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字行腔與依意行腔
——解讀舒伯特藝術歌曲《冬之旅》之第一首《晚安》

文 靜

一、德奧抒情詩與藝術歌曲的關聯

德奧藝術歌曲的經歷了不同時期的發展，它的雛形可以追溯到文藝復興時期的“復調藝術歌曲”（polyphonic lied），而后經歷了巴洛克時期、古典主義時期，在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基本成型。而推動藝術歌曲發展的重要因素之一便是德奧抒情詩的發展。以歌德為代表的德國詩人們創作出不勝枚舉的優秀詩作，這些富有韻律的、充滿想象的和表達浪漫個性及情感的詩作極大地刺激了音樂家們敏銳的神經，激發了他們無窮的靈感和創作熱情，由此催生了無數經典的德奧藝術歌曲(Kunstlied)。

作為一種獨特的室內樂獨唱曲形式，德奧藝術歌曲沒有歌劇中夸張的炫技性演唱，亦沒有華麗的舞臺表演作為輔助，更沒有交響樂隊豐富的音樂背景，唯以一位演唱者和一架鋼琴的表演形式來傳遞音樂中豐富的內涵，這對于作曲家的文學修養和創作技法要求極高。作曲家憑借自身卓越的文學鑒賞能力，藉由豐富的表現手法，將音樂與詩詞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使詩與樂達到了水乳交融的高度并碰撞出巨大的藝術火花。誠如詩人繆勒所說：“我的歌在紙上沒有顏色，它們只有一半的生命，音樂才能賦予他們完整的生命或使原本沉重的歌詞蘇醒過來。”①音樂所賦予詩歌的是鮮活的藝術表現力，藝術歌曲真正做到了唱詩人所想，嘆詩人之情，是基于詩歌基礎之上具有升華意義的二度創作。

舒伯特作為德奧藝術歌曲的引領者，其“藝術歌曲之王”的頭銜是當之無愧的。在他之前，海頓、莫扎特和貝多芬②這三位古典巨匠已為德奧藝術歌曲開辟了道路，而舒伯特不僅繼承了古典音樂創作和奧地利民間音樂的傳統，更在此基礎上開創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從他創作的600多首藝術歌曲中可以發現，他既遵循了古典主義嚴謹的結構原則，又緊貼詩詞韻律進行創作，同時更靈活運用音樂中的各種要素以表達詩詞內涵。在這些作品中，常常能聽到戲劇性的轉折或類似宣敘調的“說唱”段落，“好聽”似乎不再是首要的創作目標。更值得一提的是，舒伯特將鋼琴伴奏的藝術性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伴奏不僅僅作為和聲功能的存在而成為更重要的藝術表現手段，不再是聲樂的“附屬品”。

二、詩歌解析

《冬之旅》（Die Winterreise）第一首名為《晚安》（Gute Nacht），全詩描述了“我”，一個孤獨的流浪者，在寒冷的冬夜啟程踏上流浪之路，臨行前依依不舍的在愛人門前告別的孤苦心境。

詩歌的作者是后期浪漫主義詩人威廉·繆勒（Wilhelm Müller，1794-1827）。此詩格律工整，共包含4個詩節，采用了民歌常用的三音步抑揚格，韻腳全部為a-b交替韻，詩行結尾始終保持陰韻（奇數行）和陽韻（偶數行）交替，象征著詩人離去的腳步。從內容上看，第一節前半部分陳述了“我”即將離去的事實并以鮮花暗喻往日的美好；后又以女孩和婚姻勾畫出往日愛情的甜蜜，再話峰一轉至現實的冰冷。這樣時空交錯的對比，令人更覺現實的悲涼。第二節用色彩Dunkelheit, Mondenschatten, wei?以 及selbst,suchen這樣的詞表現出凄涼與孤獨，流浪的詩人在孤獨的黑夜中出發，惟有野獸的足印為伴。第三節以一個問句引出了詩人的不舍，狂吠的狗隱指主人公被驅逐的慘景。問號和感嘆號顯示出主人公情緒的波動；后半節道出愛情的善變和對愛人不變的心，以gute Nacht點題并再次出現感嘆號。最后一節描述了主人公道別時的情景，字里行間都充滿著對愛人的寵溺，最后再次點題并道出思念和不舍之情。

