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兆鈞
摘要:《在切瑟爾海灘上》作為英國當代作家伊恩·麥克尤恩的作品,富有獨特的藝術特征和豐富思想內涵,本文從以下三個主題對文本進行分析:其一,切瑟爾海灘的意象內涵;其二;孩童世界轉向成年人世界的動因及阻礙;其三:獨特的敘事邏輯下舊秩序與新秩序的沖突、更替與融合。并從賞析中發掘主題內容中包含的現實意義。
關鍵詞:《在切瑟爾海灘上》;伊恩·麥克尤恩;海灘意象;孩童與成年;舊秩序與新秩序
在《在切瑟爾海灘上》中,伊恩·麥克尤恩通過兩位年輕人新婚當日在切瑟爾海灘附近的交流與行動,由未來指向過去的敘事視角,展現了作者的愛情觀、社會觀以及人生觀。通篇讀來,如同與一位白發蒼蒼的睿智老者圍爐對談,而他所敘述的故事中的熱烈、遺憾或惋惜,就像昏暗中爐火明滅的影子,因時間的流逝而終歸于沖淡和釋然。
本篇文章主要解析《在切瑟爾海灘上》所涉及的三個主題,一是切瑟爾海灘的意象內涵;二是孩童世界轉向成年人世界的動因及阻礙;三是獨特的敘事邏輯下舊秩序與新秩序的沖突、更替與融合。下文將圍繞這三個方面基于文本進行對照分析。
一、切瑟爾海灘的意象內涵
《在切瑟爾海灘上》中極具指涉意義的敘述場域——切瑟爾海灘——的意象,不僅與主人公的思想情緒有一定聯系,還為故事情節的流變起到了提示性作用。而在構建文章內容意義、情節結構的同時,其自身的意義也逐漸形成完善。
起初,愛德華與弗洛倫斯都表現出對海灘的無盡向往,“他們有那么多計劃,眼花繚亂的計劃,屬于霧霾迷蒙的未來,此刻都堆在他們眼前。它們就像夏日里多塞特海灘上的花草樹木一樣茂盛、一樣蕪雜,也一樣美麗。”這也是對未來、對象征著“自由”、“無拘束”的成人世界的美好想象,他們站在童年與成年的交界點上,得意洋洋地反觀童年:“他們簡直像是一對陌生人,一起別別扭扭地站在一座嶄新的生命的巔峰上,他們滿心歡喜,因為新的身份保證能把他們從沒完沒了的青春歲月里拽出來——愛德華和弗洛倫斯,這下終于自由啦!童年是他們最樂意談論的話題之一,與其說童年樂趣無窮,倒不如講那是一團迷霧,其中既有滑稽可笑的誤解——現在他們已經突圍而出了。”在這時,海灘代表著閑適的自由和成年人的自由,這種自由是基于青年人處于孩童與成年人過渡時期的價值判斷之上的,是心理精神層面的、由社會認同所帶來的不受束縛、不被管教的自由。
隨后,在兩人處在飯店客房里時,海灘退居為愛德華的第二選擇:“但凡有個魔仆在他們桌前現身,答應滿足愛德華最迫切的要求,那么,世上無論什么海灘他都不去。他全心所想,他萬念所及,都只是弗洛倫斯和他自己,一起赤身裸體地躺在隔壁房間的床上,終于面對那教人敬畏的經歷。”而相對地,海灘成為弗洛倫斯逃離的庇護所:“她恨不能從房間里跑出去,穿過花園,沿著小路直跑到海灘,在那里一個人坐一會兒。”在這一階段里,海灘意象的含義出現了明顯的分歧。顯然,愛德華對海灘的態度的轉變與他所堅持的生理自由高于心理自由的觀點有密切的聯系。在他年輕身體的沖動與欲望之下,海灘上兩人閑適漫步的意象被抹去,象征著成年人身份的、以心理層面為主的自由被消解,肉欲的渴求與情欲的沉溺占據了主體。對于弗洛倫斯,海灘的意象也有所變化,它仍暗喻著一種自由,但它所對應的非自由的主體由孩童世界轉向了性經歷本身。
