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光的印跡（組詩）

新疆大雪

這盛大的雪景令人惶惑、驚疑

好像那白化而絕跡的新疆猛虎

又以王者的臉譜、吼聲和噴沫

迎面呼嘯著奔撲而來

這憤怒的雪，這狂暴的雪

仿佛要用它曠世的激情和白化的魔力

扯下彌天漫地的雪雁翎羽

好大一場雪呵，白茫茫的人世

讓我再一次陷身于偉大的迷途

嗓子喑啞，喊不住皮影似的行人

高天仍在遠方堆積它威嚴的白英石

而那橫向的風雪，就要將我攔腰吹折了

無杖可依，此刻我竟快慰于

這頂逆、這踉蹌、這對搏

快慰于那無數宇宙塵埃般的雪粒

擊打在我貌似宇航服的冬裝上

并發出沙拉沙拉的美妙聲響

“豐年好大雪”是哪一部戲劇里的唱詞

誰的臉龐露出了農人和孩子的歡笑

浩茫的雪仍在加緊覆蓋我的邊疆

覆蓋天山南北的城鄉、道路和原野

長途大巴客車正裹挾著白毛風

高高車頂的行李架，披滿逆境的霜雪

仿若騎士的白斗篷，仿若兀立的蒼鷹

在漸行漸遠的雪幕上，灰蒙蒙地遠逝……

內心的河流

春天喚醒了，獨角獸的冰

從它開裂的嘴唇傳出嗡嘎之聲

老榆皮的河岸，坐觀

無數只白鴉擦肩而去

都春天啦，河流翻起泥沙滾滾的身子

一群灰椋鳥，機警地越過河面

是鱷魚狀的漂木，一沉一浮

露出那貪婪丑怪的模樣

驚飛了它們靈敏而弱小的心臟？

……而此刻，大河泛濫奔流

在胸腔里轟鳴，陣陣轟鳴

軀體像絕壁的火車微微顫抖

我如火如荼的戀人，如夢似幻的戀人

你是否知曉這遙遙相距的時空

一座青銅的漢字在千錘百煉中熔鑄

在延展，流金的河，銅汁的河

太陽與月亮已疊成

峽谷松濤中的年輪，成一川

喑啞蒼茫的鵝卵之石

留作滄桑歲月的見證

河岸有我永生之殘雪呵

有我不朽之蒹葭，不滅之星光

夜夜橫阻河流，是秋風獨立的魂魄

是燃燒的心，火鶴一樣旋舞

時光之豹

在盛大而明媚的春光中

草木萌生，江河泛濫洶涌

鳥獸魚蟲們陶然忘情地鳴唱起舞

這時光令我歡愉，更催動我心靈的腳步

一次次變得惶惑、緊迫和急促

我剛一說出，好鮮美的蘋果花

還未及深嗅其芬芳，竟已是花雨紛飛

光陰如此迫捷，它錯動閃爍的斑影

仿佛掩映的獵豹，在跳躍，在奮追

時光之豹蹲伏在森林的虬干之上

它華美棕黃的皮毛，遍布黑色斑紋

正從白晝的夢盹邊緣輕輕滑落

那是慷慨鋪陳人間的金幣和稀世之珍

時光之豹或是著顯一身迷人的雪色

慵懶地癱在高山裸巖上翻曬太陽

它神秘的紋飾猶如蒼老的巖畫

扭轉日月的豹頭高傲得像個帝王

夜晚叢林中，豹子幽靈般往返游弋

警覺兇猛的臉譜勾勒兩條淚槽縱紋

它突躍而起，一瞬間咬斷獵物的脖頸

還貿然撲向人類的夢寐和身體，留下死神的血痕

帶著嗜殺的迷狂與野性，時光之豹

沙沙穿行在時間浩漫奔溯的曲面蒼穹

它的周圍不時飄落羚鹿和人畜的雪片

而它終究變成獻祭的陶俑，變成了融化的鐘

星 鴉

一只褐色之鳥，流星般

穿梭在亞高山針葉林間

它振飛的翅羽和胸腹之上

正忽閃忽現著斑斑點點的星光

嘎嘎數聲，霜林更幽更靜了

褐鳥銜走那些哀傷的松子翩然飛行

高大的松樹們，顯出了無奈的憂郁

竟和那荒疏冷峭的秋風一樣深

褐色之鳥的羽衣綴滿星子

月明時分，繁多得勝過夜空

仿若它就是降臨人間的星座

在耐心等待重新命名的那一刻

多美啊，星鴉，披綴星辰的鴉雀

它以瞬間的飛翔擦亮森林世界

當白晝群星隕落，它迷人的星輝升起

誰人不奉若神明，傳揚它神奇的名字

星鴉，來自星空的使者，棲居在松林

像是勤樸的林工，秋收松果忙不停

它的腦海不時浮現五千糧倉的星圖

何曾想存命的儲藏地，來年卻是松苗青青

草原石人

風颯颯之蒼狼

抬頭咬傷了一輪草原的夕陽

夕陽，淌開血酒

宛然一段紅鼴鼠的河流

置立我石化形體的浮標

于蒼茫時刻的幻境之中

龐大的草原帝國

就此夢一般沉滅了

一只徑流血酒的壇子

不知歸落何處

荒磧上，漫漫英雄路

早已被帶甲的昆蟲黯然背走

金戈鐵馬的煙塵遠去了

悠悠白云也空自飄流

只剩下驕陽與石頭

只剩下草原和秋風

雨瀟瀟兮雪霏霏

原上春草，一年年黃了又綠

我用深切悲憫的眸子

千年守護著，草原綠釉瓷罐上

盛開的野花、畜群和云朵

還有兩頰酡紅的艱辛牧人

那雷電交加的暴風雨之夜

只會閃電般雕刻和擦亮

我堅定而憂郁的目光

靈魂因何而久久不語

持杯握劍者，石心

早已化作一片青青牧野

不必話滄海，也不必說桑田

一旦我失信張開了尊口

歷史將變成火鴉色的草原

彭驚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綠風》詩刊社長、主編。出版詩集《蒼藍的太陽》《最高的星辰》《西域詩草》，文學評論集《北國詩品》等。詩集《最高的星辰》榮獲昌耀詩歌獎、新疆政府獎天山文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