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磊
2021年4月起,云南西雙版納自然保護區的一群亞洲象一路向北走向昆明,一時成了網紅。這時,大象與自然生態這個話題進入了公眾視野。連日來,前方監測隊隊員一直每天二十四小時持續跟蹤象群,用無人機輪班監測大象的活動。象群在遷移中只是給沿途村民造成了一定的經濟作物和設備設施的損失。指揮部采取用設置障礙攔截和食物引導的方式,將大象引離人口密集區域。
如今,國內野生亞洲象的數量約三百頭,基本上杜絕了對亞洲象的盜獵,拒絕使用象牙制品的觀念逐步深入人心,這次人們對大象出走的關注度,已經說明了保護大象的成功。而這次我們在關注大象能否回到云南西雙版納自然保護區的同時,首先要問的是,大象一直生活在云南嗎?它們的棲息地原本在哪?
在古代,大象在中國的分布范圍極其廣泛,中國文化中一直有上古時大禹役象的傳說。象是家畜,象牙為手工業原料,在樂器中有象管,在舞蹈中有象舞等。
我根據朝代,在此文中大致列出歷代大象在中國的活動范圍,以及環境變遷的狀況。
北京有一條路叫長椿街,就在著名的清真小吃聚集地牛街的北邊。這一帶原來的名字叫象來街。明朝時越南、緬甸進貢大象以示友好,這里設立了象房用以馴養,故而得名。象房里的大象常年保持在二三十只,明代時歸錦衣衛管理,到了清代則歸鑾輿衛管理。每當大臣上朝時,會有三對(六只)大象站立于御道左右喻示吉祥,蔚為壯觀。這些象都有自己的名字,也有各自固定的站位和專食的草料。凡有盛典時,大象還會被牽出來作為儀仗、供人觀賞,以寓意吉祥。特別是清宮三大節:正旦(農歷正月初一)、冬至、圣節(萬壽節,即皇帝生日)時舉行的三大朝會(《明會典·禮部》載:“典牧官陳仗馬、犀、象于文武樓南,東西相向?!保?,以及重大祭祀活動時如享太廟、郊祀等,都是用大象。(《燕京雜記》載:“朝廷有事于南北郊及祈谷雩祭大典,必使象馱祭器駕輅車以出?!保?/p>
每年六月,大象會被引導到西護城河里洗澡,并專門有人負責監督,名曰“監浴”。周圍觀看的人群蔚為壯觀,《帝京景物略》《宸垣識略》《宛署雜記》等舊京古籍皆有記載。更直觀的,有三幅落款為清代名畫家崔子忠的《洗象圖》存世,兩軸存臺北故宮博物院,一軸存北京故宮博物院,都是以清代洗象為題材,畫面基本相同。很多詩人都寫過洗象,如王漁洋便有《竹枝詞》曰:
玉水輕陰夾綠槐,香車筍轎錦成堆。
千錢更賃樓窗坐,都為河邊洗象來。
到了清代后期,北京城里的大象日益絕跡,連象來街的地名也沒有了。大象退卻的背后,除了晚清國力的衰落,還有北京乃至全國自然生態變化的原因。
亞洲象的壽命能達到七十歲左右,十歲到十五歲性成熟,懷孕期長達二十二個月,繁殖幼崽很慢。它們是群居動物,沒有固定的棲息地,對環境的要求比較高,只能生活在熱帶、亞熱帶的森林、叢林、草原地區,對于環境的適應力較弱。一旦大象的數量減少了,很難在短時間恢復。因此環境變了,大象只能退卻,并成為北京地區甚至整個北中國自然生態變化的標志。
先秦時期,燕國一帶還是大片的原始森林,而廣大華北地區則是一片沼澤,陳、蔡之間(大致為今天的豫皖交界一帶)也氣候濕潤。彼時的北京被稱為“棗栗之腴”,即人靠棗和栗子幾可為生。河北陽原縣一帶也曾是大象的棲居之地。哪怕到了遼金時期,北京地區也還有“春漁于湖,秋彌于山”一說,意思是春天到東邊通州的大湖里捕魚、秋天到西山中圍獵。