三、詩與樂之結構對比

在這首作品包含三個樂部，第一樂部采用原始反復記號反復一次，歌詞對應第一、二詩節；第二、三樂部是對第一樂部的變化重復，對應第三、四詩節，每個部分均為一個ABA’結構的三段式，每個樂段又包含4+4的兩個樂句。這似乎與詩作原本的結構不盡相同，細看之下可以發現，歌詞與原詩結構不盡相同，每一詩節的5-8詩行均以各種形式加以重復，將原本8詩行的詩節擴充成了12詩行，每個樂段對應4詩行。我們可以發現在改動后的詩句中，第5詩行的Liebe一詞與第7詩行的trübe一詞形成了跟第1詩行eingezogen與第3詩行gewogen的兩個音節的押韻形式，這樣的嚴格押韻也給音樂營造了一種重復的、單調的、甚至是壓抑的氛圍。

而從歌詞內容來看，第五六詩行描述愛情的美好，第七八詩行回到冰冷的現實。舒伯特將這兩組詩行分別重復以構成兩個完整的4小節樂句，形成了一個從主體殘酷的命運到客觀世界的美好再又回到冰冷世界的三部性結構。增強了音樂中感嘆與不甘的情緒。

第三詩節舒伯特在音樂中采用了不同的重復方式，這樣的反復使詩句的語義更豐富明了。重復第六詩行表達了主人公無法挽回現實的無奈，而第五和第七詩行后均重復fein Liebchen, gute Nacht這一句，是為了凸顯主人公對愛人的忠貞，以愛情的善變來強化主人公對愛的執著。而從韻腳來看，只有-andern、-acht兩韻，由于這些韻律單調而多次地重復，營造出了一種消極的憂傷氣氛，同時也與主人公的癡情相契合。

在第四詩節中，舒伯特將5-8詩行整體反復了一次，韻腳也是規整的陰陽交叉韻，筆者在此不做贅述。

四、詩與樂 之——音樂要素的運用

音樂要素是作曲家作曲技法特點的集中體現，作曲家可以運用各種音樂要素來體現作品的結構、風格、內容、色彩、情緒或場景等等。音樂要素包括節奏、旋律、速度、調式、和聲、曲式、織體、音色等。在Gute Nacht這首作品中，舒伯特運用了豐富的音樂要素來貼近詩歌內容甚至強化了詩歌的意境。

（一）速度與節奏

舒伯特給作品指定的速度為中庸的行板（m?ssig,in gehender Bewegung），2/4拍。鋼琴從連續八分音符動機開始，這個動機貫穿全曲，鋪墊了僵硬、呆滯、麻木的基調，流浪的足跡由此開始。鋼琴部分旋律以主題片段為引入，并暗藏了嘆息動機，并加以反復以強調。

隨后聲樂從次強拍進入，停留在一個附點節奏上，再緊接一個環繞型下行音型。這個樂句看似可分為兩部分，實際上有強烈的整體感，一是由于兩個部分都是自上而下的嘆息型樂句，更重要的是這里面隱藏著鋼琴前奏中給出的那個嘆息動機，并且以附點節奏強化了這個隱藏的嘆息動機的重音，并營造出一種徘徊感。同時，這個附點節奏也被作為一個重要的動機反復出現在后面段落的不同聲部中。

如果我們單獨看這個附點節奏出現的位置，剛好是詩歌中陰韻押韻的位置，舒伯特在這里用這個隱藏動機，配合了詩歌的陰陽韻交叉的特點，并賦予樂句隱隱約約的失落感。

譜例1

譜例2

（二）調性布局

全曲調性布局圍繞著d為中心音的調性展開，但中間出現多次轉調，且轉調方式有所不同。前兩個樂部均以d小調開始，在中段進入F大調再轉入bB大調，在再現段回到d小調。

調性布局圖：

我們聯系第一節詩歌可以發現，第三、四詩行是在描述愛情的美好景象，舒伯特在這里運用了d-F的關系大小調轉調并向下方五度作下屬關系轉調——d—F—bB—d，這種調性的色彩布局也與歌詞內容的三部性結構相一致，體現出冰冷—美好—凄涼的情緒變化。向下屬關系調性的轉換加強了第3-4詩行的語氣，用大小調的色彩轉變強化了詩詞中的對比。

而在第三樂部中，音樂直接由D大調開始，也就是主調的同名大調。通過詩詞我們可以看到，第四詩節描述了告別前的表白和不舍。這里的大調使這段音樂充滿了溫暖和甜蜜，而舒伯特還特意為這段加上pp的力度記號，使詩詞中nicht st?ren, Ruhe, Tritt nicht h?ren, sacht這些字眼得以體現。更有意思的是，在第二句中，舒伯特并沒有像前一句一樣向下屬關系轉調，而是轉入一個升號更多的屬關系調，使樂句具有更明亮的色彩，情緒進一步得到增強。隨后在再現樂段持續在甜蜜的D大調上，似乎主人公已忘記了現實的灰暗，沉浸于愛情的美好之中。然而，這樣的表白是無濟于事的，世界仍是灰暗的，流浪的腳步不能停止，舒伯特將第8詩行再次重復并在補充終止處直接轉回了d小調，并標注pp的力度及un poco ritard的速度。用向同主音小調的轉換將音樂拉回到灰暗的世界中。

