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35年,吳景超在《獨立評論》發表了《建設問題與東西文化》一文,闡述他對待東西文化的折衷態度,指出了西化派與復古派在面對東西文化時的立足點與自身存在的矛盾問題。同年,《獨立評論》刊登陳序經的答復文章,反駁了吳景超對他全盤西化論的批評,而吳景超再次發文表達他對中西文化的不同看法。以吳景超和陳序經二人的文化觀為線索,梳理他們長達兩個月的關于東西文化論爭這一事件脈絡,發現他們“并沒有在‘破和‘立之間尋找一個合理的結合點,而是采取激烈的‘破和籠統的‘立的態度”。但論爭本身可洞察民國知識分子自身的文化抉擇觀和民族認同感,并通過他們對中國未來文化建設的深刻思考來探尋中國先覺精英對國家發展的推動作用。
關鍵詞:吳景超;陳序經;東西文化;中國本位文化
中圖分類號:G12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1)16-0141-03
20世30年代,一場關于中國本位文化建設的大討論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許多學者紛紛提出關于中國文化未來出路的見解,全盤西化派和中國本位派也在重新衡量東西文化的差異和各自的優越性。受到胡適和十教授宣言①的影響,吳景超在《獨立評論》上刊登文章——《建設問題與東西文化》,他詳細分析了全盤西化者中以文化社會學和經濟史觀為依據的兩種派別的立足之處,批判西方文化的種種矛盾,表明學習西方可以借鑒其中的一部分為中國文化所用的觀點,同時他還為折衷派復興中國文化提出了當務之急的工作內容。
而陳序經作為吳景超文中批判的西化派代表,他十分不贊成吳景超關于反對中國文化全盤西化的闡述,因此撰寫了《關于全盤西化答吳景超先生》一文,針對吳景超的觀點逐條反駁并指出吳景超的認知錯誤,也解釋了他的個人立場。之后吳景超寫《答陳序經先生的全盤西化論》一文作為答復,繼續探討了文化是否“有連帶及密切的關系”而“分開不得”,并且重新估值西方文化,提出對待西方文化時的態度建議。
吳景超和陳序經以《獨立評論》為文化戰場,各抒己見。吳景超認為折衷派的做法最適合中國文化的發展,陳序經認為全盤吸收西方文化才是中國文化的出路。雖然他們始終秉持各自的態度,但他們都希望通過自己的方式為中國的文化建設作出貢獻。在樹立民國知識分子于國家生死存亡之際的擔當形象之時,也為后人傳承中國文化帶去深邃的借鑒意涵。
一、吳景超論東西文化與中國文化建設
(一)吳景超對全盤西化派的分析
吳景超在《建設問題與東西文化》開篇首先提到了胡適的文章《建國問題引論》和十位教授聯名發表的《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宣言》,他非常贊成他們對待東西文化的折衷態度,同時認為國人應該秉持吸收西方文化的有益部分并結合本國文化為現代中國的需要來服務的觀念。在處理東西文化的問題上,除了折衷派,還有全盤西化派與復古派。而復古派在吳景超看來沒有多余的討論價值,他認為主張西方文化的人有充足的理論作為依據來支持他們,并把全盤西化派分為兩類:以文化社會學為根據和以經濟史觀為根據。
在文化社會學中,以陳序經為代表。吳景超引用陳序經在《東西文化觀》中的理論指出,“因為‘文化本身上是分開不得,西洋文化是‘一種系統,‘各方面都有連帶及密切的關系,所以我們在一方面如采納西洋文化,另一方面也非采納西洋文化不可。假如這種理論是對的,那么全盤接受說便可成立,可是‘文化本身上是分開不得的說法,只含有一部分的真理。”[1]149吳景超列舉了西洋電燈和跳舞的例子,他認為如果接受了西洋電燈,那是不是必須接受西洋的舞蹈?他還指出如果學習了西方的科學,那基督教文化是否也要引入到中國文化中?顯然兩者沒有必要的聯系,一方面文化有的是很難分開的,比如現代化的工具和機器只能配以現代化的設施要求。另一方面文化也是可以分開的,采納有用的,舍棄無用的。
師從哥倫比亞大學麥其維教授的程天放給了吳景超啟發,吳景超通過程天放將文化劃為世界性的和國別性的理論印證了他關于西方文化有采納之分的觀點。他認同世界性的文化是文明,而文明是被“發明”出來的,可以在民族之間相互流傳,國別性的文化是文化,它是“創造”出來的,只適合應用在本土環境中。吳景超還舉例說明美國的電燈屬于文明,能夠為世界各國人民所用,但美國的教育系統不可能讓其他國家完全采納,只能仿效其中的一部分。由此吳景超認為“在‘西方文化這個名詞之下,包含許多互相沖突,互不兩立的文化集團。”[1]149如果全盤接受,意味著要吸收其本身存在的矛盾,同時這也構成了主張全盤西化者的致命缺陷。
