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唇最終要從人的關系那早年的
蜂巢深處被喂到一滴蜜。
不會是從花朵。
也不會是星空。
假如它們不像我的親人
它們也不會像我。
詩人簡介:
藍藍,原名胡蘭蘭,祖籍河南郟縣,1967年生于山東煙臺。少年時代開始寫詩,迄今出版有詩集、散文隨筆集、童話等多部,著有話劇和詩劇各一部已公演,另有英文和俄文譯詩集出版。
世? 賓:愛是一切存在的理由
這是一首需要凝神閱讀的詩歌,這是一首無法匆匆掠過的詩歌,這詩歌仿佛凝聚了詩人所有人生經驗和思想的力量,而又惜墨如金地只把最核心一句話端出來。它金燦燦的,像一顆顫抖的心,這種凝重使所有其它話都是多余的;這么少的文字寫一首這么重的詩,仿佛是詩人的決絕,表達她對討好的不屑,懂就懂,不懂就不懂。
這首詩讓我想起了閱讀里爾克《果園》第一首時的經驗:“今夜,我的心/使天使們歌唱、回憶……/由深深的緘默所吸引/有一個聲音幾乎不屬于我//起身決定/一去不復返/愛和無畏/如何融為一體?”我是通過理解“愛和無畏如何融為一體”而理解“有一個聲音幾乎不屬于我”的“聲音”是什么。那“聲音”就是人間愛的聲音。人間愛和畏懼是緊緊融為一體的,愛和畏懼相伴相隨,一愛就畏懼,因為一愛就害怕失去;而由于人的有限性,人無法掙脫這種命運。但今夜,里爾克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與高處的天使處于同一維度上,他的心可以召喚天使們一起歌唱、回憶,他體驗到那天使的世界緘默的美妙;人間因為愛、因為畏懼、因為爭奪而充滿嘈雜的聲音,只有在只有愛而沒有畏懼的天使行列才能抵達緘默的境界,這也是中國圣人的境界。這種詩歌我稱為抵達之詩,它和途中之詩是不一樣的,語言直接在那詩的核心炸開,直接敞開了那世界,而不是通過敘述一步步揭示。
藍藍這首《一切的理由》就是直接在愛的中心炸開的,詩的第一句:我的唇最終要從人的關系那早年的/蜂巢深處被喂到一滴蜜。這句詩無疑是全詩的核心,就是詩人堅信縱使歷經千辛萬苦,也相信在人的最初—無論是內心,還是在種種關系中,總存在著不被扭曲的愛,并最終會滋養人的生命。為什么對這句詩我是如此解讀?它的邏輯和里爾克上面那首詩是相通的,我是通過對后面兩行的理解而理解了前面詩句的意思。“假如它們不像我的親人/它們也不會像我。”這句詩的意思其實就是它們是親人,是我們這些人,這些易朽的人,在互相饋贈。不是花朵,也不是星空這些永恒性的事物在饋贈著愛的蜂蜜,而是我們這些人類。詩人知道自己也是易朽行列中的一員,她把所有易朽者都視為自己的親人;她也相信那愛的蜂蜜必須來自這些親人之間,只有這愛,才能使一切存在成為可能;如果這愛消失,一切必將分崩離析。但詩人沒有如此認為,她深切地體驗到愛的存在。
西? 渡:發明了一個動人的表達
這是一首非常出色的短詩,它為愛的主題發明了一個新的、動人的表達。“一切的理由”這個標題有點大,但詩卻從特別微細處入手。詩人特別善于大題小做。頭兩行把“一切”縮小為“一滴蜜”,和標題形成反差。“從人的關系那早年的蜂巢深處被喂到一滴蜜”是一個復合的隱喻。“人的關系”被比喻成蜂巢本身相當新鮮。“人的關系”具有抽象的性質,蜂巢卻是一個具體有形的物,這里本體和喻體之間的相似性不在外形而在性質。也就是說,“人的關系”之于人就像蜂巢之于蜂,人居于“人的關系”就像蜂居于蜂巢。然而詩人認為這種相似還不夠,她還要求更準確。于是,“蜂巢深處”被用來比喻“早年的”“人的關系”,由此這個比喻變得更準確、可感,而關于愛的一種新的性質也由此得到揭示:早年的“人的關系”在人的一生中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詩人說它在這一關系中“被喂到一滴蜜”,它決定了后來的一切,成為“一切的理由”。