以重塑,不再僅僅是華人的避難所,而成為“一個充滿異域情調的文化族群聚居區”。重建唐人街的目標不僅僅在于發展旅游業,亦是為了讓非華人“更加欣賞中國文化,肯定中國文化”。“唐人街的這一重建獲得了顯著的成功。街上的商店、餐館和多種多樣的街頭節日,例如華人春節和中秋節,在五湖四海的游客中都非常受歡迎”。韓國作為中國的近鄰,對唐人街的態度頗為躊躇。由于在歷史上長期附屬于中國,韓國人對中國移民偏見甚深,然而“隨著中國經濟實力的提高,韓國一些城市開始嘗試建設唐人街以吸引華裔投資者和游客”,如仁川、釜山等地。
在歐洲,鮮見大型唐人街,德國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諸國甚至唐人街闕如,這反映了華人稀少且居住分散的特點。現存的唐人街也不像早期美國和東南亞的唐人街那樣具有“貧民區”的性質。其文化和族群象征性特征,深深植根于華人社區和地方當局的商業利益和政治博弈中。對當地的政客來說,唐人街是驕傲和成就的象征。對于華人領袖而言,唐人街則是華人經濟收入和族群團結的基礎。隨著中國的崛起與赴歐旅游的國人激增,為了吸引中國游客及對中國文化有興趣的游人,歐洲城市開始有意識地構建功能各異的“唐人街”。
英國的唐人街多是華人餐飲行業擴張的結果。尤其是倫敦的蘇和區、利物浦和曼徹斯特市中心區。匈牙利的唐人街則是“具有中國傳統特色的”,集餐飲、休閑和文化于一身的綜合體。在法國,唐人街的形成更大程度上是中國移民通過個人網絡利用稀缺住房資源的產物。總的來說,二戰后英、法和荷蘭的唐人街都不是主要的居民區,其商業色彩濃厚,缺乏唐人街的象征意義和公共功能。匈牙利的唐人街則更具中國特色:牌坊、拱門、舞龍、舞獅,以及公共節日的游行和煙花,都是創建和維系唐人街的要素。這些標志對于促進海外華人之間的聯系和族群認同非常有效。
發展中國家的唐人街,往往受中國與當地國關系的影響更為深刻。澳大利亞學者恒安久對古巴哈瓦那唐人街的研究表明,中國同古巴關系極大地決定了哈瓦那唐人街的命運。1959年的古巴革命,給哈瓦那唐人街以沉重沖擊,“十年之內,大部分華商產業被國有化,很多人因此移民美國。而那些留在唐人街的華人不僅面對各種商業限制,還要面對各種歧視和侮辱……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蘇聯解體,中古關系再次回暖,華人的處境才好一些”。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世界各地的唐人街變得更加多元而具有包容性。首先表現在唐人街華人群體成分的變化,福建人取代廣東人成為紐約唐人街的主體。其次,得益于東道社會對華人的包容,唐人街的功能也發生了改變,不同政治立場的華人群體可在其間并立。再次,突發事件也會對特定唐人街帶來深遠影響。2001年的“9·11”事件,破壞了曼哈頓地區的經濟活動,唐人街亦受嚴重打擊,制衣業逐漸衰落。這加速了曼哈頓唐人街的華人向其他地區轉移。最后,受美國郊區化的影響,部分華人次第搬出“衰舊”的老唐人街,在郊區安家,新唐人街也開始出現在市郊。日本學者山下清海將這類唐人街稱作“新式唐人街”。這是相對于大都市中心區的“舊式唐人街”而言的。“新式唐人街”位于中心城外和郊區,如美國紐約的法拉盛、洛杉磯的蒙特利公園、舊金山的日落區、芝加哥的阿蓋爾、日本的池袋等地。這些唐人街超越了人們對傳統唐人街的認知,其居民相對富裕且多具有專業技能。
洛杉磯市郊的蒙特利公園是一個典型的“新式唐人街”。美籍華裔學者蒂莫西·方用多維視角相結合的研究,呈現了蒙特利公園成為美國第一個“新式唐人街”的特點與意義。定居于此的華人移民極大地改變了這一郊區社區的人口、經濟、社會、文化和政治面貌。蒙特利公園也迅速獲得了“華人的貝弗利山”的聲譽,吸引越來越多追求友好且低密度社區的華人慕名而至。華人財富的積累、技能的掌握、英語能力的提升,以及當地社會的公民身份,都給了他們搬出舊式唐人街的信心。