而最終,海灘成為了兩人矛盾沖突的爆發地:“他轉過身,從她身邊走開,朝海岸線走去,走了幾步以后又回來,臉面也顧不得了,兇巴巴地在砂石道上一陣猛踢,揚起一片細石子兒,看上去霧騰騰的,有些細石子兒落到她的腳邊。他這一怒,把她的火氣也激起來了。”也是兩人的離別之地:“然而,夏日黃昏中,他只是冷冰冰地站著,理直氣壯,一言不發,看著她沿著海灘匆匆離去,她舉步維艱的聲音淹沒在飛濺的細浪中,一直看到寬闊面筆直的、在黯淡的燈光下隱隱閃爍的砂石道上,她成了一個模糊的、漸行漸遠的點。”此時此地,主人公們終于來到了這個他們一直向往的、具有極強象征性意義的海灘,但矛盾并沒有被消解,反而變得更加激烈而不可調和了,海灘表層覆蓋的多重意義被揭開了,露出其最本真的狀態,變成沖突爆發、曲終人散的背景布。
二、孩童世界轉向成年人世界的動因及阻礙
(一)從發生到命名的轉變
由“發生”到“命名”的轉變,是催進主人公愛德華由童稚狀態轉向成人狀態的內在動因之一。
愛德華的幼年時期對外界的感知,多數時間處在與“發生”相似的狀態中,即人與環境建立心理聯系的最初狀態——一切都未定型,一切都未被命名,一切在人的認知中都是完好的形狀。這樣的狀態使得愛德華對母親瑪約蕾的精神問題尚未產生明確的認知:“整個家庭里就出現了另一個并行不悖的、既光明又正常的世界。可是,只有對這場夢幻諱莫如深,它才不會破滅。他們就在這夢幻里長成大人,麻木地棲居在種種怪誕的現象里,因為誰也沒有定義過這些現象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當來自于成人世界的萊昂奈爾——愛德華的父親——將這層夢幻的怪誕之面紗掀開時,“命名”這一行為就出現了,幼年時期“發生”所對應的觀照維度的屏障瞬間崩塌,并立即被“命名”這個幾近神圣的、不可抗拒的結果所覆蓋吞噬。這種“命名”實際上是成人話語社會性與階級性的顯現,它劃分了“正常人”和“非正常人”的界限,如同中世紀的麻風病人被放逐于愚人船上一般,“非正常人”在水與火織成的洗禮中被迫“凈化”,直至成為與“正常人”完全對立的存在。在瞬間接受這樣理性的、來自于成人世界的“命名”行為后,愛德華窺探到了成人世界的光怪陸離,迅速而自動地生成了逃離家庭、去往遠方以追求自己社會身份認同的“尖銳的內核”。
(二)身份認同的尋求
孩童與成人之間的差別,有些時候微妙得如同一張薄薄的資格認定書,質量輕盈而意義重大,賦予其意義的,是象征著理性的、由成年人制定的社會準則,對于處于孩童與成人的過渡時期的青少年,這種資格的認定更多地表現在對其成人身份和社會地位的認同上。
就愛德華而言,不論是與“高端人物”哈羅德·瑪瑟的交友,還是與弗洛倫斯父親的相處,亦或是對自己狂亂氣魄的遺失與找尋,都是他對身份認同的探求和渴望的表現。但正是因為處于孩童與成人的過渡期,他的身份總會存在格格不入的成分,譬如愛德華身上狂亂、憤怒的特質在面對挫折時突然顯現:“一時間,他只覺得過去的那個自己又回來了,那個雖然不修邊幅、本質上卻既正派又能干的家伙”、“憤怒,這個魔鬼先前被他鎮壓過,當時他覺得自己的耐心眼看著就要爆炸了。多想向它屈服啊,反正此刻只有他一個人,完全可以讓它燒得如火如荼”。這種非理性、孤注一擲的情緒夾雜著孩童的準則——用下意識的、具有攻擊性的暴力方式解決困難局面,就像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里少年撫摸代表著成熟的黃色胡須、對汽車司機惡言相向……主人公們都正嘗試著以孩子氣的方式,竭力融入那個令向往的成人世界。
而對弗洛倫斯而言,身份認知的渴求并沒有那么強烈,換言之,她將這種身份認同的渴求更多地傾注到對音樂道路的追求上去了。而音樂活動自身的特性,使得獲得這種身份認同的過程沒有很強的社交特性。另外,弗洛倫斯內向的、藝術家型氣質的性格也使她不將這種追求表露在外。
(三)性與愛的融合與撕裂