第二節的兩行從否定的角度繼續推進我們關于“人的關系”的特殊“認知”。詩人說,這“一滴蜜”不是來自花朵,也不是來自星空。花朵是我們就近的、親切的自然,星空則是遙遠的、肅穆的自然。它們對于人都非常重要。但詩人說,它們都沒有“人的關系”重要。“假如它們不像我的親人/它們也不會像我”—這里的它們當是指花朵和星空。通過比較親人與花朵、星空,詩人再次強調來自親人的愛的重要。花朵、星空只有在它們與親人發生關系,與親人相似的情形下,它們才會成為人間之愛的一部分,成為“我”成長的另一滴蜜。
吳投文:“一切的理由”也是唯一的理由
這是一首寫得相當別致的愛情詩,“一切的理由”都不過是愛和如何愛的理由。在詩的標題與正文之間,似乎缺少表層的意義聯絡,卻隱含著深微的情感對應。“一切的理由”都是因為渴望愛,為愛的歸宿而尋找那個“像我”和“像我的親人”的人。愛是人間最值得珍重的信物,是相愛的人之間最珍貴的饋贈,因此,“一切的理由”也是唯一的理由。
詩的第一節語出不凡,“我的唇最終要從人的關系那早年的/蜂巢深處被喂到一滴蜜”,看起來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句式,表意卻是明確的,可以簡化為“我的唇最終被喂到一滴蜜”。當然,這個復雜句式表達的情感是相當隱微曲折的,似乎有一種夢幻般的晃蕩感,其中包含著時間的流逝、人的關系、愛的選擇等意義指向性。大致而言,對愛的渴望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愈益成熟,禁不住在歲月小心翼翼的醞釀中,最終承受至美的那一滴蜜。詩的第二節帶有轉折的意味,這一滴蜜不會是從花朵而來,也不會是從星空而來,而是只能從“早年的蜂巢深處”而來。這就是愛的理由,也是愛的執著。一個少女在心中成長的愛都有最初的來源,哪怕只是一種愛的幻覺,亦散發出生命的馨香。詩的第三節是一個假設句,“假如它們不像我的親人/它們也不會像我”,沒有說出更多的理由,卻是最關鍵的理由—愛情是心靈的相契。在一切的理由中,愛一個人實際上是說不出理由的,只有心有靈犀一點通最靠得住。
此詩在寫法上化繁為簡,把愛情中的心理狀態描繪得栩栩如生,卻又是高度簡潔的,像一個少女在愛情中的沉默,她的心扉只敞開唯一的一個詞。一切的理由,終究只是唯一的一個理由,是看不見的,也是說不完的。
敬文東:從倦怠中救出詩
在英國小說家勞倫斯看來,文學的職責,是揭示在一個生氣洋溢的時刻中人與周圍世界之間的關系。由于人類總是在種種舊關系的羅網里掙扎,所以“時代”本身往往落后于文字拆解出的時刻。盡管杰出的詩人通常具有超前的意識,但他們朝向未來的雙眼望見的卻是歷史的鏡像或幻影。詩人藍藍無疑準確洞悉這一時代暗語,在短短六行詩句中,輕柔且堅定地傳遞出“一切的理由”:干裂的唇渴求著蜂巢深處的一滴蜜,如同垂危的詩歌渴求一劑詞語的良藥,空無的時代渴求一個真實的答案。它們不是易凋零的花朵,也不是遙不可及的星空,而是人與人蜂巢般穩固有序且緊密相連的關系中,汩汩流淌著的黏稠的蜜,它由辛勤協作得來,不摻雜一絲虛假。然而,在倦怠時代,人與人的關系已從早年間的蜂巢變成了一座座孤島,每一個個體都是單子式的,互不相連,疏離且陌生。單子式的個人從蜂巢般的關系網中分裂出來,孤立地面對歷史的粗礪與現實的暴力,形單影只,悵然若失,漸漸喪失了自己的聲音。正如曼德爾施塔姆筆下“無法表述的悲哀”—“整個房間充滿了/倦怠—甜蜜藥品!/如此狹小的王國/吞噬如此眾多的夢”。韓炳哲認為,“這種倦怠感耗盡了我們的語言能力和心靈”。因而倦怠成為一種暴力,摧毀一切共同體、集體和親密關系,甚至摧毀語言本身。當來自歷史與時代暴力摧毀了我們的親人或者我們自身,人們驚喜地發現,藍藍正努力地以友善的口吻,從倦怠的暴力中救出一些詞語,救出這首直面時代的詩。