在“新式唐人街”和郊區唐人街,族裔和文化不再如傳統唐人街那般單一,而是呈現明顯的異質性,包括華人來源和從事經濟活動的差異化,及居民族裔多樣性等。據美國華人學者陳香穗的調查研究,在紐約皇后區,中國移民有助于法拉盛當地經濟的復蘇。皇后區并不像傳統的唐人街,沒有一條街道被華人獨占,而是呈現出明顯的多元性,更像一個世界小鎮。這里的人們來自世界各地,他們像華人一樣貢獻自己的才能和力量,使這個多元化的社區和平而繁榮。美國華人學者令狐萍在談到1965年移民法以來的芝加哥唐人街時,認為華人社區越來越復雜多變。為躲避東南亞的戰亂和政治壓迫,越南、老撾、柬埔寨等國的華人紛紛移入芝加哥,與來自中國大陸和臺灣地區的移民一道構成了市郊的華人社區。然而他們所受教育水平、專業技能、語言和出生地都各有不同,這進一步加深了彼此的差異性和唐人街的多樣性。華人群體的背景多元,難免矛盾沖突,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從中南半島移入的華人,更愿意接受“亞洲人”而非“華人”的稱謂。
如何在一個多元、復雜、跨國的華人社區中保留并推廣共同的文化價值觀,保持并發展華人社會的活力?這是一個近乎無解的難題,也是海外華人仍在努力奮斗的目標,需要相關群體互相理解,彼此合作。好在他們有著共同的身份——華人,這使得建構某種文化共同體存在可能。令狐萍認為:“一個文化社區并不需要特定的地理界限,而是以成員們共同的文化習俗和信仰來定義。文化社區包括語言學校、宗教機構、華人社區組織、文化機構、華人政治聯盟或者特設的團體,以及由以上這些團體所組織的文化節慶活動。”近年來,華人協力跨越群體間的差異性,把注意力放在影響華人社區的共同問題上,如住房短缺、崗位培訓、英語能力、老齡關懷、青年發展、文化遺產的保留及公民權利的維護等。為了更好地滿足這些需求,他們成立了一些跨文化、跨政治、跨社區的組織,為人們提供服務,同時與其他族群達成協作。在這些社會服務組織中,“華人咨詢服務處”和“華人互助協會”是其中的代表。就此而言,對于新移民來說,唐人街仍具有他鄉中之“故鄉”的意義。
值得注意的是,部分傳統唐人街面臨著衰敗,其作為他鄉中的“故鄉”也并不都是溫馨。其間的很多住戶是老人或低工資移民,受教育程度不高,屬非技術工,英語也不熟練。在紐約的唐人街中,有過半的華人居民只能說有限的英語,甚至完全缺乏英語能力。以諸多來自福建的非法華人移民為代表的勞工受到同胞的壓榨,他們工資低,工時長,每周要工作六到七日,每日工作達十至十二小時,工作條件極為惡劣,且被長時間拖欠工資。工人因其非法移民身份而無法獲得基本的權益和美國法律所規定的最低工資。雇主甚至還常威脅要揭露這些華工的“非法移民”身份。不過,正如周敏所言,低工資的勞工密集型工作“不會貶低唐人街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唐人街為華人開辟了一條專門的生存之路,“已經演變成具有很大彈性和強大社會經濟潛力的一種大型民族經濟,它能把中國移民帶進美國社會的主流”。
“唐人街”有多層次的含義,這使它不易被把握,也不適合任何嚴格定義。不同唐人街的呼吸吐納自有其規律,也各有其背景、功能和經歷。歷史上,有的唐人街是種族隔離所致,有的則是自然而然地形成;有的唐人街集居住、商業、旅游等功能于一體,有的則職能單一。唐人街佇立的拱門和牌坊,通常標志著其空間范圍。唐人街又是超越具體空間的,它“可以幫助華人融入當地社會”,“還扮演著移民與外部社會的中間人角色”。東道社會對唐人街的態度“從種族歧視轉變到把它們視為少數族裔的模范,從強調同化華人到支持多元文化。然而無論他們怎么看待華人,多數族群的霸權是無法消滅的,華人依然被視為他者”。
美國的唐人街無疑是被研究最多的。在《唐人街》一書中,紐約和芝加哥的唐人街都有提及,但卻未將美國歷史最悠久、最具特色,一度也是最大的舊金山唐人街納入敘事。這頗出人意料。此外,諸多發展中國家重要的唐人街也在書中缺席了。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唐人街》的系統性和代表性。誠然,要在一部著作中囊括所有的唐人街既無必要,也不可能。正如該著前言所坦承的,這本書“只能描述部分唐人街”,而具體到“唐人街的本質、功能、類型、結構、形成過程、延續與維持”,其歷史意義與當下價值等問題,無疑需要更多的研究。
(王保華、陳志明編:《唐人街:鍍金的避難所、民族城邦和全球文化流散地》,張倍瑜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