吳景超還談到經濟史觀派,他詳細分析了生產力與生產關系并不存在必然的因果聯系。兩者分離以后也可以繼續發揮效能,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也能在吸收其后作用于不同的政治制度中。因此即使采納了西方的生產力或者經濟模式,并不是一定要吸收代表民族特色的思想文化,所以經濟史觀也不足以成為全盤西化論的有力支柱。
(二)吳景超的建議
在吳景超看來,近代已降的中國文化不再處于領先世界的地位,封建制度和腐朽觀念束縛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發展,讓民族思想陷入了難以前進的窠臼之中。“讀經、做官、封閉、缺乏開放與交流,終致近代中國文化的落后。”[2]如何讓中國文化重新煥發新的活力,成為吳景超在對待東西文化時著重思索的緊要問題。
在《建設問題與東西文化》中,吳景超給出了答案。他在否定全盤西化說之后,從對待本位文化、西方文化和未來文化發展趨向三方面提出了折衷派應該如何復興中國文化的要求。首先第一件事,“從新估定舊文化各部分的價值,要具體的研究與討論,不要抽象的空談。”[1]150保存那些適應環境并且還富有活力的本位文化,能夠為中國現代化的需要而服務的文化。第二件事,“指出在西洋文化中,哪部分應當采納,能夠采納。”[1]150吳景超認為應該從西洋文化的價值和國民的接受能力兩個角度來入手,在知識分子研究過后,將西洋文化中有用的、有價值的部分吸取過來為新中國的建設作準備。第三件事,“不但要保存中國的優美文化,及采納西洋的優美文化,有時還要創造一種新的文化。”[1]151一方面保存現有的中國文化精粹,采用西方科學文化。另一方面將中國的本位文化和西方的先進文化結合起來,開辟一條適應現代中國的國情并兼具創造性和進步性的文化建設之路。
二、陳序經論全盤西化
(一)陳序經回應吳景超對全盤西化的觀點
“其實據我所知的,經濟史觀的擁護者,大都是折衷派。”[1]137在陳序經看來,吳景超對全盤西化者的劃分依據是難以成立的。
面對吳景超以為文化各方面的連帶關系只有一部分是成立的問題,陳序經指出吳景超在認知上的錯誤。舞蹈的產生早于電燈的發明,基督教亦先于科學的發展。即使是西方文化的傳入,也是由信奉基督教的傳教士傳播到中國。更何況在電燈和科學應用于生活之后,舞蹈和基督教都受其影響。陳序經提到,“當我們討論東西文化時,我們不能不把中國文化的各方面,來和西洋文化的各方面,比較比較,看看哪一種的文化,是較為優美,或合于時勢。但是所謂比較,應當以同種的東西為標準。”[1]138陳序經以中國的娛樂方式和宗教傳播為例,他認為與西方相比,打麻雀、抽鴉片不如去跳舞,從這一方面來說,陳序經覺得中國的文化很難趕超西洋文化,這也是他推崇全盤西化觀的論證。
而且通過陳序經的觀察,他發現美國的教育系統其實源于歐洲的教育模式,兩者的建構非常相似,也就沒有吳景超說的難以借鑒和模仿一說。他還反駁道,中國現存的私塾已是茍延殘喘的狀態,如今的教育變得越來越西化,大學的教育模式從根本上、細節上無一不是在采納西洋的教育。可以說,中國已經走在不斷西化的道路上。
除此之外,吳景超闡述的關于西方文化自身的矛盾問題是全盤西化者不能避免的缺陷所在,在陳序經看來這是吳景超陷入細枝末節而忽略本質的癥候。于是他舉出“國學”的例子證明吳景超的錯誤認知,因為在國學內部,有古學、漢學、宋學、清學之分,它們之間產生的沖突和矛盾只是國學的枝節,并不能代表國學的全部及其本質。西洋文化亦是如此,各種光怪陸離的文化交織在一起,在彼此發生摩擦之后才會向著更加民主和文明的現代化目標邁進。對待全盤西化這一問題,不能僅僅注意到具有消極影響的小毛病,而應該關注其根本問題和總體發展趨勢。
由此也可以看出陳序經主張文化具有世界性的觀點,各國文化應相互借鑒并為其他民族吸取所用。“他把外來的西洋文化視為人類文化的共有和共享,并非某一國家或民族所獨有。”[3]換言之,要使中國文化在外國文化的影響下與之相互調和與碰撞,在不斷地沖突和適應中形成本民族的文化。
(二)陳序經對吳景超站在折衷派的立場的批評
首先,吳景超認為應當保存那些適應環境發展的中國固有文化。但是陳序經表明,“兩種文化接觸以后,從其發展與趨勢來看,所謂保存固有文化這句話和這件事,是絕對沒有存在的可能。”[1]139他從東西方文化接觸的趨勢、程度、內容和其他方面談道,中國的文化有趨于消亡、帶有封建性且無法為現代文明服務的特點,是遠遠不如西洋文化的。
其次,吳景超說要采納適合我國歷史背景、地理環境和人民能力的西方文化。陳序經反問何為國情?什么樣的定義是符合國情的?他認為國情包括自然、氣候、物產、地理位置等,這些在文明社會里發揮的作用微乎其微,而屬于國情的中國固有文化更不可能為其現代化建設作出巨大的貢獻,反而阻礙了對西洋文化的接受和采納。同時,陳序經質疑吳景超取他人之長補自己之短的觀點,因為并沒有說明具體要吸收和傳承的文化到底是包括哪些內容。