在青年這個關鍵的節點上,也就是在無性觀念的孩童和尋求性滿足的成年之間的過渡期,性與愛開始逐漸交織纏繞,主人公雙方由此形成的身心感受也就逐漸具備了截然不同的特征。
對于愛德華來說,性與愛是相融的,甚至生理上性的吸引力遠大于心理上愛的吸引力。同時,由于結婚后夫妻身份得到法律上和道德上的雙重準許,愛德華對性的渴望就更加理所當然地增強了:“擺在眼前的是一望無垠的感官自由,聽憑他們索取,就連教區牧師都為之祈福——‘以吾此身,敬汝愛汝’——那是一種既下流又快意的赤條條的自由……他們將失去重力,一邊向上升騰,一邊緊緊相擁,彼此占有,一同沉溺在教人無法呼吸,難以思考的狂喜的浪潮中。”
反觀弗洛倫斯,從文中的表述可以看出,她對于性的渴求遠遠小于對愛的期望,對于她而言,性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甚至產生了 “性冷淡”的傾向。這種傾向主要由三個方面的因素引起:從性知識的接受方面來看,母親對性教育的避讓與高深化、性教育的書本缺乏人文關懷和科學理性的性敘述語言(如“穿透”、“進入”)都使得弗洛倫斯的性知識和真實性行為之間生成了較大的偏差;從關乎性的親身經驗來看,家庭教育中肢體觸摸的缺失、與父親的不尋常接觸,加劇了弗洛倫斯對性的疏離與恐懼;從性感受的宣發來說,弗洛倫斯本人內向的性格、適合的傾訴對象的缺乏,直接斷絕了她與他人在性方面的交流的可能性。因而,她的“性冷淡”可以說是必然的。雖然這并非是不可治愈的,但在20世紀60年代的英國,這樣的問題仍是難于啟齒的,就算被勇敢地提出,也可能會得到與愛德華類似的不理解的回應。同時,在與愛德華相處過程中 “問題的關鍵是愛,還要讓對方自由”之類的思想負擔始終壓抑著弗洛倫斯。她一面想表現出自己對愛德華的愛與責任,一面又對過于親密的行為深感厭惡、敬而遠之,這就造成了性與愛在她身上的徹底決裂。
兩人性與愛觀點的不一致,加之溝通方式和溝通經驗的缺乏——“他們倆都太講禮貌了,太拘泥了,太膽怯了,他們踮起腳尖,竊竊私語,拖拖拉拉,唯唯諾諾,在對付身邊兜圈子。他們簡直談不上互相了解,而且根本做不到。”——沖突就在這暗波涌動的醞釀中猛然迸發了,他們之間曾擁有的萬千的的可能性也隨之終結。
三、獨特的敘事邏輯下舊秩序與新秩序的沖突、更替與融合
(一)面向過去的敘事語言
《在切瑟爾海灘上》的敘事語言在時態上具有由未來指向當下的突出特征,如“在那個時代(后來,在那著名的十年里,這個時代回漸漸消亡)”、“他不會像先輩那樣相信‘自我消遣’會傷身體,會讓他的視力下降,或者在他天天忙活這件事的時候,上帝會在邊上板著面孔,滿腹狐疑地看著他。也不相信人人都能從他那蒼白而羞怯的神色里窺見端倪”、“輕描淡寫地把自已當成一個不解之謎,當成一場敘事史練習,或者一個等待解決的問題,這在當時還不是司空見憤的事情”、“六十年代是他們長成大人之后面對的第一個十年,毫無疑問,這是屬于他們的年代”……諸如此類的面向過去的、帶有自我指涉意味的敘事語言,以未來(也就是當代)的視角對過去作理性思考,更利于作者價值觀、歷史觀的表達。同時,這樣的敘事語言將人物的思想和行為置于特定的歷史語境中去剖析,以闡明:人物行為是可理解、可原諒的;人物的舉動從哪來、又要到哪去。體現出作者人文主義關懷的思想傾向。
(二)交織并進的過去、現在、未來
若以切瑟爾海灘場域當天發生的事件為基準,以其作為“當下”,那么整個故事就分割為三個敘事時間段,第一部分是在此之前的敘事,即當下主人公行為動因的經驗性“過去”,第二部分即為在新婚之日的平鋪的“當下”,第三部分是兩人分開后時間飛速流逝再截止到愛德華年逾六旬的“未來”。