然而隨著北京的政治地位不斷提升,城市發展的步伐伴隨森林的消失同步進行。竹木材是古代生活的必需品,房屋、舟船、寺廟、陵墓都要消耗竹木,北方又不易生長竹子,一切便都要依賴木材?;始屹F族的建筑又一向不惜工本,且需常年修繕;河北一帶還多漢墓,建造多用黃腸題湊,即柏樹的柏木心,千年的柏樹僅取碗口粗細一丈來長,是樹木最核心的一段,造一座漢墓,小片森林就沒了。
事實上,整個華北平原的生態變化從商朝起就開始發生了變化。《呂氏春秋》載:“商人服象,為虐于東夷?!鄙掏醭C殺犀牛、大象,用來制造象簪、象珥、象笏、象觚、象環、象櫛、象箸,馴服野象用于戰爭,還有過以象殉葬,河南安陽殷墟中就曾發現有象的遺骨,可見商王朝是廣泛使用大象的。而隨著商朝子民逐漸定居,農田的大量開墾和城市的發展,占用了大量森林面積;開礦、冶煉、大規模地制造青銅器,也需要砍伐樹木以作燃料,大象便開始逐步向南方后退。
秦漢以來中央王朝時常與北方草原的匈奴發生戰爭,并從此開始修建長城。漢武帝時期,漢朝和匈奴開始沿著長城展開長時期的拉鋸戰:不是匈奴打進來,就是漢朝打過去。而漢朝的“北伐”都伴隨著移民和對草原的拓殖開墾。草原的生態環境十分脆弱,草下幾尺即為沙,破壞了也很難恢復。因此長城內外的戰爭造成了北方草原環境的變化,進而影響到北方整體環境的衰退。同樣中國北方自己也歷經戰亂,秦漢迭代、三國戰亂、東晉“八王之亂”……這一時期北方人口減少,南方人口上升,原本棲息在華北的大象逐漸減少并向南退卻。
唐代記載,大象多出沒于淮南一帶?!短綇V記·淮南獵者》載:“張景伯之為和州,淮南多象,州有獵者,常逐獸山中。”《酉陽雜俎》載:“今荊地象,色黑,兩牙,江中豬也?!薄冻皟L載》載:“上元中,華容縣有象入莊家中庭,臥其足下,有搓人為出之,象乃伏。令人騎入深山,以鼻豗土,得象牙數十以報之?!毕笞畋狈降姆植嫉卦诎不?、湖北、湖南等地,且大象漸漸依靠東南亞各國的進貢,成為異域文化的象征,并應用于娛樂、戰爭、醫藥、工藝等諸多方面。有一個可以類比的物種是鱷魚。古時福建、廣東分布著大量咸水鱷,時任潮州刺史韓愈曾做《祭鱷魚文》一篇,意思是鱷魚們給我聽著,再不走,本刺史就不客氣啦!據說從此潮州一帶絕少鱷魚了。
北宋在公元1056年、1060年、1069年、1099年,黃河有多次大規模的決口。黃河改道十分頻繁,河北、河南、山東等大片土地淪為澤國,對北方環境破壞巨大。有史學家認為,這幾次治“黃”是北宋王朝的大規?!白魉馈惫こ蹋S河改道帶來的災害是北宋滅亡的原因之一。中國北方的環境進一步破壞。而此時的經濟重心轉向南方的魚米之鄉。北宋時,大象的生存邊界最北只到長江中下游地區。
宋室南渡以后,大量人口更是深入到了嶺南和東南沿海地區,中國的經濟重心開始南移。南方自古有南方的問題。一方面,南方多種水稻,種植水稻需要砍伐大量的森林,排干大片的湖水,將其開發成稻田,將山丘地區開發成梯田,使得豐富的生態環境變得單一。另一方面,在鹽堿的侵害下,江南的土地資源仍然稀缺。明清以來,江南人口膨脹,士紳衣食無憂,百姓卻在苦苦掙扎(女人也要夏天勞作),維持糧食的高產要付出巨大的勞動,南方的生態、經濟并不穩定。南宋有一陣認為,朝廷豢養大象有違自然之道,大象因踩踏莊稼又被視為害獸,各地也有捕殺大象的現象。這是傳統中央王朝的觀念,而在云南、廣西等西南少數民族聚集地區,大象一直被視為珍寶,使得大象進一步向嶺南、閩南等地區退卻。