最后,陳序經闡述了關于創造新文化的看法,由于西方文化動性較強,兼備積極進取的特質,所以更加具有創造力。相反中國的固有文化惰性大,發展緩慢,缺少創造性。所以創造新文化,非常需要吸收西方文化作為底本來構成中國文化的骨架。“有些人且叫中國的文化為保守的文化,西洋的文化為創造的文化。”[1]141因此他認為全盤西化,才是中國文化未來發展的重要出路。
陳序經雖然主張文化西化論,但這并不代表要用西洋文化來徹底替代中國文化。相反,中國文化自身的韌性并非其他民族的文化可以完全替換的。陳序經提到,“西化不是最終目的,其最終目的是要學習西方并超越西方。”[4]他對中華民族的文化仍然抱有從頹敗到振興的希冀。國家要從先進文明的熏染下從沉淪到復振,而文化更要在西化的過程中重塑它撫慰人心、引人向上的價值,帶領國人擺脫老大帝國的桎梏,走向建立文明國家的征程。
三、吳景超的答復
吳景超看到陳序經的回復之后并不贊同他的見解,因此吳景超再次撰寫文章并重點討論了兩點。
(一)關于整個文化是否具有連帶關系而分開不得
吳景超借用霍布浩教授的研究,從他的研究結論來說明作為文化中的一部分的生產方法,可以存在于漁獵的社會中,畜牧的社會中,還能在農業社會中。還借用路衛教授的研究成果,即一夫多妻制的民族中既有畜牧的,也有漁獵的,并不單單只存在一種社會中。所以針對西洋文化,仍有充足的選擇余地,并不一定需要全盤西化。
(二)西方文化要重新估值
采納文化的時候可以保持贊賞所有文化的態度,但不代表盲從地選擇,也不代表一切都要改變。吸收一部分的文化,并非連帶吸收其他的文化,而是選取那些適用中國的文化。
吳景超在文章的最后,強調了對待西方文化的四種態度。“第一,對于某一部份的西方文化,我們愿意整個的接受,而且用它來替代中國文化中類似的部分。第二,對于某一部分的西方文化,我們愿意整個的接受,只用以補充中國文化中類似的部分,而非用以代替中國文化中類似的部分。第三,對于某一部分的西方文化,我們愿意用作參改,但決不抄襲。第四,對于某一部分的西方文化,我們卻不客氣地加以排棄。”[1]152吳景超認為這四種對待西方文化的標準,無法讓每一個人都認同,但是站在折衷派的立場上,他希望國民以后可以用區別的眼光接納西方文化,精華與糟粕更需要辯證、謹慎地為中國的現代化發展所用。
結語
總體來看,無論是主張文化調和的吳景超還是注重全盤西化的陳序經,他們在中西文化的論爭中都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并且都堅持各自的看法與論據。但不可否認,他們二人從理論上依舊存在問題,吳景超贊同文化有國別性和世界性之分難免有“中體西用”的意味,世界性的文明可以傳播,但是民族性的文化也能在世界上產生長遠的影響。而陳序經致力于為全盤西化作辯護,認為中國的本位文化始終比不過西方文化,亦有中國文化就是封建保守的刻板印象之嫌。正如有的學者所言,“并沒有在‘破和‘立之間尋找一個合理的結合點,而是采取激烈的‘破和籠統的‘立的態度”[5]236。
雖然他們的見地存有缺陷,但是這場論爭已經觸及文化的實質問題,他們也在不斷深入地探索和考量中國文化的未來發展趨向。“從一個側面充分展示了民國時期西化派知識精英文化社會思想的豐富面相。”[6]以吳景超和陳序經為例,通過梳理他們關于中西文化的論爭,可以窺探民國時期的先覺分子在謀求中國發展時的縮影,也更加深刻感受到他們在文化的抉擇中堅定自己的信念,厚植愛國情懷,為中國文化的未來出謀劃策,以及為現代化的國家體系建設肩負起的責任與擔當。他們作出的貢獻為后人復興中華民族樹立了典范,對國家的精神文明發展有著深遠的借鑒意義。
注釋:
①十教授宣言:1935年1月10日由王新命、何炳松、武堉干、孫寒冰、黃文山、陶希圣、章益、陳高傭、薩孟武、樊仲云等十教授,聯名在《文化建設》月刊上發表《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宣言》,強調要加強“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對西洋文化要“吸收其所當吸收,而不應以全承受的態度,連渣滓都吸收過來”。旗幟鮮明地反對“全盤西化”主張。這就是現代史上有名的十教授宣言,在當時引發了關于中國文化的大討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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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解嬌(1995—),女,漢族,山東濟南人,單位為魯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專門史(中國思想文化史)。
(責任編輯:董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