趙思運:“屬人”的寫作
1996年藍藍獲“劉麗安詩歌獎”的理由是:“以近乎自發的民間方式沉吟低唱或歡歌贊嘆,其敏感動情于生命、自然、愛和生活淳樸之美的篇章,讓人回想起詩歌來到人間的最初理由。”這個評語用于《一切的理由》是很恰當的。
藍藍的詩有氣象,有境界。作為一個女性詩人,她棄絕了一般性別意義上的柔美與嬌媚,徹底脫盡了脂粉氣,從而真正進入了“屬人”的寫作。《一切的理由》寫愛,但不是塵世之愛,而是帶有宗教意義的人類之愛,讓我們聯想到《圣經》。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時,稱迦南地為“流奶與蜜之地”,代表著肥沃富足的幸福之地,也是人與人和諧相處的人間樂園。“我的唇最終要從人的關系那早年的/蜂巢深處被喂到一滴蜜。”這是人與人之間的摯愛,這是人子最原初意義上的人性之自然流露。藍藍的很多詩篇充斥著尖銳而不妥協的痛感,但是,與此相對應的大愛,才是她靈魂的皈依。她似乎唯心地認為,只有人類才是宇宙的起源,而大自然不是。這一滴蜜“不會是從花朵。也不會是星空。”只有當大自然具有屬人的性質時,才是有意義的。這一滴蜜,賦予了宇宙的意義;這一滴蜜,成為存在的出發點;這一滴蜜,也成為寫作的一切理由。
向衛國:什么是“一切”
詩題為“一切的理由”,什么是“一切”呢?一切就是人,以及人所擁有的一切;在詩歌中叫做“我”。“一切”從何處開始?“人的關系”。具體一點,人的關系分泌的“一滴蜜”。這是詩歌給的回答。“最終”其實是“最初”,詩歌隱含著一個倒溯式的追問,即那個著名的關于人的終極之問: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但人的終極不是宇宙的終極,“凱撒的歸凱撒”,人歸人,自然歸自然,所以“一切”的理由“不會是花朵/也不會是從星空”。人的問題從人開始,最后要回到人以及“人的關系”—而詩歌認為人與人唯一的關系是“親人”關系,因為他們無一不“像我”。詩歌似乎也就反對了某些傳統的哲學,比如中國的道家哲學把一切歸回自然(即所謂“花朵”“星空”云者),從而消解了人的“問題”。詩歌顯然暗示我們,人的問題只能回到人這里來。那么,這首詩不再是一種主體間性的寫作,而是在寫“主體間性”或者說以“主體間性”為主題的寫作?人就是“主體間”的存在。
周瑟瑟:元文本的電流
在人們的認識里有一個固定的藍藍,經典化了的藍藍,這要歸功于那些喜歡下定義的人。她是那樣的詩人,但又不是那樣的詩人。我們腦子里蹦出的關于藍藍的經典化的印象,到底是否可靠?是不是她的全部?我看只是她某些側面,容易被人接受的某些側面,祼露在外的一部分,比如《野葵花》那樣溫暖中傳遞疼痛的樸素的寫作,那是屬于她上世紀90年代的寫作,而整體的立體的藍藍到底是怎樣的呢?沒有多少人說得清楚。
藍藍的詩歌寫作史如一股電流,從1992年的《野葵花》到2003年的《一切的理由》,藍藍的語言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她從樸素的抒情腔調轉化為更接近詩歌元文本的語言,《一切的理由》依然在她寫作史的那股電流里流動,冒出的依然是她精神的火光,滋滋燃燒的依然是她心靈的能量。但不同的是她的語言轉向了,轉向個體內心更為廣闊的疆域,她的詩要解決的不再只是傳統、情感、哲學、文化等問題,而是要解決困境、文明、認識、終極思考等問題。她不僅在解決“寫什么”的問題,同時在解決“怎么寫”的問題。這一時期她的作品以箴言式的短小的形制為主,但含金量更高,甚至能聽到她詩歌的金屬質地的回響。
韓慶成:前兩句為啥要這樣寫