元、明、清三朝,象在云南、廣西等地,被廣泛運用于乘騎、耕田、運輸和打仗等,土司作戰多使用象陣。洪武十八年(1385),為對付麓川土司的象陣,明朝廷設立馴象衛,歸廣西都指揮使司管轄,用來捕捉和馴化野象,既對陣土司,又負責進貢到朝廷作為儀仗。云南也向朝廷進貢象牙、犀角和馴象。
傳統中國并非沒有保護自然的概念?!抖Y記·月令》就規定人們什么季節干什么事,以求順應天時:“命祀山林川澤犧牲毋用牝,禁止伐木。毋覆巢,毋殺孩蟲、胎、夭、飛鳥……”《孟子·梁惠王上》中也說:“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薄秶Z》《管子》《荀子》《淮南子》等的一些零散篇章中,亦像儒家那樣提倡“天人合一”,像道家那樣提倡“道法自然”。問題在于,一旦涉及具體執行多半無力。
此時古人保護環境的行為較為被動,只是哪里出事管哪里。明永樂、萬歷年間,離北京不遠的五臺山發生過多次盜伐樹木的事件,據《清涼山(即五臺山)志》記載,盜伐者“千百成群,蔽山羅野,斧斤如雨,喊聲震天”,所剩者不足百分之一。當地官員后來上表皇帝,皇帝責成兵部下令一律不準變賣,又派兵把守,這才留下了一部分。想維持現狀都難,更不可能讓大象再回到北方了。
對于古人來說,與環境關聯最為密切的詞是“風水”,而非“環?!薄9湃诵哪恐杏型恋厣?,卻無森林神,補栽樹木只是一種習慣,不是信仰;北方漢人又不似南方邊陲的土著,對于森林的態度更不神話。
除了森林的消耗,中國古代不斷地興修水利也在改變著環境。很多海外漢學家對中國興修水利并不是很了解。在歐洲,除了荷蘭,幾乎沒有什么國家有大型的水利,他們也沒有什么洪澇蝗災,可以靠天吃飯。古代中國必須要靠水利與運河,要把水多的地方與沒水的地方平均,再借著漕運溝通南北。
興修水利是地方官員的一項重要政績。古代搞水利是征用人民服徭役,使用流民、賤民去干。在統治者看來這是民眾的義務、責任,也是榮耀。他們不會糾結于這種人力物力的成本。
而《大象的退卻:一部中國環境史》一書的作者伊懋可(Mark Elvin)教授則不這么認為,他認為古中國的水利工程沒算對生態環境恢復所付的代價。他在書中算了一筆賬,水利并非一勞永逸,盡管有都江堰工程的偉大,很多水利還要永久修下去,子子孫孫永不停息,如同木制的建筑要不斷翻修。
說來遺憾。漢學家興許不習慣中國的觀念與國情。當初清末的傳教士來京,認為北京人燒煤要花大量的錢財,采煤的成本也很高,消耗煤炭資源還造成污染。但北京的郊區門頭溝多是露天煤窯,煤炭工人都是流民,抓他們干苦力還保障了社會治安。
孔子曰:“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者靜?!啊俄n詩外傳》解釋云:“山者,萬物之所瞻仰也。草木生焉,寶藏植焉,飛鳥集焉,走獸伏焉,四方益取與焉。出云導風,從乎天地之間。天地以成,國家以寧。此仁者所以樂于山也。”儒家以山水比喻倫理關系,天地自然為國家的先前條件;道家借山水來修仙;魏晉時以“竹林七賢”為首的玄學家忽略山水的具體形態,對山水進行抽象思維,可見歷代人的山水觀都不同。而集大成者,以及對后世影響巨大者,為東晉時儒、釋、道三家思想兼修者謝靈運。
謝靈運身處的魏晉時期是中國人認識環境的一個重大轉變。在此之前,自然是一個模糊的、神話的概念,所謂“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謝靈運首次書寫了現實中的自然,并提出了環境的概念:“竹緣浦以被綠,石照澗而映紅。月隱山而成陰,木鳴柯以起風。”山水是可以依托依靠的實在物,有了山水才有了風月,仙佛已退居其次。出身士族的謝靈運優越感十足,但仕途的不順也使他有借山水而隱遁之意。古人帶著觀看、玩賞的心態欣賞山水,人可以寄居在山水之間,但并沒有對山水采取實質性的征服、改造。