（三）旋律

作品主題采用了以自上而下的嘆息式旋律，是為了與詩詞的音調相符。第一句詩詞中的fremd這個詞本身語調較高，又處于句首，舒伯特選擇嘆息式旋律以匹配詩詞形成嘆息語調。而在對比中段中，旋律開始自下而上攀升，配合調性的轉換呈現了溫暖和美好的色彩。再現段以兩個下行分解和弦再次重現嘆息動機，音樂再次走向低谷。

而后的幾個樂部采用了變化重復的手法，這些變化主要體現在旋律中：

1、第二樂部主題后半部不再是一瀉到底，而變成兩個短小的上行旋律，采用的是d小調，結合詩詞來看，這里是一個問句，舒伯特以這樣的在方式體現了歌詞中的質疑和不滿的情緒。

2、第二樂部的再現段中，原本平緩的上行旋律變化為了一個帶有上行跳進四度音程的環繞型旋律，而后半句進一步變化為上行跳進六度音程環繞型旋律。

舒伯特在這里使用四度與六度音程③上行跳進，表現了主人公對愛人的渴望，對愛情仍抱期待的強烈愿望。

3、在第三樂部中，對比中段中的第二句并沒有繼續保持向上，而選擇了退縮，旋律變化為嘆息式音型，呼應了主題旋律，也反映出主人公失落的心情。

（四）鋼琴伴奏

在舒伯特的藝術歌曲中，作曲家往往將鋼琴伴奏作為一個獨立的聲部，與聲樂、詩詞一起形成一個平等的、互補的、有機的整體。鋼琴聲部不再僅僅作為和聲背景的存在而存在，它被賦予了更重要的意義。在這首作品中，鋼琴看似簡單的四部和聲織體背后，隱藏了許多具有語義性的創作手法。

1、連續八分音符的步伐動機以四部和聲的形式始終貫穿全曲，并在最后一個樂段將聲部層次加厚，表現了主人公激動的心情和堅定不移的愛情。

2、采用對位旋律對聲樂進行補充和支撐。

呼應式對位，譜例3：

補充性對位，譜例4：

在譜例4中，聲樂部分由上行四度自下而上進行的旋律，變為下行輔助性旋律，我們在前面有提到過這里采用嘆息式旋律呼應主題，表達了主人公失落的心情，其實作曲家將本來的旋律藏在了在鋼琴聲部，暗指愛戀仍在內心深處卻不得不被雪藏。

3、第二樂段與第三樂段銜接處的鋼琴部分將嘆息動機中的附點音型以八度的形式響亮地奏出，是對嘆息動機的反復強調。另外，第一樂部再現段中左手也以八分音符附點節奏隱晦地再現了嘆息動機，而后兩個樂部均未再出現，這與歌詞內容相符。

4、尾奏中，聲樂結束在主音d上，鋼琴部分卻并未終結而是以終止四六與屬七和弦交替進行，并將對位旋律隱藏于持續了三小節的八度A音之中，再逐步回歸至主和弦，暗示主人公那徘徊的身影，帶著深埋于心的愛情最終踏上了流浪之旅。譜例5：

綜上所述，舒伯特在這首作品中采用了豐富的作曲技法，音樂緊貼詩歌甚至升華了詩歌的內容，還賦予了鋼琴聲部更具有語義性的表達，這些細節所透露出的信息，需要我們對樂譜進行細致地分析。在學習德奧藝術歌曲的過程中，我們需要首先對詩歌韻律、結構和內容包括語義進行分析和解讀，再結合音樂中的各種創作要素作進一步解析，才能更深入地挖掘作品的藝術性，理解作品背后的深意，知其然而知其所以然，音樂表演不再依賴于所謂的樂感，不再停留于感性的層面，從而更具有說服力、戲劇性和合作性，這才是藝術歌曲的演繹之道。■

注釋：

① 陳潔.淺析舒伯特聲樂套曲《冬之旅》的藝術特色和演唱[D].南京師范大學,2003:5.

② 聲樂套曲（Liederzyklus）這種形式便是由貝多芬首創，其作品致遠方的愛人（An die ferne Gliebte）被認為是德奧第一部聲樂套曲。

③ 在德奧音樂語言中，常用上行六度音程表現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