這首詩前兩句讓我恍然回到新詩的“從前”。在新詩草創時期的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因為用白話語言表現現代日常生活的技巧還不成熟,很多詩人遣詞造句存在生硬、拗口的現象。本想找幾個例子來說明,最后發現還真找不出像藍藍這兩句這么拗口的,我想,這可能是因為其中還借鑒了現代翻譯體的生硬成分吧。不知道作者為啥要這樣寫。
好在后四句恢復了正常。短句子里,濃縮了很長的人生感悟。花朵的親近與短暫,星空的渺遠與恒久,都試圖與“一滴蜜”發生辯證關系。最后兩句看似生物學常識,實則隱含作者私有的秘密。
徐敬亞:五個疑問
核心詞在詩中常見,但包裹三層前綴的核心意象卻罕見。“一滴蜜”的復雜句式證明了詩人的精致用心,卻也留下了邏輯的跳蕩,還有詩意指向的迷離。
疑問一,為什么用“最終”?對于三個前綴,不妨倒著來看:“蜂巢深處”,應是人的生源之地,即人性之初。“早年的”,應指人生之初。“人的關系”這層前綴有點虛,是一個人全部人際空間。這滴“蜜”,即原始愛源!可能是血緣的、親緣的,也可能是最初的、起始的,或許擴展到青梅竹馬—可是,使用了“最終”,就與“最始”之間產生了反斥。這種反斥表明了什么?是無意疏忽,還是有意深藏—是對生命結局的堅信,是對愛的向往,還是對宿命的期許?不清楚。
疑問二,為什么說“被喂到”這種被動句式?蜂巢的隱喻,使人想到蜂群的分工。而女詩人的身份似乎定指般以暗示著“被喂到”王漿的蜂王。這個帶有女王般享受意味的詞語,表明了詩人的女權意識,自我憐惜意識,還是為性別中暗藏的被動宿命而嘆息?也不清楚。
疑問三,第二節語感大變!但仍沿襲著“從……深處”的介詞結構句式。“從花朵”可以。“從星空”?就有些不對等。是解釋不清的疏忽?還是有意的反修辭擴展?另外,第三節的“它們”是誰?前兩節全是關于“蜜”的敘事,并沒有任何主體或對象出現。因此可以說詩在這里有些邏輯斷裂。
疑問四,詩的題目《一切的理由》,用詞有點空大,但在應答上與二、三節還有微弱的聯系。這個大型題目可能泄露了一個小小的寫作秘密:這首詩是關于“理由”的解釋,是關于愛的、內心的辨別之作或辯白之作。
疑問五,仔細體味詩的語感,感到銼斷:第一節的語感是層層陳敘,第二節變為決絕否定,第三節突然出現冰冷判斷。捋一捋全詩的邏輯線索,發現這首詩的三節之間明顯缺少了一些邏輯因素與情感因素。
這首詩的寫作過程值得猜測。我根據自己的寫作經歷冒然推測:這6行短詩,可能是一首挺長的詩稿刪縮后的結果。
詩是一條允許無限次修改的河。刪改后可能出現斷裂,但瀑布反而可能令人感到神秘。
誰說詩一定要有邏輯。
霍俊明:一首詩越短寫作難度就越大
幾乎可以認定,一首詩越短其寫作難度系數就越大。這涉及有限的詞語與“物”達成共振并進而維持詩歌的效力和完成度。藍藍的這首《一切的理由》從題目來看是一首“大詩”,而詩人卻運用了極其精粹和簡省的話語方式。整首詩由兩部分構成,第一部分是第一節,第二部分是第二節和第三節,二者形成了深度映照關系。第二部分帶有“解說”的成分,同時也從“一切”中排除了與個體主體性無關的部分,進而詩歌從“大主題”上剝離出來,而呈現出生命和精神生活的視界。從話語方式來看,第二部分的用語是極其簡省的,語氣是極其肯定的,這是對個體命運感的毫不猶豫地維護。第一節的話語方式與第二節、第三節截然相反,采取了密度極大的類似于“散文化”話語方式,無論是在閱讀還是在耳感上都充滿了不調和性。這一句的獲得是不輕松的,正如“一滴蜜”的獲得如此來之不易一樣,“一滴蜜”的限定成分越多詩人所要“解惑”的難度就越大。“我”和“一滴蜜”的關系從第一節的繁復到第二、第三節的精簡正代表了精神對位的過程。沒有多余、夸飾的成分,我和世界的關系重新從“一切”回復到了“個體”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