反觀上古至唐宋的山水觀發展歷程,可用《指月錄》中青原惟信禪師的一段語錄:“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
莊子時期的道家,可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魏晉時期以“竹林七賢”為代表的玄學思想發生時,是“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東晉儒、釋、道兼修的謝靈運,可謂“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此時山水與個人已融為一體,山水之于個人,好比是佛像身后的背光。
古人能產生這種儒家的山水觀,與中國幾千年來的皇權思想、帝制制度是相關的。因為皇帝是真龍天子,是天地自然賦予的皇權,自然是不變的,那么皇權也是不變的。天人感應是皇帝對天地的感應,這種感應與百姓無關。士大夫按照儒家思想去輔佐皇帝去治國,百姓順應皇權去生活,這都使得古人對山水自然有了態度,山水是背景和環境。
美國學者段義孚在《戀地情結:對環境感知、態度與價值》中說:“人類的意識有一種傾向:將連續的自然界切分開來,從中挑選出一些事物結成對子,并把相反的含義賦予對子的每一方。”“宇宙圖景不過是現實中大地上的權力系統的一個投影而已。”于是中國歷代帝王的統治,都是在不斷加強民眾對天地自然的產生信仰,進而從信奉天地到信奉天子——皇帝,從而完成對龐大帝國的統治。由此解釋了為什么中國的皇帝一再相信祥瑞(行善,自然環境就給你回報,并出現好的征兆,比如稻生雙穗、祥云異獸等)的說法,并最終在清代登峰造極。
古代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和工業化之后的開發自然并不是一回事,因為古代即便想破壞環境也破壞不到哪兒去?,F如今我們陷入了環保的兩難,始終糾結在“發展——破壞環境、環?!l展“的二元對立中。這種對立近現代才出現,在謝靈運的時代,中國沒有這個觀念,也不存在這個問題。
丹納在《藝術哲學》中說,影響某一地區藝術發展的三元素是種族、時代、環境——尤其是氣候。環境實指的是統治與人心。大象在佛教文化中被認為是陸上力氣最大的動物,它是普賢菩薩的坐騎,用脊柱支撐起了整個世界。在傳統吉祥圖案中,一只大象托著一個寶瓶,取“太平有相”之意。不論從科學上還是文化上,大象的動態都是社會生活的一個標志性反應。
有人認為大象出走是喜劇,也有人認為是悲劇。人們一邊像看戲似的觀看大象出走后的各種“表演”,一邊擔憂西雙版納是不是破壞了原始雨林而種植經濟林,害得大象沒法活才離家出走。至今關于它們的出走尚無定論,它們仍是我們的觀看物。
古代中國隨著人口的增長和人對自然的開發,消失的不僅是大象,更有廣袤的森林、河流與濕潤的環境,這和中國古代統治方法有關。古代中國大象從北方往南方的退卻,以及現在云南西雙版納大象的出走,都說明中國的環境始終在變化。希望大象的出走,確實能引起我們對于古往今來中國環境變化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