《在切瑟爾海灘上》精準又獨具匠心地抓取了從孩童視角轉向成年視角的過渡期這橫截面,用縮略的過去、閃現的未來包裹住了這一過渡期所處的瞬時的當下,同時以縮減過去和未來的長時間段、延展當下的短時間段的方式,形成了“快——慢——快”的敘事節奏。隨著對過去追憶的終止,孩童式的執拗、成人式的欲語還休在最終離別的海灘匯聚,促成了極具矛盾沖突性的高潮,隨后又急轉直下,時光在寥寥幾筆間飛逝,直至悵惋惘然的結局。
在這樣的敘事模式下,往前追溯,當下的所有細節被平鋪,被主人公不斷延展的過去所承接,從而產生了由果及因、邏輯嚴密的理性效果;往后延伸,平鋪的當下中產生的激烈矛盾,在未來的跳躍性敘事中被漸漸消解,再加上貫穿全文的、由兩位主人公視角的切換所形成的纏繞式敘事方式,進而催成了結尾悵然若失、沖淡郁積的感性效果。
因此,舊與新、過去與將來就在追溯和延伸中被有效地連接貫穿,讀者亦被引導,并以跳躍性的思緒感受相應的跳躍性的敘事語境下的時空。這樣的語言和結構所形成的獨特敘事邏輯,與其承載的主題內容——舊秩序與新秩序的沖突、更替與融合——可謂是相互交織,相輔相成。
(三)舊秩序與新秩序的沖突、更替與融合
《在切瑟爾海灘上》無疑是一部能夠反映20世紀中葉英國社會的多主題小說,它圍繞著20世紀60年代的青年人,對此前和此后的社會形態作了詩意的對照。
愛德華與弗洛倫斯的父母一輩是舊秩序下思維的代表,他們或多或少地沉湎于過去時代的觀點中,并對以愛德華、弗洛倫斯為代表的新秩序下的新一代的思想觀念持著冷眼旁觀、甚至于排斥的態度,而位于“未來”的愛德華再反觀曾經的自己,發現那也不是徹底的新一代思想,而是帶有舊時歷史黏連的、在進步過程之中的思想,以至于在未來的敘事時段里,愛德華“常常會想起她那個古怪的建議,如今想起來,它似乎再也不是那么荒唐了,而且,毫無疑問,它既不惡心,也不是什么羞辱。一旦將這個建議置于當下的新環境里,它便似乎擺脫了羈絆,遠遠超越了時代,含著無邪的慷慨,是一種他以前不太理解的自我犧牲行為。”
尤恩用這樣的敘事倫理和故事內容,試圖傳達給讀者這樣一個信息:過去和未來是永遠聯合在一起的,他們無法分割。不論是個人的過去與未來,還是社會的過去與未來,在人們以為自己與過去永遠告別、面向憧憬未來時,過去總會不知不覺地穿過那個本身就若有若無的“過去與未來的分界線”,緊緊地與當下、與未來交織在一起,就如同《追風箏的人》所言的:“許多年過去了,人們說陳年舊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終于明白這是錯的,因為往事會自行爬上來。” 新與舊的延伸本身就不是絕對交替的,新與舊的界限也從不是明晰可辯的,這樣的觀點不論是在文學創作和文藝評論上,都是值得肯定與遵循的,這也是《在切瑟爾海灘上》帶給我們的現實意義之一。
結語
《在切瑟爾海灘上》這部作品用獨特的敘述方式向我們呈現了童年與成年、舊秩序與新秩序等組關系的對立與融合,也向我們表現了作者流動的、面向未來的、帶有人文關懷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它的敘事結構和敘事內容的巧妙耦合頗具深意,對社會的全方位的深入探索也使得作品含有了歷史的深度與廣度。同時,對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思考、對人性及心理變化的描寫也具有豐富的哲思性。正如本文的開頭所言,讀這本書,就仿佛在與一位睿智又不失風趣的老者對話,掩卷思之,盡得其味。